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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你说害怕就害怕吧。”谢澜安雪颜矜淡,不理他了,却也没开口逐客。
室内寂静少许,胤奚道:“女郎,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闻听祖遂将军在为女郎训练私卫,”胤奚道,“我可否随祖将军学一学拳脚?”
这却让谢澜安有些不懂了。她先前以为胤奚拒绝芮秀峰,是因他不愿习武,可他放着武学大家不选,却又选了祖遂。
不是祖遂的能力逊色,而是祖老将军更擅长军中技艺,着重的是阵势配合,与他学成,兴许能做十人敌、百人敌,可芮秀峰的长枪与独门刀法杀力更重,有万夫不当之勇,若在他门下出师,不输千人敌。
“你莫以为祖将军调理人的手段便轻松。”谢澜安亲眼见过,祖遂对那些女娘是如何下得去手,提醒他。
胤奚点点头:“我不怕吃苦的。”
他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乖,且近日他一直待在议事厅没怎么出门,白皙肤光更胜从前。
夏日的人如何会看到冬日的雪?谢澜安睫光无聊籁地落向他处,“那是为什么?”
胤奚目色如水。
因为他可以不行,却不能站在女郎身后时,被别人笑话女郎选人的眼光不行。
他可以百无一用,但是其他女郎的媵臣所具备的本领,他的女郎一样也不可或缺。
“因为……”他笑了笑,“跟祖将军习练,每天便可以赶回府里了。”
谢澜安静了一瞬,也呵呵笑起来:“很好,见到祖将军后,希望小郎君依旧这么能说。”
拨云校场此前并未对外公开。
但开口的是他,她允了。
从士林馆到拨云校场,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枫竹林,没有专人带领很容易迷失其中。
胤奚第一天去校场时,祖遂已经在等着他,见到胤奚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想跟着芮秀峰,到我这儿退而求其次来了?”
胤奚一听便知不妙,都说文人相轻,武人血气旺盛,更免不了意气之争。他才张了张嘴,祖遂从身后抽出一柄精铁短锏,转腕劈在身旁的栏杆上。
那条栏杆瞬间断裂,飞溅起木屑无数。
下面的校场鸦雀无声,祖遂向下吼声:“看什么热闹,继续练!”而后转向胤奚,皮笑肉不笑,“想清楚了,这里可不是给你混资历的地方。”
胤奚盯着那木栏的缺口,深黑的眼底褪去了纯柔,只剩平静:“我不是来混的,请祖将军尽管指教便是。”
“口气不小。”祖遂搭眼往胤奚的身上扫量个来回,暗中点头,武道中有“校大龙”的说法,最看重的便是根骨,这小子天生天养,根骨很正。他嘴里却嫌弃:
“生得太秀气了,也错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真不知芮师父看中你什么——擅用左手还是右手?”
胤奚下意识将右手往身侧背了背,面不改色道:“左手。”
这点小动作如何瞒得过祖遂,“我看像是右手!”
他说着,手已鹰拿燕雀地探向胤奚的右臂。胤奚下意识格挡,袖头仍被祖遂勾在掌中,一声裂帛响,撕出一道口子。
胤奚本能地皱了下眉。
落在祖遂眼里却是不得了,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纨绔草包,当即提起脚尖向胤奚肋下轻拨。胤奚脑子还未反应,身体先痛得一躬。
下一瞬,他的左手已被一只军靴重重碾在脚下。
祖遂厉声道:“舍不得一件衣服,舍不得这身细皮嫩肉,就别来吃这个苦,你吃不住!老夫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还学吗?”
那是驰骋疆场多年的积威,比碾在手背的重量更让人胆寒。胤奚鼻尖闻到了血腥味,他自己的血。
他瞳孔森黑,眼底被激出了血性:“学!!”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
好小子。祖遂哼笑一声,暂且不扳服他这臭毛病,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在地上装死。
“第一天来,别说小老儿不照顾你,去,背铁甲扎马步,站满三个时辰。”
祖遂转锏往校场一指,“瞧见了吗,这些姑娘个个都能过关。你可别让人笑话了,说你连女人都不如。”
胤奚肋骨还在作痛,咬牙爬起,冷着脸道:“不如就……不如!”
祖遂算是开了眼,对这个俊脸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嘴巴硬似铁,脸皮厚如墙。
而后他的脸色又沉肃下去,芮秀峰看中的好苗子,难道放在他手里便调教不出来吗?
蝉歇虫鸣,薄暮冥冥。
束梦奉女郎之命,一直守在二门外的台阶上,伸长脖颈往外瞧。
直到看见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进了门,束梦才返身跑回正院,进屋脆声回禀:“女郎,胤郎君回来了!”
“嗯。”谢澜安低头梳理着何羡交给她的邸阁账目,随口问,“他看起来如何?”
束梦说:“是打着晃回来的,脚下摇摇摆摆,看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回想细节,“胤郎君的脸像纸一样白,护院要过去扶他,他也没让,自己走回幽篁院去了。”
谢澜安笔管稍顿,又淡淡嗯了声。
束梦天真地说:“娘子很关心胤郎君啊。”
谢澜安看她一眼,“有吗?”
束梦在上房服侍久了,见娘子并不似如外表那般英凛凌人,反而平易近人,对下人也好,胆子便大了许多。此时听问,她愣了一下,自己也迷糊了——是,也不是吧……
若说娘子关心人,她对小公子,五娘子,文郎君,何郎君他们也是一样照顾……
正想着,门外响起一道清醇的嗓音:“女郎,衰奴回来了。”
束梦诧异,方才她眼看胤郎君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怎么不歇一歇,就过来了?
这么会儿工夫,怕只够洗个澡的吧?
同时她也恍然想通了方才的疑惑——娘子对很多人好,可是没有人会像胤郎君一样,频繁地出入于娘子屋舍。
娘子却也不约束。
人进来,身上换了干净崭新的衣袍,行走间带有淡淡的澡豆香风。谢澜安放笔往他脸上细看两眼,男子原本粉润的唇色,的确褪如白纸一般。
她没问别的,只问:“明日还去吗?”
胤奚眉睫不改,“去。”
谢澜安便点点头。他要学文学武,她都可以给他提供资源,但不会特意予他什么优待。
能不能坚持下来,全看他自己。
“女郎,”胤奚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本志异,“闻听女郎最近休息不好,我可以读书给女郎听吗?”
谢澜安心头微动。
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胤奚洞悉了她的隐秘,可当目光落在那张纯稚俊美的脸上,她的呼吸又放松下来。
他只是和从前一样,想多与她说几句话罢了。
可她还是下意识保护自己的软肋,声音有些冷淡:“不必了,你去歇着。”
胤奚没动,“就当女郎给我的奖励,好不好?今天我背负铁甲站了三个时辰,肩膀都磨破了,可我没给女郎丢脸。”
小郎君操着软乎乎的嗓音,既像邀功,又似求怜。
谢澜安瘫着脸想,为这么点事便要奖励,那人人问她要奖励,她的奖赏够分吗?
“就一篇。”
“好。”胤奚暖暖一笑,立即应承,“就读一篇。”
他没有得寸进尺,坐在山水屏幛外面的小杌子上,隔着灯火映照的纱屏,为女郎诵读文章。
如珠如玉的嗓音迤逦绵长,一篇之后又一篇,读到第三篇时,束梦出来在唇边竖指,轻嘘一声:“娘子睡着了。”
胤奚点头合上书本。
他的额角不知何时冒出了汗珠,束梦看见一惊。
却见胤郎君冲她无声地摇摇头,以免惊醒女郎。
男子眼神薄淡,没有一丝在谢澜安面前时的温度,他向那扇屏风望了一眼,无声退出房门。
那些铠甲近百斤重,一日下来,他的胳膊早已抬不起来,在幽篁馆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女郎读书。
比起熬练筋骨,让女郎睡个好觉当然更紧要。
他分得清轻重。
再去拨云校场胤奚便学乖了,他多带一套旧衣过去,到时换上,便不会招惹祖将军看不顺眼。
这日士林馆有文士清谈,谢演凭着那篇《北伐论》在此有了一席之地,踞在方席上侃侃而谈。
随行的楚清鸢没资格上座,在雅集的庭院中流连,恍惚间,他看见一道风姿卓绝的身影。
“……谢娘子?”
正去往枫竹林的胤奚,途经庭院,耳听声音,侧了侧头。
隔着一个凉亭的两人四目相对。
楚清鸢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后背起了一层粟。
他凝视那身眼熟的祥云纹青衣襕衫,再看看衣裳的主人,眼中闪过万千的不解、不甘、不屑、憎恶,最终化作一声冷笑。
“五年前,谢娘子便是穿着这身衣裳,于钟山曲水之畔饮酒三觥,奏广陵散,一曲终了,百鸟齐喑。”
楚清鸢一边觉得荒唐,一边步步走近:“当时在场士庶,无不仰慕于‘谢家玉树’的风姿。你知道吗?”
胤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走近,听他对女郎的过往如数家珍。
楚清鸢终于站定在他面前,“你觉得自己配吗?”
那百余名听谢含灵弹琴的士庶之中,便有一人是他。
那年谢含灵才十五岁,却神姿俊秀,宛如仙人。正是自那日起,楚清鸢便决定有生之年,定要投效在她的门下。
他连她当日穿的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贱奴怎配?
胤奚想了想,问:“你是哪位?”
如愿看见楚清鸢的脸色变得铁青,胤奚转身就走。
祖老将军脾气大过天,迟到了要受罚。
却听那人在他背后讥讽一笑:“以色侍他人……”
一语未了,一阵风袭过,那身青衣用力地将他掼在地面。
楚清鸢后背猛地硌在石阶上,上身已被一条曲起的膝盖死死抵住。
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衫郎君,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手劲大得出奇。
他容色冶艳非凡,眼神却凶得像只狼崽子,一字一字道:
“我是粗鄙之人,不知分寸,可你怎么敢中伤她呢?”
楚清鸢呼吸急促,白净的脸迅速涨红。他奋力挣扎抬头,却被锁着喉咙的那只手给摁了回去,后脑磕上石板。
胤奚居高临下,垂着眼,嘴角咧出一道微笑:“下次想死,再来找我。我陪你玩。”
楚清鸢的最后一口呼吸濒临消散之时,脖颈蓦地一松。
制住他的人已不见,留在他喉间的紫色指印,触目惊心。

楚清鸢伏在石阶上剧烈地咳嗽半晌,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方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路过的士人见到他狼狈的模样,诧色相视, 楚清鸢撑着手肘起身, 脸色阴沉。
谢演从馆阁出来, 见到脖颈紫黑的楚清鸢也唬了一跳, “出了何事?”
楚清鸢束紧衣领遮住伤痕, 眼睑还渗着之前窒息时憋出的猩红, 声音嘶哑:“无事,遇到一条疯狗。”
离开院子的胤奚左拐右绕围着士林馆转了一圈,确定无人尾随自己,方去校场。
武婢们已经开始训练了,祖遂背手立于观望台,正面色不豫地等着他。
果不其然迟到了。
胤奚认罚,直接走到兵械架前提起一杆铁铸枪,牵动肩臂的肌肉时,他眉头微拧, 一言不发地朝革靶刺扎五百下。
不知是不是祖遂的错觉,他感觉这小子今日的戾气格外重。
回来又是傍晚, 谢府挂着竹骨纱灯的宅门外, 停着数辆马车。
今日是六月六, 旧历有“僧晒经, 女归宁”的风俗, 此夜无宵禁,因为秦淮两岸会举行盛大的祭神灯会。
胤奚回府,正巧遇谢澜安带着瑶池、文乐山出府。
她身边是轻袍便服的谢策夫妇,折兰音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个胖团团的奶娃儿。
暖黄的灯光下, 一幅阖家团圆的温馨场景。
胤奚微顿,稍侧身避了避,“女郎,衰奴回来了。”
他的声音含些沙哑,似累得狠了。谢澜安下意识往他嘴唇上看颜色。
等看到那两片浅粉微白的仰月唇时,她一忽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怪习惯?
她应了一声,文良玉笑着与他说:“我们正要去看灯,小胤郎君,你要不要一起去?”
自从崔先生当面夸奖过胤奚一回,文良玉对这个对门邻居就十分佩服。最近听说他又去学武,更敬佩他的毅力。
他说完,才发现胤奚脸埋灯影之中,身形疲惫,这才想起来:“看我,忘了你才操练回来,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胤奚轻轻看谢澜安一眼,垂下眼:“嗯,我不去了……女郎不曾邀请我。”
这话一出,府门口众人都静了一静。
文良玉睁着纯稚的双眼挠挠鼻尖,敢情他的邀请不作数对吧?
谢策与折兰音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谢澜安失笑一声。她本对灯会无甚兴趣,今日出门全是谢丰年闹的,说一人看灯无趣,非要与她一同出门。谢澜安也觉弦绷太久,松快松快是应当,便同意了,顺便叫上乐山。
结果临行前,谢丰年忽被一班朋友下帖叫去喝酒,反而成了全家缺席的那一个。
不是忘了胤奚,是念他练武辛苦,想让他多休息休息,这也成了她的不是。
她负手将胤奚周身上下打量一番,未接前言,似笑非笑地问:“打架了?”
拨云堡有她的耳目,楚清鸢搭上谢演这条船她知道,今日在士林馆闹出的动静,她也有耳闻。
胤奚一愣,下意识点头:“我是不是给女郎添麻烦了?”
谢澜安以为他多少会有些遮掩,不想承认得如此痛快,笑意不由明快几分,说没有。
她虽没料到胤奚会和那姓楚的碰上,但小小插曲,没什么麻烦的。
胤奚轻舒一口气,“那我没给女郎丢人。”
谢策轻咳一声,胤奚忙侧开身,“耽误郎君娘子们去观灯了,请登车。”
于是谢府众人登车,鸾铃轻鸣着驶出巷口,胤奚默默收回视线,进了府中。
折兰音怀抱小宝,特意与谢澜安同坐一车。辚辚朱轮压过长乐桥的拱石,折兰音逗了会孩子,含笑看向小姑子:
“妹妹对这个胤郎君,好像特别纵容似的。”
谢澜安动眉,这话仿佛别人也说过。
她牵过小侄子肉乎乎的小手玩了一会,才笑着说:“阿兄这话憋了多久了,自己不问我,让嫂子来打探军情?”
折兰音笑了:“你果然了解他。你阿兄却不是要干涉你的事,只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胤郎君……弱骨丰肌,鬓青绝,美姿容,太打眼了。”
她看着悠哉怡然的小姑:“你又以衣相赠,他穿着锦衣襕袍站在那里,那身风度又比世家子弟差在哪里呢?”
所以她和夫君才有些含糊,澜安今年二十岁,在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对女子而言却早已应当出阁了。
只是谢家的女儿都有主张,澜安又不是甘为别家宗妇的性情,那么,胤郎君便是她养在里院的了?
可方才她见两人说话,一个恭谨谨,一个淡淡然,又不似狎近模样。
谢澜安笑道:“阿嫂不用猜了。我与他之间有些香火情,除此之外……”
她素指挑帘,望向人声渐渐喧闹的灯市,被夜风吹醒了精神,“别无其余。”
胤奚回房后没有歇下,他草草收拾后,闭目小憩半刻,即又撑着酸痛的身躯出府,回了趟西城。
富人看灯,穷人看月,羊肠巷中父母双全的孩子此夜却也被大人带去淮边,雀跃地赶那灯会的热闹。
小扫帚在桌上点了盏油灯,火苗豆粒般大小,将她两只羊角辫的影映在土墙上,像两根直挺挺的甘蔗。
小女童在一片寂静中看了看自己的家,低头抹抹眼睛,正打算翻出她的啄钉玩具玩一玩,忽听窗外有人嗓音温醇道:
“是谁家小孩偷偷哭鼻子?”
小扫帚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喊“我才没有呢”,跑去推开屋门,“小胤小胤!你……你怎么回来了?”
胤奚弯下身,将藏在身后的兔儿灯递给小扫帚,光晕笼在他俊美的脸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不都会带你去逛灯会吗?今年不想去了?”
“当然想去!可是你……”小扫帚心想,可是小胤不是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攀上什么枝了吗?怎么还会记得这点小事。
但她不敢问,怕一说就提醒了小胤,把这个梦一样出现在她家门外的人给惊破了。
她把小手塞到胤奚手里,喜笑颜开:“走吧走吧!晚了赶不上热闹了!”
胤奚的胳膊被她兴奋地甩高,他轻嘶一声,无奈摇头。
马车在窄巷外等着,小扫帚平生第一次坐马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东摸西摸,惊奇不已,终于相信小胤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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