仿佛一滴浸入清水的墨,不用外力搅动,靠着日积月累,也能悄声无息地改变水面原本的清澈。
处暑这日夜晚,谢澜安去了甘棠苑找姑母说话,胤奚才难得空闲下来。
他拎着两坛酒酿,找到守在四小姐苑外逗猫的青崖。
这两人在谢府是点头之交,照过面,没说过话。青崖比胤奚年长一轮有余,常年不改一身青衣,他见了那两坛酒,抬起单薄狭长的眼皮。
他的面前,是一名相貌冶丽而气息清敛的年轻人。
“这是我在大市买的烧酒,比不上府内佳酿,希望前辈莫嫌弃。”
胤奚在青崖对面的石阶蹲下来,没有坐实,虚撑着身体,避免对方仰看自己。
既然不是府中的酒,便不是借花献佛,至少是个有心人。他这“前辈”两字也有些嚼头,青崖收回抚猫的手,一笑:“有事想问?”
他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平平无奇,他是谢氏真正的媵臣,很小便被谢老家主买回来,学习如何为四小姐敬奉终身。
除了谢澜安每次见他,都不厌其烦地喊声“青崖叔叔”,他在谢府中的存在感很低。
胤奚目光澄澈坦诚:“想同前辈请教,如何才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青崖在夜色中沉默片刻,掀开一只酒坛的泥封,闻了闻。
他知道这个年轻郎君是小女郎的人,同类之间,无须多言,往往一个眼神就够了。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女郎的欢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便被女郎所抛弃。
媵臣,并不是一个体面的身份。这人不是谢府家生奴,原可以有其他出路。
但这种事如人饮水,青崖没有多问。
他就着酒坛仰饮一口,“我与你说件事吧。四小姐当年,主动提出与王家和离,轰动了整座金陵城。没有人相信她给出的理由,一个女郎会仅仅因为丈夫的才学不如自己,便要悔婚,岂有此理?纷纷猜测其他秘辛。”
月明星疏,菊香弥径。狸奴在阶下仰着雪白肚皮耍娇,胤奚静静听着。
青崖道:“可四小姐却当着众人面前,从容道:‘我自幼涵泳家学,眼中所见是家父之洵美蕴藉,大兄之博学高才,二兄之风流倜傥,只道世间好男儿皆当如是。王郎才名在外,身与共处,方知其三者皆无,谢晏冬非草木,岂能屈就?’”
这样我凭我心的女子,怎不让人心动。
“我未亲眼看到小女郎在春日宴上,是如何改换衣簪,对峙群英,但想来姑侄一脉,必不会逊于四小姐。”
青崖有言下之意没说。
四小姐仅是想觅一位三好得其一的夫君,尚且不如意,小女郎如今叱咤风云,眼光又岂会更低?
“你想做她身后的人,便要做好一世的准备,接受她的目光永远都不会在你身上过多停留。”
别存一毫侥幸。
这是他给这个年轻人唯一的忠告。
胤奚听后,容相无辜地抬起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青崖蓦地笑出声,“有天分。”
胤奚笑问:“自知之明的天分?”
“不,”青崖指着胤奚那双沁了月色,乌光湛湛的含情眼,意味深长:“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伏天过半,玄白那边仍旧无信传回。
谢澜安除了逢五大朝会之外,不用日日上朝。这天总算等到天气凉快些,碧穹之上云团绵密,遮住炎阳,便想去趟东城的水月寺,为冥诞将至的亡父添盏长明灯。
她等待套车的空当,一朵云影从芭蕉丛后飘出,声音软绵:“女郎要出门吗?”
云团与雪团哪个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唇红齿白。
谢澜安看他这副温顺的模样,捺住嘴角上扬的趋势,“嗯,要出门。”
胤奚往前挪了几步,谢澜安看清他手里拎了一本书。
小郎君欲言又止:“很急的事吗?”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拦着了。”谢澜安好笑,她还真不急,索性让允霜在外等一等,负手盯着他手里的书,“又有问题不懂了?”
胤奚点头。
谢澜安故作惊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与何梦仙说话,也未同乐山弹琴,你怎么来了呢?”
胤奚脸色发红,“真的有疑问想请教女郎……”
谢澜安眼见他耳根浮上一层绯红,不逗他了,接过书来一看,却是兵书。
只见上面勾画颇多,笔记密麻,是当真有所思考,这个骗不了人。
她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犹记得他上个月还在看史,想是在议事厅有所启发,这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儒林中有种说法,说北人的学问如显处看月,渊博却失之精细,南人的学问如窗中窥日,简要却失之深厚*。但谢澜安的观点是更支持学人博览群书,纵使暂时不求甚解也无所谓,务在开拓眼界。
她叠腿坐在美人阑上,招手,将胤奚的疑惑之处,细细与他说明。
胤奚听得仔细。待解疑完毕,时间也过去了近两柱香。胤奚满足地低吁一口气,双眸水润润的,“多谢女郎教导,希望不会耽误女郎的事。”
得了便宜来卖乖。
谢澜安却竟有些习惯了,仿佛他不说这么一句,便不是胤奚了。她照他的鼻尖虚点两下,这才出府。
胤奚从那道苏世绝俗的背影收回视线,目色清沉,转望天空。
这一日,庾洛神却也来到东城。
今日是她亡夫忌日,所以她要去临近淮河口的韦陀寺为亡夫上香。
寺里的香烛纸钱都是准备现成的,住持年年接待这位贵客,早已轻车熟路。
别看庾洛神在丈夫活着时残妒、暴虐,可对待死者居然很心诚,跪在蒲团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后转去后殿的静舍休息。
时近中元,各个寺院中进香化纸的信众都极多,不过庾洛神身份显赫,住持早已为她辟出一间静舍少歇,并唤来一个清秀的小沙弥奉茶。
庾洛神早起乘车赶了一路,筋骨正酸,进门后,便趺倚着榻背而坐,软若无骨。
她看见那小沙弥,眼前一亮,“这是新来的么,好个清俊模样。”
住持含笑说是,无声退避了出去。
僧门一关,庾洛神笑着招招手。
那个年纪不大的小沙弥事前得过住持点拨,便温顺垂首过去。
庾洛神心生喜爱,正摩挲的得趣,忽听她留在门外的使女轻轻低呼,口中说着什么“金光”、“水塘”……
庾洛神不悦道:“吵嚷什么?”
门外那使女推开门扉,有些激动地禀告:
“娘子,仿佛是圣明池那边的水中突然现出金光,状如凤凰展翼,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大家都说是吉瑞降世呢!”
庾洛神听后一喜,她自来信神信佛,术士又曾批她的八字与水有缘,偏巧今日她来寺中,便有水中金凤现世,可不是奇事!
她连忙抚正衣襟,出门去看个究竟。
庾洛神走出精舍时,已有僧人听说此事,也赶往圣明池。
庾洛神自来偏狭多妒,祥瑞现世是何等难得之事,岂容这些下等阿物抢先,她便命令跟随的护卫,禁止任何人靠近圣明池水,自己快步行去。
到了那水池近边,她又对身后婢女道:“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多看!”
众人不敢不从,庾洛神心绪激动,一人望向池中。
这韦陀寺的圣明池是从秦淮水口引进的活水,一向清澈幽深,只见原本清淩如镜的水面上,果然有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在随波漾动,双翼若飞,耀人眼目。
庾洛神欣喜若狂,不由得走近细观。
反正那池塘外围垒着青石做的栏防,无甚危险,她便大着胆子慢慢靠近,想将这奇景看得更真一些,好入宫讲给姑母听。
不知是否真是神迹的缘故,那池水中央,忽然无故卷起几片涟漪,形成涡流,便如凤凰舞飞带起的风。庾洛神看得痴了,不由又向前一步。
猛然间,她只觉脚下沙土软陷,庾洛神身形向下一坠,竟整个人陷进浮沙之中。
侍从们耳听半声尖叫,忙转过头来,但见庾洛神沉陷,救之不及,吓得魂飞魄散。
庾氏侍卫急忙抢身救主,一脚踩入那沙坑,险些连自己也沉下去。
众人这才发觉,竟有水流不停地从这处本该干爽的地面涌出,直到青石垒里外的池水混同一片——庾洛神何曾还在原地?
“娘子?娘子呢?!”
这难道是……神迹杀人……否则娘子怎会转瞬之间在他们眼前消失?!
他们连救人都不知该去哪里找。
“跳水!看看池里有没有?”有头脑灵光的急忙呼喊。
几声仓皇的跳水声,冲散了那只昙花一现的金翼凤凰,只剩几点破碎的鳞光,随波逐水而逝。
半柱香后,庾洛神的尸体从圣明池的对岸被冲了上来。
寺庙碑林的黛瓦塔顶,目睹这一切的玄白冷汗如浆,毛骨悚然。
都城南门朱雀门外,有一条护城河。此时一片片暗浪正无声拍岸。
若有人细心观察,可以发现水底有不明显的漩涡凝聚而成,将天边厚重的云层都引得低垂。
有懂风水的老人知道,这是“回潮天”。
幽篁馆。
胤奚的那双含情媚眼敛雾深重,他学女郎的样子,手指轻敲案沿,心中轻数:“一,二,三。”
涨潮了。
玄白趁乱掠出韦陀寺后,火速回到谢府,奔进上房的院落便道:
“女郎呢,我有要事回报!”
束梦在廊子上,看见没了嬉笑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的玄白,诧异地说:“女郎才出府不久……”
玄白问:“女郎去了何处?”
谢澜安的行踪自不会向底下人交待,玄白等不及,一跺脚又转身去找山伯问。
胤奚一直留意着府内动静,出得客馆到外庭,正逢玄白身形匆忙,神色沉肃。他目光微动,问:“出了何事?”
玄白接的是主子密令,如何与他答话,一股风似的去了。
胤奚却是有所预感,心头重跳,恍有金石震声。这一瞬,他胸中那团憋了三年的郁气,却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沉坠得更深。
他没有片刻犹豫,撩袍折身,去往正院。
“我要同女郎说件事。”
面对束梦的拦阻,他目光清冷,如是道。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束梦懵懵懂懂地跟着紧张起来,“可……女郎不在家呀。”
“我知道。”胤奚捏住冰凉的指尖。
他在这里等,他得在第一时间向女郎坦白。
谢澜安此时在宫中。
她本来是去东城, 半路被玄白追赶上来,得知了韦陀寺的事。谢澜安听见庾洛神死了,一瞬怔营后, 立即冷静地吩咐驾车的允霜:
“不去东城了, 折去骁骑营。”
她不能比廷尉更快知道这件事, 此时再去东城太过显眼, 佯作去大营巡视, 不会惹人怀疑。
庾二小姐溺水的消息很快传回台城, 肖浪得知后,连忙入署禀报谢澜安,她这才动身进宫。
太后的内寝中,燃着很重的安神香。
庾太后骤闻侄女的噩耗,才晕厥过一回。她悠悠转醒,睁眼看见赶来的谢澜安,躺在多宝祥纹云母榻上抓过她的手,颤声问:“含灵,是不是哀家听错了……洛神、洛神怎么会殁了?”
那张素日雍容的面孔一下子憔悴下去, 嘴角轻抖,神情大恸。
庾洛神是太后除了长公主之外最疼爱的小辈, 虽然她偶尔不满侄女轻浮无脑, 但毕竟是血脉至亲, 太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万请太后保重。”谢澜安握着太后的手, 伏在榻前, “据臣所知……请太后务要节哀……”
溱洧亦在一旁掉着眼泪,劝说太后保重。
谢澜安面上凝重,心中觉得离奇。她来的路上听玄白讲述始末,说那庾洛神是自己走到圣明池边, 无端便陷入流沙,被卷入池中。
谢澜安本重生之人,不能说不信鬼神,但那什么金翼凤凰出现在庾洛神身死之地,怎么看也不像巧合。
她思索之际,崇海公公趋入殿中,先留意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神情,缓着声道:“娘娘,廷尉李枭到了,来回禀有关二小姐的……的……死因。”
太后扶着谢澜安的手,勉强从榻上坐起。
不愧是一手制衡住世家的人物,经过短暂的哀痛,太后渐渐镇静下来,只是眼里的阴翳却更浓:“传!洛神不可能无故落水,哀家要亲耳听听,是谁要害我的洛神。”
那李枭被传入殿,隔着一道纱幔跪拜,道:“回禀太后娘娘,微臣方从韦陀寺探查回来,据县主身边的护卫使婢言,当时县主身周并无可疑之人,也无人有机会接触到县主,是她自己陷入流沙……现在外面纷传,那只凤凰是韦陀护法头戴的凤翼冠化身降世,这是……神迹杀人……”
皇室对于天象谶数一向重视,若“神迹杀人”的说法坐实,紧跟着便会出现“庾氏无道”的声音。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为何独庾洛神落水?
太后神色一变,谢澜安当先喝道:“放肆,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辞也是廷尉府该说的话?也敢在太后面前胡言?”
“上一回行刺谢直指的刺客,不是还未落网吗?”溱洧忽然想起,“此事……会不会是同一人在背后指使?
谢澜安心神微转,此言提醒了太后,她面色一沉,转向谢澜安,眼角的泪痕尚未全消,道:“含灵,哀家只信你。你这便去往韦陀寺,务必查清此案,哀家将冘(yín)从营交由你全权调遣!”
庾洛神在太后心中如同半女,为了她一人,太后不惜动用一个禁卫营的军力,这也符合前世庾家因庾洛神之死而大动干戈的情况。
谢澜安等的正是这个调查之权。
她神情凝沉,一脸悲太后之所悲地领命:“是,含灵必不负娘娘所望。”
随后她退出殿外,李枭随行。
出了长信宫,谢澜安便对这位廷尉大人换了副面孔,和和气气地说:
“太后正逢丧亲之痛,方才的事,李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啊。”
李枭心中苦笑,这谢娘子如今得掌骁骑、冘从两大营,是真正的朝中新贵,他被数落一句,哪里敢记在心里。
他道:“都是为朝廷办事,直指客气了。只是太后娘娘一心想揪出个凶手来,下官方才说的是实情,这实在不像一场蓄意杀人啊……”
“‘不像’,而非‘不是’?”谢澜安敏锐地挑出李枭话里的字眼,边向宫门走边问,“那圣明池围栏外,何故多出一个浮沙深坑,又如何会与内池相连,将人吸入其中?”
李枭道:“下官已寻水部的郎中问过,原来近几日正是江南的‘回潮天’,江河之水会有短时的涨潮现象。那圣明池是从秦淮河口引进的活水,所以在水底形成暗流漩涡,是可能的。人若不慎落入其中,纵为善泳者,也有可能挣扎不脱。”
这便是当时几个护卫跳入池水,仍未救起庾洛神的缘故。
谢澜安道:“依你看,会否有人提前算准此事,在池外掘坑暗害庾县主?”
李枭苦笑道:“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么祂除了要知晓天文地势,探穴之法,还要有一夜倒海的本事?”
谢澜安:“怎么说?”
李枭身边的记室忙回话道:“回直指,据水部侍郎的说法,这种沼泽一般吞噬重物的流沙坑,通常只会出现在漠北,在江南不太常见。若真是人为去挖,多一点力道,很容易便会使水漫表面,靠近的人一眼便能看见,不会再近前;少一分深度,又不足以与内池水打通,自然也沉不了人。如今那片浮沙已被水流冲得漶漫汪洋,找不出挖凿的痕迹……且寺庙每日香客来往,游人如织,谁能有机会做这水磨功夫?”
谢澜安:“本寺的僧人?”
李枭道:“开始下官也有怀疑,已将那些僧人拘押起来,挨个审问。只是不像,若是寺僧杀害庾县主,应有更便捷之法,何需故弄玄虚?谢大人,关键在于,若是凶杀,那么杀人动机是什么?”
谢澜安也觉不像韦陀寺的僧人,否则前世庾氏那么大力调查,总该能揪出凶手了。
她表面一副全力纠察的尽责,实际并不在乎庾洛神的真正死因,冘从营调派权到手,这才是她想要的。
一个手上沾过人命,恶贯满盈之人死了,对于那此饱受她欺压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一桩。远的不提,便说胤奚,这一世是遇见了她,可上一世——
谢澜安突然定住脚步。
她所止之处,正在宫门的阙楼之下。向外一步,便是洒满明媚阳光的中轴驰道,她站在凤阙飞檐遮住的阴影里,明与暗交织在她的玉色常服上。
上一世胤奚没有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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