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晚了。
一排排森黑箭矢随着他遽然的话音,从对岸如簇密的飞蝗激射而来。
凤翚营手无楯械,纪小辞和池得宝失色之下举刃格挡,让身后托家带口的百姓立刻退回岸上。
马蹄声烈,胤奚策马冲到最前方,承接最集中的一拨箭攻,给镇民后撤争取更多时间。
断箭磕飞之音不绝,鸾君刀几乎出了残影,胤奚的心不断下沉。他在此刻终于想通了,为何方才与那些甲骑交手会有种怪异感觉。
——那等战力水平的队伍对屠取孱弱百姓来说,太大材小用了,骑兵冲杀以一当百,杀一万人,一百个骑兵都绰绰有余。只不过他们在胤奚的刀下强一分弱一分,区别都不大,这才让以救人为先的胤奚忽略了过去。
一场早有预谋的埋伏!
呜沉的号角在对岸吹响。
一杆杆旌旗竖立而起,蔽空遮日,一声声战鼓如同敲击在心脏上,震耳欲聋。这样浩荡的阵势,落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子上,就好比一声惊雷炸响在蚊子耳边。
乱箭之中,当空一枚抛出弧线的黑影以可怖的速度向下坠落。胤奚眸子骤缩,夹马往左前方散开十几名营兵。
下一刻,他们之前所站的地方被一颗巨大圆石砸中,石破冰面,漫漶的河水剧烈翻涌汩出。
紧接着,喀嚓一声巨响,整条白水河的结冰以此为中心寸寸龟裂。
竟然动用了攻城用的投石机!
“全军分散!”
“斥候探路!”
“一队、左锋保护百姓后撤回陂壁!”
耳鸣一瞬的胤奚急速发令。
他脸色难看地抵住刀锷,这个边陲小镇上不该出现如此规模的军队,难道……他们早已泄露了形踪,敌人就等着在这里瓮中捉鳖?
照此情形,谢丰年那里,很可能也与敌军正面遭遇了。按他的所估,对面伏军至少万人,己方两千人,疲兵,无马,以轻骑步兵对铁骑,想要继续向南突围十分困难。
纵然有一线强突的机会,这芝麻镇的上万人却注定带不走了,留给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是沦为刀下之鬼。而女郎想要造势攻讦的计划,也就付之东流。
然而若将士们分心保护镇民,如何走远?
“报!”
黄鲲顷刻赶回,神色凝重,“胤帅,东南方的道路被封死了!”
“报!”
舒砚按着被流矢射中的肩膀,扯着马缰回还,“对岸拉开了近三里长的战线,至少万军之数……玄色大纛上绣‘西南’二字,远望纛下主将,左眼蒙布,所佩兵刃在阳光下泛雀绿光纹。”
胤奚骤然抬头,隔着狼藉的白水河眺望对岸。
使龙雀大环的赫连朵河。
看过女君编录的《北将谱》的池得宝在刹那之间,一身白毛汗都下来了。
战力不输褚啸崖的西南大将军赫连朵河!他们竟在此地遭遇了北朝第一猛将,更别说还有铁甲如云!
乙生怀里的幼婴忽在此时发出啼哭,胤奚在这片尚不知何为惊怖的本能哭声中,嘴角冷钩,眼底渗出孤注一掷的狠绝。
“我胤鸾君何德何能,竟让关中大行台亲自来擒?”
他回头扫过北尉镇民那一张张恐慌万状的脸,万念刹那归一,说:“掉头向西。”
向西走,与之前制定的撤退路线截然相反。戏小青愣了一下,这便意味着他们回不去了。
可这也是眼下能保全这些百姓的唯一方法。
营兵霎时闻令而动,队尾变队首,整齐划一地调转方向。身后鼓声愈急,间杂着冰水踢踏的交响,那是赫连大军开始渡水追击。
升斗小民们像拼命逃亡的牛羊,连哭也成了奢侈,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掉队,就会成为铁蹄底下的肉泥。
胤奚耳闻背后,眼视眼方,一向身先士卒的人这次悍然断后。行兵者不过五事,能战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则走,剩下的惟降与死。他是一营统帅,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分列在胤奚左右的亲兵形缓而神完,面色凝重却并无懊丧,随时准备好抽刀随统领背身决战。
队伍强奔二里,尚未甩掉后敌,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阵雷动之声。
那是此刻无论是谁都不愿听见的马蹄声。
军马扬起的雪雾霜尘很快近到肉眼可见,胤奚秾丽俊采的脸孔蓦然激厉,他扬起鸾君刀:“列尖刀阵!”
他今日在敌后腹地,被前后夹击,便是天要亡他。可那又如何,凤翚营头顶着一个凤字,便不能坠了她威风,更不能折堕他们自己的脊梁。他带的兵没有孬种,马上男儿有死无降!
“随我放手搏杀一场,输赢死生还未定论!”
“是!!!”
冲霄喊声中,凤翚营准备冲锋。
眼尖的戏小青忽见对面的弓骑兵拉弦,射向他们身后的赫连大军。
胤奚眸光凛烁,看清对面当先骑在马上的男人未戴头盔,深鼻高目,卷须黄髯。此人单手控辔,目中无人地手持一口宿铁刀,带着浓重的鲜卑语腔挑衅:“龟行鼠道的赫连半瞎,你爷爷到此,有本事冲老子来!”
胤奚脑海灵光一闪,又觉自己的猜想荒唐,谨慎地催马往前。
二骑障泥擦过的瞬间,卷须男人侧目与胤奚目光交错。
望着这个冒死保全他国百姓的白脸小年轻,卷须男人同样有一丝复杂情绪从眼里闪过。男人蓦而扬起嘴角,哈哈大笑:“怀朔高世军在此!梁州的父老乡亲,坐龙椅的不拿咱们的命当命,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绝处逢生也不过如此了,胤奚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只剩一个疑问——
如果眼前这人是高世军,那么向青州求援的又是谁?
但当此时,胤奚已经无瑕考虑。北尉大军的喊杀声临近,他听见“高世军”在骑马策过去的前一刻开口:“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出去!打仗的事,给老子靠边站!”
一支来历成谜的悍兵,与一支飞渡冰河的奇兵,第一次相遇就以这样全无磨合的方式,开启了首次合兵作战。
第133章
凤翚营快速协助百姓分散到两旁, “高世军”所领的骑军有如飓风过境,队伍绵延,在胤奚与追兵拉开的这段路程蓄力冲锋, 而后, 毫无凝滞地撞入赫连大军的前锋阵!
胤奚在马上勒缰回头。
这些突至的骑兵服色不一, 兵器参差, 然而他们身上那股悍野无前的气势, 整齐默契的冲锋, 却不单单是血勇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那得自于经久的训练与多次大战的经验,也源于刻进这些人骨子里的杀伐与野性。
这绝不是寻常的军伍。
胤奚定睛审视了几刹,便收回视线,同时也压下“如果是凤翚营与这些人迎面撞上,结果又会如何”的假设,速令营兵继续带百姓撤离。
他也并非一味靠胡骑抵挡,自顾奔逃。行出二十余里,胤奚估算胡骑一鼓作气的锐气应已消减,与敌方的战况恐正胶着, 恰此时,百姓们力疲不能再行, 胤奚抬手停下队伍。
他解开额带, 开始往手掌和刀柄上缠绕系紧。
“镇民原地休整, 乙生带一百人驻守, 其余所有人, 随我返回,接替作战。”
人行远路会累,军队连续厮杀也会,身后还没有胡骑退下来的身影, 便说明赫连大军暂时被牵制住了。
对方前锋已疲,他们这支养精蓄锐的队伍接上去,正是以逸待劳。
白水河里,死伤的战马堆积阻流,鲜血将满地积雪成片染红。
卷髯大将在看到胤奚带兵出现的时候,深邃的眼眸一动,显然没料到他会回来。
胤奚挥刀斩落眼前的尉骑,言简意赅:“换我!”
卷髯男人厮杀还未尽兴,然他移目往左右勉力支撑的副尉们看了看,没有反对。
他们不用旗鼓,以哨声为号,特殊的哨音一起,杂色胡骑立刻有序地归拢队列,战术撤离。
“我带百姓往北,匿进了秦岭便有活路!你……”
卷髯男人不知胤奚姓甚名谁,粗声道:“半日后来替你!”
鸾君刀利落地破开尉人的细鳞甲,血满刀槽,胤奚眉峰一蹙,抽刀回头喊道:“不,北是关中腹地,向西!”
“放屁!”卷髯男人马已调转,破口吼回去,“西边无粮无垒,荒凉偏僻,被堵在边境上围死吗?”
这便是仓促合作的弊端,双方虽有共同的敌人,却无相同的见解,他们到此刻甚至连对方的身份还不明朗。
凤翚营苦战半日,且御且退,卷髯男人也确实守诺,踏着残阳的余晖带兵来替。
可等胤奚马不停蹄与乙生他们会合时,才发现对方首领已自作主张,将芝麻镇民向北带出近两舍之地。
那些席地揉腿虚弱不堪的百姓,见了胤奚,一个个就好似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还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将军脾气好啊,不会强行用马驱遣他们快跑,哪像那大胡子军爷,凶神恶煞,一上来就让他们铆足劲跑,中途不歇。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和体力不支的妇孺,着实不堪重负。
有人当即给胤奚跪下磕头,哽声难抑:“军爷,咱们这是往哪去啊?家没了,小人这条命也要折腾没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他说罢回头,让自家的儿子儿媳不要管他,自去逃命吧。
周围背井离乡的乡民,无不戚戚含泪。
胤奚是底层出身,没人比他更清楚,当一个平头百姓被遽然崩塌的命运大山压住,内心是何等煎熬绝望。
但慈不掌兵。
胤奚不能把前线士兵用命换取的时间浪费在同情上,伸向溺足者的手要有温度,却更要强有力。他侧了侧身,伸臂扶起老人家,转头吩咐戏小青扫雪空出几块地,尽快用头盔煮雪水给大家暖身,再将他们随身携带的肉条分发下去。
稍做休息后,他改变“高世军”向北的路线,带疲惫不堪的镇民继续向西走。
就这样,这支庞大而臃肿的队伍一时向北,一时向西,看似没头苍蝇逃命,却阴差阳错地将赫连大军引入蜿蜒曲折的郊林,无法展开骑兵冲锋的优势。
不过尉朝军队兵多将勇,胤奚他们可以轮换作战,对方也可以,这便更考验双方的调度。
到胤奚第三次接手镇民,已是第三日清晨,天将亮未亮之时,前方一座城郭的轮廓映入众人眼帘。
雪堆城堞,枯枝寒鸦,零星炊烟飘在薄暗的天空,凤翚营的人精神一振。
进了城,赫连大军的那些投石、连弩,总不能六亲不认地往自家城池招呼吧?他若真敢,正好放出尉朝皇帝生祭百姓的消息,煽动尉人起义。
这个时辰的城防还未替换,城门紧闭。纪小辞带几名轻功好的队兵从城堞跃入阙楼,手刀斩倒守门兵丁,从里打开城门。
近万人的军民,浩浩荡荡涌入这座名为翫当县的城池。
城坊里的巡兵先时以为自己眼花,还当哪里的难民涌进来了,把眼一揉,看清对方手里的兵器,登时警铃大作,集结至城门,却根本不是凤翚军的对手。
胤奚无意伤人,接管城池后,他先令人将城门紧闭落下机括,再让戏小青和纪小辞分别去武库与粮仓,将武库中积灰的箭矢,与几样作摆设用的守城器械通通搬上城墙。
另一边,赶到官窖开仓的池得宝两眼放光。
她将一双杀猪斧往鞶带里一掖,飞速抖开麻布,往板车上一袋袋扛粮食。
“统领交代别搬空了,给人家留一半。”纪小辞在旁甚至搭不上手,无奈地说。
“知道!”
打小就和粮食亲的池得宝乐得合不拢嘴,“咱们又不是贼不走空,都是给乡亲们吃,借的,算借的!”
饥渴疲冷的芝麻镇民一进城,听胤奚发令就地休息,立刻寻空地歪歪斜斜歇了一地。
先前在路上,他们被胤奚编伍成队,每十人选一名身板结实的青年作伍长,十伍由一名凤翚营兵管理,十队再由十名旗长管辖,有事层层上报。如此,人虽多却不混乱,有了主事的人,就有了主心骨,人们崩溃的情绪也有所好转。
他们的情绪是暂且稳住了,翫当县的县令一觉睡醒,却如五雷轰顶。
他被不知何来的兵丁从县衙拘到城门口,官帽落地,两股战战,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强盗,光天化日怎敢如此……”
“邱县长,敝人是芝麻镇里长岳三。”
这时,路旁一个袄袍污脏看不出本色的男人站起,跑得快没知觉的双脚一瘸一拐,越众出来。他见营兵并不阻止,便大着胆子走到邱县长跟前拱手,“小人去岁曾随贺县长前来拜会您的,您可记得?我们不是强盗,我们贺县长,他……”
岳三眼眶发红,接着便将芝麻镇如何遭劫,贺寿年如何惨死,军队又是如何追捕他们,一五一十道来,说到最后声泪俱下。
邱县长听得呆了,不相信在尉迟太后治下会有生祭这么荒唐的事……
可转头细看那乌压压的人群,个个如丧考妣,其中最小的竟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一股寒气沿着县令的脊背蹿上头皮。
“这是千真万确!多亏这位将军和另一名将军……”岳三回头抬指,手指方向却只有一道峻冷崖岸的背影,提步登上了城头。
“统领。”在箭垛架好弓箭的弓手向胤奚见礼。
高处的风更凛冽,胤奚鸦睫如羽,扶堞下望,视野所及的地平线处除了雪与木石的颜色,一片平静。
男人身形不动,他的目光始终很静,像等待猎物的鹰。
转战三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萎靡困顿,他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宛如一方永远不会失灵的罗盘,底下的人只要看见统帅还如此游刃有余,便相信暂时去国怀乡也没什么大不了。
胤奚心中说,高楼的地面随之微微震动。
视野尽头先是出现了一排骑队,打头的人宿铁刀半搭半挂在鞍边,正是自称高世军的男人。
他们的人数,倍于凤翚营,其后三里,铺天盖地的黑甲军如乌云压城,直逼而来。
一排弓手抿紧嘴唇,拉开弓弦,等待胤帅的指令。
胤奚指头一下一下轻敲石砖,清湛的眸光注视“高世军”的兵马转眼驰策到城门口。
如果不开城门,这些胡骑便只能回头与北尉军决一死战,为他消耗掉更多敌军战力。
“预备。”胤奚声冷如铁,待北尉兵进入射程,他抬起手指,“射。”
千箭齐发。
翫当县的全部箭矢支撑不了太久,却足够掩护盟友从打开的城门进城。
北尉黑骑欲要强突,谁料洞开的城门后疾射出几轮连弩,前冲骑兵被射落当场,追击的势头被生生逼退回去。
“螳臂当车,徒劳而已!”
敌方领将眼睁睁看着城门在眼前阖闭,怒鞭指向城头,看着那一袭文武袍装白衣周郎的男子,越看越气,“何处冒出的阿物,敢与帝国叛逆为伍!尔项上人头,不过某寄存酒觥尔!”
胤奚眉头轻动,对方这话解了他一半心疑。
他没在城下看见大名鼎鼎的赫连朵河,想是那位大行台仍然稳坐中帐。
胤奚疏漠的眼里划过一线暗芒,不吝自报家门:“胤鸾君,大玄叛将,斩杀大司马后不容于北府,借贵宝地谋条生路。”
什么?!万人敌褚啸崖是死于这黄毛小儿之手?
城下领将心惊肉跳,一百个不信,在逐渐稀拉的箭雨下,却无端谨慎起来,未再下令强攻,而是先让大军围守城郭,遣人回去报告大行台,再作定夺。
“虎死架不倒啊……”胤奚见敌军作环线围城,暂停了攻势,轻声感慨,走下城头。
恰好卷髯首领骑过阙洞,扫了眼聚集的镇民,下马解下臂鞲,一泡血水顺着他里袍流淌出来。
他就着那淅淅沥沥的血水抬起如钩锐目,对上胤奚的眼睛。
“方才我以为,你不会开城门。”
说来奇特,两军合作三天,却直到此刻才有喘息空隙说几句完整的话。卷髯首领冷笑着重复:“大玄叛将?”
方才胤奚在城头上半真半假的话,此人显然也听见了。
褚啸崖这个名字,可是北尉边关将领耳中如同噩梦一样的存在。比起信与不信,他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唾了口唾沫在刀上,擦拭着说:“南国的水耗子,手伸得挺长啊。”
戏小青瞬间怒形于色。
江南多水乡,所以尉人军中多将玄人戏称为“水耗子”,极尽贬侮。
胤奚淡淡一笑,回头让戏小青带人征用街铺灶台烧饭,再请邱县长协助腾屋安顿镇民,先让他们腹饱身暖,而后漫然道:“阁下却是勇武骁果,怎么连军中藏着钉子都不知道,不妨教教我,高世军高将军?”
高世军握刀的手背青筋悍跳,勃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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