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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年头,考状元的都会领兵打仗了……”
他对胤奚的印象,还停留在文杏馆那个渊默少语,学什么都快、有点蔫坏的青衫郎君上。嘀咕完,韩火寓又琢磨:“他们不往南,却向西,是因高世军对南朝人心怀抵触,胤奚无法说服他归附,可他又不想就此失去这支悍兵,西边……大玄去年和西域开展互市,胤奚难道想跑到吐谷浑和盟国换粮马!?”
这想法也太……羚羊挂角了。韩火寓眼神雪亮,他欣赏!
“可前提是女君这边配合无间,派使节赴吐谷浑,和他们的掌市说明情况。”楚堂若有所思,“还得有印信为凭。”
谢澜安身边的都是聪明人,在座的大臣却被他们几个说糊涂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
兵部尚书抬起一只手掌,连道且慢,“尔等意思是,胤……那凤翚营如今和高世军在一路,还正往吐谷浑跑?”
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胤奚至令无信传回,难道一切仅凭女君的“心有灵犀”?
“兵者诡道,出奇不意方能制胜。”
谢澜安仿佛知道众人的疑虑,语出清沉,手指舆图,示意他们看。“路线就那么几条,用排除法猜也猜出来了。”
“今日诵和来得及时,你若不说高世军不在河北,我一时间也想不出这个缘由。鸾君他们此刻不是两千人,而是一万两千人!赫连朵河当局者迷,以为堵死东、南两线,便可以慢慢收网,殊不知恰好放出的这道缺口,给了他们绝路逢生的机会。”
百里归月深以为然,“西域富庶之族,喜爱我朝的上等绫罗,丝绸茶瓷,之前谈拢的互市,是以我朝产物换取他们的马匹与铁器。如今,欲令他们供粮,可适当减利……”
她轻咳两声,转头低问谢澜安,“胤将军身上除兵符外,可有其它信物?”
“他带着我的一枚私印。”
谢澜安简洁地回应。
所以只消让使节带上盖有她印章的戳纸出使吐谷浑,等胤奚到达时,取出来两相比对,符合则真,便可让吐谷浑的粮交到凤翚军的手里。
中间甚至能省下从各地筹粮,再辗转追寻凤翚营踪迹去输送的靡费。
事不宜迟,谢澜安抬眼吩咐:“中书联合户部发诏,暂停运往青州的后续粮饷。青州收编高世伍军队,继续戍边,暂勿启战。”
“韩诵和,我遣你为使,随同骁骑禁军赴吐谷浑谈判。肖浪——”
韩火寓还在愣神的功夫,禁卫军统领肖浪很快到来:“属下在。”
谢澜安道:“我任你为征虏持节将军,速点一万兵马,即日西征。军队不可踏入吐谷浑境,向朔北探访凤翚营踪迹,若能接头,便与之合兵,尔后皆听胤将军调遣。”
肖浪道:“是!”
女君连禁军都调用,便是当真的了。
中书令神色凝重地起身,犹在劝说:“不妨从长计议吧。而今对凤翚营的行军路线,还只是猜测,至少再等些时日,看前线是否有新的军情传回……”
“我平生,最不喜‘从长计议’几个字。”
谢澜安坐姿未改,目光隐透睥睨。一百年太久了,她想完成的事,只在今朝。
“天寒路远,敌后叵测,等准信回来,我的士兵兴许已在漠北啮雪牧羊了。”她不笑的时候,身上有种凛凛不可犯的威严,“卿家不必疑虑,退一万步说,纵我误判,也并无损失。”
这是安抚朝臣的话,实则谢澜安相信她的判断不会出错。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胤奚会做出来的事,换作是她,也会如此。
国库没有损失粮帑的压力,是因为死里求生的压力全都在他那一边。
她看向还在候着的靳貉,“我知道丰年的性子,不服输,见不着人必定硬磕。你回营传我的军令,命他务必立即撤回养伤。”
“因为他需要重整旗鼓,”谢澜安一字一顿地说,“接下来攻打梁、秦二州,才是一场硬仗!”
须臾之间,座中臣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变色站了起来。
撤下攻取北边济州的命令,却要攻打毗邻荆州的梁州与秦州?
百里归月怔忡一瞬,反应过来,女君是顺势落子,要打通南朝通往陇西的通道,为日后与胤高盟军相接壤做准备!
“这,这便是我朝主动启战了……”
兵部尚书有些回不过神——这就要开启第三次北伐的先声了吗?
“发檄昭告天下,”谢澜安谁也不看,从扇囊摸出手感沁凉的紫竹扇,轻轻摩挲,“百年前伪朝引马入关,占我中原,汉宫锦绣灰,天街公卿骨。今其君生祭黎民,残暴不仁,衣冠识士皆可为蒙庄嚆矢,我谢澜安率为天下讨贼。”
天边晚霞舒卷,铺散开的夕光像揉碎的金子镶满天穹。
百里归月出宫的时候,在马车里拆开叔父的信,心里想,是时候为女君物色一位新的兵部尚书了。
开疆拓土的君王,不该有守成不变的庸臣拖后腿。
谢逸夏进宫的时候,谢澜安站在乾元殿的复道上,珠冠的金缕在风里轻动,已经眺望西边残阳有一会儿了。
谢逸夏登楼走近,带刀的贺宝姿稍向后退了退。
谢澜安回头,点在眉间的凤妆灼然霞举,意若凌飞。
她对着从石头城赶回的二叔,才要开口,戎袍未换的谢逸夏摆摆手。
“玄白口条清楚,事情我都听明白了。”
“人是你教出来的,你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超出二叔预期了吧——”
谢逸夏倜傥一笑,那是属于为老不尊的长辈的纵容,“我也略知一二你要做什么。”
胤奚身陷西北,竟想出到吐谷浑补充粮草的主意。
而澜安放弃济州,瞄准关中,意图将西北疆域打通。
都这么年轻气盛。
可那轻的,是生死虚名,盛的,是浩气河山。
谢逸夏注视着侄女,忽然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换回女装见我,说过什么吗?”
有我在,家乱不了。
谢澜安眼风冲淡,静了片刻展开折扇:“有我在,国乱不了。”
谢逸夏蓦然大笑:“有这句话足够了!打!你想怎么打,叔父便怎么支持!虽然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总比让我空等到七老八十无力挥鞭强吧。朝内眼下无患,粮足将勇,那几个年轻锐勇的带兵苗子,我可是一直让刘时鼎操练着呢。”
谢澜安看着比她还豪迈好战的二叔,怀疑他没把玄白转达的话听全,忍不住说:“丰年受了伤……”
“欸,这小子一直被人捧着,也到了该历练的时候。倒是你,要做好两线作战的准备。”
谢澜安失笑。她的衣袍被映出暗焰流动的光泽,极目北望,仿佛就能看见沐浴在同一片夕阳下的洛阳。
“陷入两线作战的是他们。”
“两线作战?”
西北上元夜,急雪满貂裘。仓促搭起的简陋军帐里,寒风呼啸得变了调子。
高世军灌了口刮喉的烧刀子,看着对面的人,重复着反问。
胤奚屈着长腿坐在胡床上,身上罩了件散絮的旧貂裘。他抬指刮蹭唇髭上冒出的青茬儿,就着微弱的火苗,将临时画在苫布上的简易地图推过去。
余光扫过高世军手里的酒囊。
这样的气候下行军,一口烈酒是最快暖过身子的办法,但他有他的军纪,凤翚军行军时滴酒不沾。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峦冈群里,地形深浅不一,不利骑军冲锋。赫连朵河的军队在我们东边五里扎营。”
高世军不咸不淡地睨目:“那又如何?”
他们离开翫当县后,到如今算算又已急行七日,路线正是按照胤奚坚持的那样,一直向西。
回到在翫当县争执的那日,高世军问胤奚要一个说服他的理由。
他知道这个南人很聪明,聪明人不会给自己找死路,但是想要合作,灵光的脑子必须共享。
而后,高世军听见胤奚说,大玄与吐谷浑签订了互市盟约,他带兵符,可去吐谷浑借粮。
“你连个口信都送不出去,你们的国君怎么知道?”
高世军拥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认为他在说鬼话,“在大尉,军旅发生这样的失误,你这一营就是废子了。为了给一记生死未卜的废子兜底,去和另一个国家谈判?连昏君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根本不明白,”胤奚当时露出一个高世军看不懂的笑,“若我这颗子,能盘活一个边角,还能带出后手,我的国君自然舍不得将我剔出棋盘。”
自然,最终让高世军决心赌一把的,不是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而是另一件让他更为费解的事——
在撤出翫当县之前,这姓胤的叫人敲锣将城中百姓引到街面上,而后看似随意地问那邱县长:
“咱们这城里,应该够一万人吧?”
当夜,足有一千多翫当县民主动跟随他们撤离!

第135章
道理说穿了, 其实很简单。芝麻镇镇民的凄惨就那么血淋淋的在眼前,城门外军队战鼓声就那么轰隆隆的在耳边,就算再不信杀人祭神说法的人, 腿肚子也要转筋。
守家待业的跑不了, 光棍一条的还跑不了吗?谁人不怕死, 谁敢赌自己不是那一万个倒霉鬼里的一个?
但高世军自己起兵创业, 最知道征收兵源的难处。
他带领镇兵一路从河北到河东, 别说一呼百应了, 沿途百姓对他们是避之唯恐不及,一年也不过纳进千八百个流匪而已。
故那日之后,高世军看胤奚的眼神就有些玄乎。
漏风的军帐里,胤奚道:“将军应当发现了,尉军已辨认出我们是两拨人,针对我们采用不同的战术。对战凤翚军时,欺我营兵无厚铠战骑,以强劲冲锋的斩阵战术来攻,大口鲸吞;对上六镇军, 则了解你这老对手硬桥硬马的打法,分散游骑以游弋袭扰为主, 化整为零, 小口蚕食。”
如此一来, 无论凤翚营还是六镇兵, 都打得很辛苦。
或者说, 他们一直在挨打,区别只在于折损人数的多与少。
每一次与尉军接战后,胤奚都会根据新得的经验立刻调整下一场相应战术。凤翚营兵丁是有数的,个顶个的金贵, 若一场鏖战伤亡者百不足五,便算小胜了。
因为缺马是硬伤,加之带领一大批民众一同撤退,所以很难在得到补给前,扭转以寡敌众的劣势。
胤奚在遇到谢澜安之后一直太顺了,他一路胜仗打下来,军中前辈都愿意捧他夸他,道他是天生领兵的好手,令得胤奚自己有时也不免生出踌躇满志之感。可从白水河到陇边的这一路奔逃,就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凉水,没有让胤奚萎靡不振,反而令他更加清醒。
必得出其不意,迎头痛击尉军一下子,打溃他们势如破竹的冲劲!
鸾君刀横在膝头,胤奚开始往刀柄上缠绕布条。
他对谢澜安写的《北将谱》倒背如流,上面记载,赫连朵河一口龙雀大环在握,是越打越疯,越胜越勇的类型。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他连这位敌方主将的影儿都没看到。
上次问高世军,这位关中大行台的老对头一语道出缘由:“啐!那个龟孙半瞎,前些年就抢过老子军功,做惯了稳坐中帐最后摘果的事。见没见过猫戏耗子,他在等我们陷入绝地呢!”
那么胤奚判断,“下一次对战,赫连朵河依旧不会亲自下场。”
高世军抄起酒囊灌了一口,没再问“那又如何”,默默琢磨着胤奚的话。
他一向是靠打野战、打硬仗熬资历的,这几场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滑头仗,打得他心头直窝火,一不小心,还容易陷进敌军伺隙而入的罗网陷阱。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侧多了一支作风打法与起义军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以灵活与奇招见长的军队。
沉思片刻后,高世军侧眸:“你是说——”
“如果,”胤奚摘下身上裘衣抛过去,双目如炬,“换过来呢?”
高世军接住长裘的同时,脑子如被一道闪电劈亮,欻地站起身——互换军服,混淆视听!
如果他的部下佯装成凤翚军袭敌,尉军以骑阵应对,而面对换上六镇军服的凤翚营,尉军又以游击战术牵制,那不就……正好撞到枪尖上来了吗!
而这场夜雪,就是最恰当的掩护。
乙生立在胤奚身后的火盆旁边,收到夜袭之令,振奋地转身去传令。迈出大帐时,他回头多看了一眼那貂裘。
“幸亏不是女君给郎君的衣服啊,”乙生心想,“要不郎君才舍不得。”
五里外,喷香浓烈的炙肉香气,不断从赫连朵河大帐飘出。
厚实的毡帐隔绝了外头肆虐的风雪,主帐里灯火如炬,大行台麾下战将分左右围坐在下侧,人人面前皆陈列着温热的马奶酒与大盘炙羊肉。
帐中笑声此起彼伏,惬意非常。
“咱们吃肉,他们啃雪,咱们烤火,他们冻毙,叛军的命数到这儿就算到头了!”
骁卫右将军慕容克举杯向赫连朵河敬酒,笑着说,“大行台智计无双,借那道人献上的生祭之策,在武阶郡布下埋伏,不想一钓钓上来一对,连那南朝宵小也自投罗网。待此战大胜,大行台又要添功了!”
“大行台的功绩早已封无可封,这回荣归,别说国师要避让大行台一头,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听凭大行台裁事。”
对面的中将军朱桧不无谄媚地接口,说罢,又不怀好意地瞟一眼邻座的左先锋汤大坤,故皱眉头:“只不过,我等还是要小心行军,毕竟那杀了南朝大司马之人,不还在叛军中吗?”
汤大坤便是当日围在翫当县城门外,因胤奚一句自报家门而慎守不攻,遣人回主帐请示的先锋官。
那次,他被赫连朵河斥责谨慎过度,错失良机,下战场后便领了二十军杖。
今夜虽还能在主帐中有一席之地,却也坐立难安。
一时听见同僚这句挤兑,汤大坤心中恨如火烧。
恰此时,独目的赫连朵河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冷冷乜下来。
汤大坤只觉大行台的眼神如一只锐箭,锥入他天灵盖中,才喝下去的马奶酒变成一团石块鲠在胃中,惴惴欲要站起。
慕容克将分炙刀拍在案上,坐在胡床上看着对面轻哼:“某人无胆,被一句大话吓退。若是当日直接强攻翫当城,这会儿我们大伙已在洛阳庆功了!”
汤大坤脸色越发难看,忽此时一只手从座后按住他臂膀,拦住汤大坤起身请罪的动作,上前一步,从半暗的灯影中走到明光里,向赫连朵河一揖到底。
此人却是一身纶巾文袍打扮,名左晟,职阶为行军参军。
他原本在纥豆陵和帐下谋事,纥豆陵和伏诛后,这人凭一口三寸不烂之舌,非但未受牵连,反而转投了大行台麾下。
左晟为他上峰解围道:“放目整个大尉,又有谁人比得过大行台虎胆雄威呢?汤将军用兵谨慎不错,只是那姓胤的玄人,倒也有点本领,当日若直接攻城,恐怕民心动荡,随叛军一道散走的百姓会更多。
“慕容将军难道不察,他一来,原本只知硬碰硬的六镇兵,忽然像八尺莽汉长出了脑子,比从前更加滑不留手。下官特意派谍子打探这名字,却听说南朝首届科举的状元……也是姓胤。”
他转向首座,不敢直视那只威凛的独眼,垂目小心翼翼道:“他们会否是同一人……”
大帐的气氛冷寂了几分,唯闻炭火毕剥。
赫连朵河忽而笑出一声,将盏底残酒泼入炭鼎,在那火苗高蹿中,命亲兵再斟满。
这坐在豹皮座垫上的五旬贵胄,大马金刀地向前倾身,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全才?一介籍籍无名黄口儿,摸过几年刀,上过几回沙场?纵是谢老二亲来,本台怕他否?尔等给我饮饱吃足,最迟一个月,本台要悬起万颗人头班师回朝!”
帐中主将响应如雷。
不止他们酒足肉饱,便是各营中的士兵,也得益于完善的后勤线,得到犒劳。三更过后,雪下得更密,营地喧声渐平,除了巡夜的值兵外,几个大营各自换岗休歇。
黎明,正是天地至静,浑如鸿蒙初分的时刻,蓦然,数道急弦声划破暗夜。
驻扎在最西边的右先锋营,瞭望台上的挂灯被雪粒打得摇晃,执戟守兵陡然大睁双眼,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咽喉便被一箭洞穿。
小兵喉间发出喀喀的声音,随着血流倒栽了下去。掉落的铁戟惊动楼下巡兵,继而,整个大营急吹号角:“敌袭!敌袭!”
“——报右将军,南北辕门皆有敌兵,南门轻骑撞阵直攻,北门似冲我营中粮草而来!”
大营主帐一把掀开,一股宿夜的残余酒气随之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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