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鹤亭去后,她不再饮酒。
至于烟——
她轻抚手臂上的珠链小包,里头确实放着林朝笙曾经爱抽的女士烟,但她除却在某个春夜无意义的点燃了一根,也没沾染过。
宽阔的花园格外寂静,蝉鸣虫声在初夏的夜晚里响起,微凉的风吹过,朝笙坐在长椅上,有芒草轻轻晃过了她的脚踝。
身上的酒味也散去了,她仰头看着头顶伸展开的树冠,月桂是常绿的乔木,五月时开着花,是十分秀美温柔的淡黄色。
像天心的月亮一样。
一道浅淡的身影投射在她的身侧,周暮觉于宴会厅中礼貌周全的告别了这些生意场的对手或伙伴,在段家仆妇的引导下来了这处花园。
长廊上来往着为这场宴会而服务的佣人,周暮觉知道,这样便没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对于她的事情,从一开始,周暮觉就格外的谨慎。
毕竟这个世道要为难女子,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
“等很久了吗?”他的声音在泛着凉意的夜晚响起。
朝笙回过头来,对上了一双温润的眼睛。
“你来了呀。”她声音比平时慢了些,透着格外的亲昵。
周暮觉想起上次,自己刚回海市时,在她面前,也如她现在这样。
神情安安静静的,说话却变得很慢。
喝醉的人总不知道自己是醉了的。
他道:“可要再散会儿步?还是直接回家去。”
“直接回去吧。”她露出个笑来,“好久未曾和你一块儿回过家了。”
他一怔,欲盖弥彰的慌乱便升了起来。
青年低声道:“有两个司机,总是方便些。”
“我知道的,阿暮。”她说,“你那天同我说清楚了。”
她又这样叫他。
在无人认识的大街,在宽阔静谧的花园,她这样的叫他。
“我记得,你那天还说——”她望着他,“若我再有心仪之人,不必管周家如何,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
尽管此刻,周暮觉的心骤然被牵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缓慢。
她终于决定再往前走些了吗?
今夜宴会,觥筹交错,往来多有青年才俊,匆匆一瞥间,也偶然望见那张混血面孔。
“我所应允你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变。”
然后眼前的女子露出了昳丽的笑容:“那个人,是谁都可以吗?”
“阿暮。”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惟有草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她眼中独独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压下心中涌动着的心绪,忽然问她,“我和父亲,生得很像吗?”
那些依赖的目光,那于病中的呢喃,那沉沉醒来后望着他,却唤出的一声“阿鹤”。
她是否是透过他,怀念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才在暮春的夜晚问出了这样的话。
朝笙抬手,指尖落在那朵珍珠的山茶花上。
“周暮觉。”
寒星闪烁,月凉如水。她声音清晰,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没喝醉。”
周暮觉已足够的克制,却在这一刻骤然发觉,她对他而言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是清醒的沉沦,明知的错误。
但如果是要往前走,那她选择走向他,又,为什么不行呢?
他面前仿佛是死荫的幽谷,又好像真的有一座神明造出的乐园。
而神明就在眼前。
第195章 黑莲花与君子(24)
这一个月来,疏远、逃避,却在今夜看到她的那一刻,又再次动摇。
人都是自由的,爱也是——
他感到自己的心一半置于伊甸园的河水,一半又被希伦山的火焰烧灼。
而眼前的人望着他,温声问道:“这个人,我希望是你,可以吗?”
她的眼睛很漂亮,从第一次见时,周暮觉就这样认为。
此时此刻,这双潋滟如春水的眼中,只有他沉默的影子。
他感到整个人被骤然的狂喜击中,而沉重的道德感同时拉扯着他。
那份太过深情的爱,原本是为着他的父亲。
眼前的人,是他父亲的妻子。
但她这样的女子,要说出这句话,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不应辜负,也不想辜负。
周暮觉知道自己的回答。
朝笙站了起来,芒草晃动,露水沾湿了那袭远山紫的旗袍。
她的手扣在身侧,轻绞着腰上刺绣的山茶花。
漫长的沉默里,谁的心跳声却震耳欲聋。
“乐意之至。”青年的声音在夜色中变得有些低哑,“这是,我的荣幸。”
春夜辗转,而神明垂眸,终于看他一眼。
“无论之后你的心意如何,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也仍然有效,并将永永远远的践行。”他一字一句,剖白他此刻的真心,“我们认识的时间,其实算不得很长。”
——比不过她与父亲的一场婚姻。
“朝朝,若你想要结束,随时可以。”
——尽管他会迎来更为漫长的痛苦。
他的手都轻轻的颤抖,真奇怪。这份默默无望的感情得到了回应,喜悦反而和惧怕同时来袭。
哪有人在诉衷肠的时候这样的悲观而冷静。
“所以,试一下吧。”汹涌的情绪化作了眼底的暗流,他给她留尽了退路,“若不合适,也无妨。至于别的,都交给我。”
她眨了眨眼,知道两个人若是在一起,公诸于众的那一天,要面对的,是流言、白眼、礼教的森严。
——但世事变迁,轮回百转,这个人每一世,都挡在了她的身前。
鬓边的山茶花在月色中露出皎皎的光华,朝笙拉住了他的手,轻声答:“好啊。”
他感受到她掌心潮湿的露水,带凉了她的温度。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走廊上仆妇匆匆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温暖渡给她,却又很快松开。
“回家吗?”他问。
朝笙知道他的顾虑,若在段家被人看到两人相携的手,骂名头一个砸向的,一定是她。
“回家。”她笑。
长夜阒寂。
宴会厅里,周家的新行长与段芮年告别,段芮年终于见到了周家那位孀居的年轻太太。
她站在周暮觉的身侧,矜淡从容地与他打了招呼。
段芮年心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美丽,他知道这女子也算是周家名正言顺的长辈,因此眼中并不带周寅竺那般的轻蔑。
“我家这小园子,周太太觉得如何?”
“段先生太自谦了。”朝笙道,“若这只是小园子,那嘉浦园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嘉浦园是海市政府效仿欧洲的城市化运动所造的公园,在整个华国都是首屈一指的阔气。
段芮年大笑:“周太太客气。”
他亲自将两人送了出去。
而叶青淇在段家晕头转向,早就跟丢了朝笙,并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他在走廊上瞎走,拐过长长的爱奥尼式柱廊,又上了台阶,走到了二层的露台外头。
叶青淇感到很不甘心,好不容易来了段家的宴会,大半时间,都把心神落在了林朝笙身上,最后却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如何叫人甘心?
“今天,我那古板守礼的侄子还让他的继母都来了段家。“
“暮觉他性情再宽厚不过,自然不会为难她。”
继母?暮觉?
正欲离开的叶青淇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鹤亭都死了,那寡妇连个周家的孩子都没有,算什么正经长辈。”周寅竺冷哼一声,“周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是这个道理,只是得您多替他费心了。”
“再有半个月,若敏就从金陵女中回来了吧?”周寅竺点了点指头的烟,“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到时候,让暮觉见见,在临溪楼定个席面。”
“就定在二十一日吧。那日恰是小满。”
宜出行、祈福、祭祀、结婚。
总之是个好日子。
“若敏一直说,想去姑奶奶家里住一段时间。”
同周寅竺说话的,是他妻子的族弟,和周家是关系颇近的亲戚。
周寅竺很受用小舅子的恭维:“本就该多走动。”
上次他去通海银行,隐隐听说,林朝笙那寡妇居然还有银行的分红,气得他整三天都没吃下几口饭。
周暮觉有了妻子,这个所谓的继母,便该识相地躲得远点。
叶青淇意识到自己偷听到了了不得的秘密。
这是一个能够极大程度影响到林朝笙的事情,她必然一无所知,自己周家女主人的地位将要受到影响。
他的机会来了。
叶青淇深吸一口气,蹑着脚步悄然离开。
待下了楼,却发现叶安捷已经先回去了。
见他久久未归,索性懒得等他。
出了段家,只有老何等在外头。
大概是朝笙交待了阿忠,自己会和他一块回去。
那句“你很久未回家”的抱怨犹在耳畔,当时只觉得内疚,此刻却升起不为人知的满足来。
有人在等他。
周暮觉抬手,一如从前,将手抵在了车门上,让朝笙先坐了进去。
两个人都坐在后面,中间空着一个人的位置,后视镜里,老何看到两人坐好了,这才发动了汽车。
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周暮觉不由得望向朝笙,却发现她倚靠着车窗,一双春水般的眼睛正看着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仿佛知道,他想坐得更近些。
周暮觉未曾谈过恋爱,长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明明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在朝笙面前,却青涩的不行。
——某些方面。
朝笙喜欢这种奇异有趣的矛盾感。
回到周家时,公馆里还灯火通明,阿柳早就等在壁灯下,出门宴会交游,到底是辛苦的。
老何将车停好,正想替少爷和太太拉开车门,周暮觉却先把车门推开了。
太太的声音响起:“老何,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这两位周家的主人都不是为难人的性情,老何在这开了一个多月的车,觉得十分自在。
他连连应声,将车钥匙妥帖地收进了衣兜中。
阿柳沿着白石的小径走了过来,便见少爷下了车。
而后远山紫的旗袍露出下摆,踏出了一截雪色的腿腹。
朝笙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周暮觉的腕上。
“劳烦你啦。”仍然是这样客气的语气,却让周暮觉心旌都微动。
情意还没到公之于众的时候,他们的秘密心照不宣。
他垂眼,温声道:“小心些,卵石的地面有些滑。”
朝笙点点头,落在他腕上的手更紧了些,青年手腕翻转,稳稳地握住了她。
阿柳上前来。
“太太,今晚在段家玩得开心吗?”
她瞅见少爷扶住了自家太太的手。阿柳近来很看了些西洋电影,晓得这就是洋人推崇的“绅士风度”。
朝笙听到她的话,软声答道:“很开心。”
阿柳放心了,同她一起往前走去,因此便没看到在朝笙说完这句话后,向来沉静的少爷眼中也露出笑来。
第196章 黑莲花与君子(25)
阿柳有些好奇,问道:“太太,听说段家的花园子比太后的颐和园还大,是真的吗?”
她记得清廷还在时,为了给那位太后修建过寿的园子,闹得全国沸沸扬扬。
朝笙说:“也很气派。但没有那么夸张。”
段家同军阀有关系,对阿柳来说,总统是谁显得没有那么重要,盘踞海市的军阀才像是土皇帝。
阿柳感慨:“说起来咱们家的花园也很大呢,不知道比不比得上段家。那年您嫁到家里来时,草坪上坐了整个海市的体面人,也不显得拥挤。”
周鹤亭与林朝笙办的是当下很时兴的西式婚礼。
说完这句话,阿柳自知失言,又觑了眼太太的神情,没有什么不快之色。
她暗自松了口气,旁的人不清楚,阿柳却知道,自家太太待周先生,并没有那么情深意重。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无论如何也很难爱上一个贪图她青春的老男人。
但阿柳不会戳破这些。
斯人已逝,女子总要好好儿活下去。有个体面的理由扯大旗,多好。
她换了话题,声音絮絮。
大门敞开着,信春也没睡,她一边接过朝笙的包,一边向周暮觉问好。
青年一如既往,温声应了。小丫头没什么心眼,却敏锐地感觉到,少爷的情绪有点儿低沉。
许是太累了。
信春心想,她还想问问太太在宴会上有没有吃到什么新奇的吃食——现在看,还是明天再问吧。
因为太太没准也累了。
周暮觉还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化,听到阿柳提及当年父亲与朝笙的婚礼,就会立刻地烦闷起来。
父亲再婚那一年,他在北平。
新娘比新郎的儿子还要小上一岁,总要惹上点非议。
周暮觉不想让素未谋面的林朝笙难堪,便用“生意忙”作了挡箭牌。
父亲没什么意见,只有四伯公的儿子发了好几条电报,要他谨慎些家产。
彼时他已经靠自己顶立起了在北平的生意,不觉得自己要和父亲的妻子、乃至有可能出现的“弟弟或妹妹”去争什么。
但世事变幻,周暮觉没料到后面的事情。
周家豪富,一场婚礼办得极尽奢华,哪怕阿柳没再说下去,周暮觉也能想象得到。
这些年来,身旁的朋友陆陆续续成了婚,去年他还参加了广厦和文葭的婚礼。
新娘一袭圣洁的白,带着繁复美丽头纱。
——若他当年回了家,便能看到,朝笙婚纱的模样了。
周暮觉眼神一凝,心上涌出几分涩然来。
朝笙又愿意与他走到哪一步呢?
选择权并不在他。
他沿着木色的楼梯往上走去,一袭旗袍的女子转过身来,道:“早些休息。”
她眼中噙着笑,并未看出他乍然的失落。
周暮觉的情绪瞬间便散去。
等到洗完澡出来,庭院里的灯已逐一熄灭,整座公馆都在黑暗之中。
风从露台上吹了进来,常青藤的叶子在月色下摇曳,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他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走到了露台白色的栏杆上。
某个春夜,也是这样,他站在这儿,远远地看向同那个混血青年道别的她。
“还不睡?”
女子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一怔,低头看去,藤紫睡裙的女子托着脸,好奇地望向了他。
周暮觉并不答,反而温声道:“你不也是?刚刚还让我早些休息。”
朝笙的手指轻绞着散开了的长发:“头发还未干透。”
宴会上妥帖梳起的乌发散落如绿云,有几缕格外潮湿的,贴在了她薄而细的锁骨上。
“不会着凉吗?”
朝笙摇了摇头:“现在都已经是夏天了,哪里还有那么容易感冒。”
“你还没同我说,你怎么熬得这样晚。”
周暮觉默然一瞬,低声道:“睡不着。”
这一天宛如梦境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人的思绪会格外清晰。
他僭越的爱意落到了实处,原以为永不可能的人回应了他。
但人是贪心的。周暮觉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发觉,哪怕任由朝笙去选择,他其实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所以,不想去睡,怕醒了,发现这确实就是梦境。
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朝笙露出笑来:“在想什么?”
她明知故问。
周暮觉纵容这样的亲昵,他也笑了起来:“你知道的。”
朝笙正想说她不知道,又听得青年声音诚恳而温柔。
“我在想你。”
这份爱意没能得到回应时,尚还能欺骗自己不去在意,逼着自己放下,一旦有了回应,就如潮水般汹涌不息。
他想让她知道。
然而遗憾的是,女子并未回答,她仓促地松开了绞着头发的手,跑进了落地窗后的房间。
向来端庄的人居然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暮觉有点失落,又感到心彻底落在了实处。
他打算进去,然而朝笙又走了出来。
她细削的身影被漫卷的常青藤勾勒得宛如一张仕女画,这长发散落的仕女抬头望着他:“明天见。晚安。”
他于是知道了,他心心念念的人确实也在想着他。
“晚安。”
青年的声音散在温柔的夜风里,朝笙听得格外清晰。
一夜好梦,早上醒过来时,朝笙的心情好得不行。
阿柳见她醒了,还颇为意外:“您今天起得真早,要去学校吗?”
朝笙摇了摇头,道:“快到暑假了,课程少了起来,只是要写论文。”
阿柳:“我听信春也说过,她哥哥每每到了暑假前,就焦头烂额的。”
阿柳没上过学,对学堂的认知就来自她的道听途说,信春说自己的哥哥非常的会念书,放在前朝就是妥妥的天子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