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是我荒谬,是我负你多年。
何希文坐在颜暮初的身旁,听到这不愿下凡的石佛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中承认,朝笙于他不是替身。
她面上表情严肃,心里却十分的放松——所谓的感情官司,从来没有男子躲在流言后的道理。
谁做的孽谁来担。
她不想叫朝笙的星途沾上一点儿垢,所以,就让颜暮初承认,一切都是他的错吧。
何希文只要朝笙从出道起——从站在人前的那一刻起,就坦坦荡荡。
颜暮初顿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仍淡静矜冷,却藏着压抑着的悔意。
“她就是她,不是谁的替代,不是我的附庸。”
“凡此纠葛,皆是我的错误。希望大家不要打扰她的生活。”他声音缓缓的,在聚光灯下摄像头前姿态极低极低,以至于让这些娱记们都愕然。
——谁见过颜氏的总裁这样啊!
何希文没有收住自己的表情。她震惊地转头,看向这浑身冒着冷气的顶头上司——不会吧不会吧就一个晚上,你居然就这么被甩了?!
她差点笑出声来。
第37章 金丝雀与白月光(19)
没有人想到,颜暮初会开口说出这句话。记者们不错眼的看着发布席上俊美矜冷的男人,意外的从他眼中看到了堪称难得的柔和。
或者说,作为颜氏掌权人的他,能回应这大街小巷沸沸扬扬的流言,本身就已经很让人意外了。
“我与宁女士的感情早已经结束,若因此给洛小姐造成困扰,是我的不对。”他声音仍然沉静,却让满座哗然。
“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接下来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影响到她。”
颜暮初抬眼,看向对准着他的摄像头,直到说出这一句,记者们才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们不由自主地与周围的人交换眼色,都从自个儿同行的眼中看出了忌惮。
——把今天的发布会写下来,可以。但今日之后,洛朝笙仍因此而被他们当做新闻噱头,就要再掂量掂量了。
何希文已经控制好了表情,她面对着台下的记者,看着他们露出和她如出一辙的震惊,心里稍微觉得平衡了一些。
谁能想到,他才是被驯服的那一个。
何希文的目光悠悠放远,想起了此时正在海市参加电影活动的宁望舒,当初也算好聚好散,是遗憾成全了明月的皎然。
剧组里,化妆师终于把妆容修改好了。
朝笙换上明黄的长裾,披上赤色的披帛,翠色的绢面上襦上绣着一朵一朵金色的芍药花。描金绘翠的步摇斜插云鬓之上。
周遭因为颜暮初的话陷入了寂然,不敢置信她居然不是流言中的那个不堪。
有些混乱的化妆间里,她神情从容,是容光最照人的那一个。
“洛老师,要开拍啦。”导演助理探头进来,他之前也参与过这场议论,此时倒不露分毫,甚至不自觉地说话慎重了几分。
她似乎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也不在意他们的前倨后恭。裙裾逶迤而去,而她头上的步摇分毫不动。
有人悻悻然开口:“其实,她也生得很美很美。”
她年轻、明艳、却又有着与凛冽容光反差强烈的温柔,一颦一笑都是和宁望舒截然不同的风情。说她不堪,不过是心里那些细碎平庸的嫉妒作祟。
林夏已经先在片场了,他的妆造不及朝笙复杂,按着剧本的发展,林夏所扮演的沈寒此时已是一个锦衣卫千户了。
赤色的飞鱼服衬得他格外英气。他看到朝笙出来了,微微怔住。但林夏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朝她挥了挥手,盖住了耳尖的红,只有绣春刀在腰侧微动。
导演很期待今天这场戏,见二人已准备就绪,迫不及待开口——
“各单位准备,action!”
【江上只有依稀的几点烛火,红色的纱飘起,画舫也显得隐隐绰绰。可画舫中不见一人,歌女温柔的歌声再没有飘过江水,攀飞到应天府的天穹上。沈寒再一次踏足这里,并不奇怪这儿变得一片死寂。
因为昨夜的应天府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青花会的人居然杀死了太子。这个王朝的储君。
整座应天府戒严,而他追踪了一年之久的人,落脚在了画舫上。
有一个答案等着他揭晓,他单刀赴会,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思。能够手刃仇敌的激动,思及牺牲挚友的痛苦,又或者是,心怀一丝侥幸的不安。
他踏上了最大最为豪奢的画舫,脚步落在木板上,带起一阵沉闷的声响。
在一年之前,他第一次来到了这儿。彼时,画舫之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而他充耳不闻,目光落在了一个受尽欺凌的舞姬身上。
黑压压的画舫内,忽然就亮起了一点烛火,他看向灯火最显炽处,高高的舞台之上,青朱罗裙的女子提灯走了出来。
他向来知道,她是很美的,特别是当她明艳的五官再点缀上秾丽的妆容。
他也知道这份美丽,在教坊司中太容易被人攀折。所以为着心里的怜悯,为着那一点悸动,沈寒护了她很久。
可他今日,并不想见到她。
葛向薇似乎没有看出沈寒眉眼间的痛苦与愤怒。她提着灯,眉眼里都是昳丽鲜活的光,带起了明明生辉的笑。
“沈郎,你来啦。”她说话是江南特有的软,声音又格外清亮。
“今天找我,是应天府中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沈寒站在高台下,仰脸看着葛向薇——他竭尽全力庇护着她,让她在乌糟糟的教坊司中尽可能活得自在,他也看着她成了名满应天府的舞姬,游刃有余,眉宇里又始终保有着动人的天真与赤诚。
一如初见。
可沈寒心里痛苦万分,过往所有的美好回忆化作刀,一点一点凌迟着他的血肉。
怎能是她。
真的是她。
他开口,声音是竭力克制后的平静:“是有一桩事要说与你,薇娘。”
“昨夜东宫夜宴,太子遇刺,一个半遮面的舞姬用软剑杀了他。”
葛向薇拊掌笑:“太子暴戾,当诛之。”
沈寒想起太子面目模糊的尸体,还有自喉间向心口蜿蜒的伤口。要有多卓越的武功,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大明的储君。
而他的兄弟们,为了调查自一年前前赴后继死去的官员、皇亲,同样死在了相同的软剑之下。
葛向薇提着灯,小心地把高台上的烛火依次点亮。火光映着她盈盈的眼波,她俯瞰着沈寒,曼声道:“太子之死委实好玩。投桃报李,沈郎呀——”
“今天我也来和你讲一桩有趣的旧事。”
“应天七年的春天,我的父亲病逝了。那年,我七岁,姐姐十五岁。”
“我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然后又失去了父亲。从那之后,我就只有姐姐了。姐姐于我,是最爱的亲人,最大的依靠。”
“我的姐姐,有一个早定的婚约,邻家的书生歆慕她许多年,只等姐姐出了孝,两个人就成亲。”
“可是姐姐放不下我,书生家里也穷,还要供他读书,如何能又养得起一个我?”
葛向薇看向这金玉堆砌的画舫,一匹可抵十金的云蝉纱,只不过是供客人玩乐时遮蔽的帷幕。
“姐姐便想着法子去找事情做。她勤快,嘴甜,街坊里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有人给了她条门路,让她能去茂王府里当个浣衣女。”
茂王,就是后来的太子。
“茂王府中姬妾众多,衣裳似乎永远也浆洗不完。可是姐姐却很开心。和我说,一月能得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可以给我和书生买一匹棉布裁衣,还能买下一石精米。”
她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似乎又看到了姐姐鲜妍的笑。
“可我还没穿到姐姐为我裁的衣裳呢。她就死了。”葛向薇点亮最后一盏灯,炽热的橘火照着她眼中的冰冷。
“死的时候不着寸缕,我和书生从乱葬岗把她翻了出来。”
“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而已。可茂王不觉得一个女人能自己选择怎么活啊。”
“她那样年轻,那样美丽,她还有半年就要出孝嫁人!仅仅只是因为无意中被茂王看了一眼,拒绝了他的‘临幸’,就被侮辱致死!”
她眼中含着刻骨的恨意,那些故作的天真之下,原来翻涌着他从不曾了解的痛苦。
“书生不甘心,去茂王府,想给她讨一个公道。”
“然后他被打死了。”
“他的老母亲悲痛欲绝,看着最后只剩下来的一个我,居然想咬着牙,带着我苟活下去。”
“可阿嬷又老又病,七岁的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王公贵族,多么高贵,杀人无需偿命,没人在意蝼蚁的死。朱启煦从地位显赫的茂王,成了东宫权柄昭然的太子。”
她的目光放远,看向画舫外的应天府:“但好在,我和姐姐一样的美丽。尽管我还那样年少。”
“所以我把自己卖了,好价钱,我卖出了一匹云蝉纱的价格。”
“青花会的人很会收拢人心,他们把老阿嬷送回了故里,给她赁了院子,找了她的远亲为她送终,剩下的银子,也尽数都给了她过活。”
“而我愿意为此献上我的人生,我的忠诚。”
沈寒按紧了绣春刀,手臂上遒劲的青筋隐现。】
镜头外,人们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凝神看向剧中的两人,准确的说,是看向了提灯窈然伫立的“葛向薇”。
当她宛如旁观者叙述出她的平生时,仿佛有种近乎残酷的美丽,“沈寒”也好,剧外的人也好,无不为这样的美丽所攫取住一霎的心魄。
人们听得她以平静到极致的声音继续说——
第38章 金丝雀与白月光(20)
【“青花会买下了许多个和我一样的小女孩,训练着我们,我首先学的,是杀人之术。”
“我要活下来,我要把太子杀掉。为此,我先杀光了我的所有竞争者。”她莹白纤长的手指拂过朱漆栏杆,若不是听她亲口所说,很难想象这样一双素手柔荑,沾染了无数亡魂的血。
“他们对我很满意,我再也不是那个一匹云蝉纱就能买下的小姑娘了。”葛向薇浮现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来,“沈郎,你知道吗,现在的悬赏榜上,我的人头值三百匹云蝉纱。”
“成为一把好刀之后,我又开始学琴棋乐舞,学如何伪装。然后,我来到了教坊司,终于踏上了复仇的路。”
“我杀了很多人,有的是青花会让我杀的,有的,是自己撞上来的。”
“想杀我的人太多。你的兄弟们也是其中的某一些。”她声音漫不经心,似乎不在意那些人的死去,尽管他们是沈寒的挚友,尽管沈寒因他们的死而悔恨,“为了杀掉太子,我们布局多年,怎么能容忍被你们锦衣卫打乱计划。”
她终于亲口承认了。
沈寒看着她,终于发现自己被蒙蔽太久。他调查着挚友的死因,却和凶手成为了知交。他替她解围,他庇护她,她投桃报李,小心又得意地告诉他,她发现的那些官员的隐秘,说想用自己的方式帮他查案。
应天府里,光明晴朗,她走在他身旁,踏过长长的时光。
“那一夜,你帮我打走了那两个纨绔,事后挨了顶头上司的五十道鞭子,却还想藏着不告诉我。”
葛向薇声音婉转。
“沈郎,你知道,我多开心吗?”她眼睛亮晶晶的,“明明你也无所依仗,却愿意为了我,一个贱籍的舞姬,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站出来。”
“别说了!”他无法忍耐着再听下去。可葛向薇语气残忍地嘲讽着他:“可是那一夜,我本就打算悄然把他们两个杀掉的。”
沈寒痛苦地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他。而他一腔情愿的孤勇,带给自己的兄弟们更多麻烦。他与他的薇娘相识相知,可她又是如何看着他保护着自己,又是如何把他手下的那些锦衣卫们杀死。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啦。你继续调查着真相,我继续杀人。”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升任锦衣卫千户。”她眼眸一弯,“红色很衬你。”他其实是很俊秀的,并没有寻常锦衣卫身上那股阴郁肃杀之气。
葛向薇下意识喜欢这样明亮的人。
她在高台上轻巧旋了个身,像朵翩然盛开的芍药。
“不过我也不赖,你瞧,太子为了看我的一支舞,把命都送上了。”
她的披帛扬起,身姿婀娜:“所以沈郎,今日,我跳给你看。”
“贺我大仇得报。”
没有乐声,没有喝彩,高台上,只有烛火闪烁,照着她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看向葛向薇,而她半跪在地,抬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节的臂,手指微捻,如菩萨拈花而起。
每一步都像是惊鸿翩舞。裙裾飘摇,衣带当风,可她骨肉均亭,动作宛若游龙有力。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转旋如回雪,手似小柳垂,她眼中光华潋滟,斜曳裾时,重重云生,盖不过她垂眸看向他的这一眼。
可他眼中血红,唯有滚烫的恨意。
葛向薇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献舞的舞姬,她不因沈寒的恨意动摇丝毫,每一步都跳得摇曳生花。
偌大空荡的画舫内,只有高处明明灼灼,红衣的男子站在阴影处,身姿寒凉,与那高台上明艳热烈的美人隔着泾渭分明的鸿沟。
葛向薇身姿渐缓,回身如流风,她解开赤色珊瑚绦,拔出了一把寒光如月的软剑。
剑上青色的花依次盛开,沈寒太熟悉这一把剑。
她剑舞如虹,划过烛火,明光闪烁,却一灯未灭。
“沈郎。”一舞终了,她提着剑,缓步向前。
她的眸光十分绮丽温柔,沈寒已知道,这是她的伪装。
她看着他开口,声音也很软。
“我跳得好吗?”
沈寒不愿再被她所蒙骗,他痛恨着识人不清的自己,却又发现自己在这时,居然还忍不住怜惜着七岁时,从尸山血海里孤独长大的她。
他死死地看着葛向薇,眼角攒出一颗泪来。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葛向薇的声音天真烂漫,似乎她真的是那个身家清白,无奈委身教坊司的可怜舞姬。
葛向薇又往前一步,靠着栏杆,扬起软剑。她左手的两指并合,拂过锋利的剑身。
沈寒身形如豹微屈,手落在了绣春刀上,眼神重新变得坚毅。他终于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可这把应天府搅弄得天翻地覆的亡命徒抬手,慷慨决然地把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薇娘!”沈寒目眦欲裂,呼喊时声音都破碎,在寂静的画舫中显得格外格外突兀。
绣春刀铮然落地,他不管不顾,向前奔去,却只接住了坠落的她。
将死的她。
温热的血流过他的掌心,他呆呆地看着葛向薇,而她居然还笑得出来:“沈郎,也贺你——”
“大仇得报。”
往事如走马灯跑过,他魂魄飘摇,似乎跟着她生命的流逝一起出窍。
她想抬手擦去他的眼泪,却发现力气流失得很快。
原来人之将死,是这种感觉。葛向薇漫无目的地想,姐姐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书生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她感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明显,像一只涸泽里的鱼。她要把想说的话说完,于是压抑着不连续的呼吸,慢慢道:“是我害了你。是我负了你的恩情。”
“可是沈郎,我这样的人,只有辜负别人的份。我没办法。”
从把自己卖得一匹纱起,从杀掉第一个人起,她便回不了头啦。
“薇娘,薇娘,现在不说这些。”他泪流满面,恐惧着,愤怒着,“我俩的仇,不该就这么算了。”
可该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杀掉那个青花会的“杀手”。
葛向薇露出个有气无力地笑来:“是不能这么算了。沈郎,你当把我挫骨扬灰。”
她的双眼渐渐失焦,仰着面,头顶上色彩绮丽的藻井渐渐模糊成一团,烛火缓缓燃尽,她知道,画舫又将归于黑暗。
从杀死太子,大仇得报的那刻起,她再不想为青花会再杀人了。
可她已不能干干净净的活。
欠沈寒的,还不清了。不过,能“杀死”青花会头号杀手,大概算大功一件。
葛向薇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看他滚烫的泪。
唯此薄命,以血相酬,愿他仕途通达,愿他前程锦绣,愿他——此后长个教训,再不要被她这样的人骗啦。
她这一生啊,短暂又黑暗。可是她知道,她是被沈寒照亮过的。】
第39章 金丝雀与白月光(21)
剧组里一片寂静,导演甚至忘了提醒他们,这一幕戏结束了,“葛向薇”杀青了。过了好一会儿,导演忽然激动着大喊“卡卡卡”,神情十分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