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在她的心中桀然尖啸:“你看,你看——只差一步了,让她去北川!她的剑心将再也不能回转,她的剑骨就可以剥下!”
这道声音已经伴生了了她整整两百年。
几百年前,数不清的妖邪尽数死在了裴镜昙的剑下。
至浊的妖邪皆由天魔化生,它们死去的魂灵污染了裴镜昙的剑,留下了一个无法消散的诅咒。
当最后一只妖邪身首异处时,裴镜昙的剑断了。
这只妖邪,便是朱厌。
朱厌身首分离而未死,因此,裴镜昙才将它的身躯封于北川,把头颅做成了第九十九峰的阵眼。
裴镜昙飞升之后,裴洛的父亲裴憾生便接过了朱厌法阵,待到裴憾生归尘,裴洛又成了法阵的主人。
世事流转,当年那个一剑震烁八方的剑仙不曾料到,折于他剑下的妖邪会化作裴氏的诅咒,会成为裴洛的心魔。
惟有换骨——换掉那具自母亲腹中便被邪气污染的仙骨,裴家的后人才能长生,才能解脱。
裴洛抬手,法阵降下。
“所谓的天骄,再也没有了……”有修士呢喃低语。
合道期的修士离天道太近,一举一动都带着赫然的压迫感。
剧烈的灵力波动让紫微台都震颤,天穹之中,一半是璀璨的阵法,一半是乌沉的黑雾,狂风席卷,仿佛千年前的景象又重现。
堕魔的少女凭借本能提剑,通身赤血的白露卷起酷烈的风霜,迎向了兜天而落的阵法。
但一霎之间,空间现出短暂的扭曲,跌倒在地的青年剧烈地喘息,却抬起陷入泥土的指尖,蘸着心头血,颤抖写出一道无声的阵法。
袖里乾坤翻转,曾于暮色中雕刻成鲤书的洞玄石出现,成为了空间法阵的阵眼。
谁要看上位者践踏人命如草芥。
谁要看阴谋诡计摧折他的明月。
谁要看心爱的人再次死在自己的眼前。
法阵爆发出昭然的清光,将蓝衣的少女吞没,连带着黑雾也随之不见。
谢玄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向青云之上,神情无波无澜的女子。
元婴尽碎之后,今日再折心头血,奇经八脉在合道的威压下濒临破裂,谢玄暮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敢问掌门,到底——”
他的声音沙哑之至,像是将要彻底坏掉的风箱。
“到底是谁堕魔?”
青云宗历代弟子不知凡几,真正称得上惊才绝艳的,却只有那么多。
恰好,她的徒弟也是其中一个。
当年那个锦衣玉冠的小孩,辞别人世的金楼玉阙,十步一叩首,拜入了青云。
修行十余年,阵法、炼器、傀儡术,无一不顶尖。
作为大师兄,作为掌门代行,也为人深信,为人赞颂。
直到今天。
“谢玄暮!你瞎了不成!”有人高喝,“入魔的,是你的师妹!”
“是你刚刚画了空间阵法,是你放走了她!”
暗金纹羽的玄衣上沾满尘泥,深红的血自袖袍滴落,众人眼见着他狼狈的形容,却生不出任何怜悯的心。
“同谋!焉知谢玄暮与朝笙是不是同谋!”
朝笙入魔,举世皆见。
所以谢玄暮的那声质问显得可笑而荒唐,裴洛甚至都不必作答。
这盘苦心孤诣的棋局,人人都是棋子,而执棋的,惟她一人罢了。
紫微台上,烈焰燃烧,形如莲花。
怀抱着宁茴的灰衣女子看向裴洛,开口时的声音如枯槁的衰草。
“青云宗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倾尽修为,试图救回被一剑穿心的弟子。任化神巅峰的宁芃如何努力,可怀中的少年吸纳不了哪怕一点灵力。
阿茴,她的阿茴,确确实实是死了。
逝去的人无可挽回,始作俑者却不见踪影。
烈焰陡然化作长蛇,将青年狠狠掼倒在地。
火蛇咬过鲜血淋漓的指尖,宁芃面无表情。
“血债血还,同谋者同罪。”
终于有人认出来,这灰衣的女子,是合欢宗上一代的圣女。
传说她为了炼化净明莲火身死道消,未料,如今离合道都只有一线之隔。
烈焰冲天,磅礴的灵压让空气都变得滚烫,宁芃感到自己的理智就在崩塌的边缘,合道巅峰又如何,青云宗又如何——
她看着安静得如同睡去的宁茴,强自咽下了眼中的热泪。
这是一场注定载入三洲史册的春风会试。
合欢宗的圣子死于青云宗紫微台。
正道第一流的宗门同门相杀。
名动四海的天骄堕魔。
离光殿里,三洲的代表都坐于一堂。
“二十年一次的春风会试,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
东洲书院的人怒不可遏,“堂堂的正道名门!青云宗的剑绝,众目睽睽下入了魔!”
“杀亲杀友,杀无辜之人,那个入魔的剑修,三洲不能容,天道亦不能容!”
有青云宗的长老想要反驳,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入魔的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弟子,死去的,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弟子。
“当务之急是捉回朝笙。入魔的修士滥杀无度,不知最后会害多少人。”说话的是庆阳书院的院长周自横。他冷声道,“我想,裴宗主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裴洛的指尖轻敲,似是在思索。
周自横忽而想起如今他们都还在青云宗,尽管占理,仍不能操之过急。
一直沉默着的宁芃抬头,对上了那双淡如竹云的眼睛。
红莲的虚影显现在她的身后,于宁芃而言,已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周自横悄然松了口气。
“魔修人人得而诛之。”
裴洛手指轻勾,灵力荡开,平息了净明莲火的灼意。
“我青云宗绝不包庇。”
“刑部金丹以上的弟子,明光、丹阳、飞霞元婴以上的长老。”
“尽出之。”
三洲的修士互相看去,都知道青云宗坐拥当世最多的元婴。
何况元婴之上,还有化神。
任那个剑修再如何天才,也逃不过这样声势浩大的追捕。
庆阳书院的院长复又开口。
“东洲、西洲也当尽一份力。”
青云宗做了太多年正道魁首,那个堕魔的剑痴如果是被青云宗带回来,这件事——也不过就这么结束。
青云宗仍然是青云宗。
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能够死在东洲的手中,意义便很不相同。
“怎么,周自横,你不信青云宗?”裴洛声音散淡。
周自横拱手,朗声道:“诛魔,非青云一宗之事。书院之人、天下修士,自踏入修行那一刻起,除魔卫道便是天职。”
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洛一哂,自然应允。
“既如此——”庆阳书院的院长手一扬,只觉得此生都没有这样痛快的时候,能让青云宗也低下头,“便先问问你的弟子,把那魔修藏去了哪儿!”
离光殿里,于刑部黑水牢受刑的青年被压跪于白玉阶下,散落的乌发盖住了累累的伤。
半空中,一个白色的法阵骤然出现,蓝衣染血的少女跌落在冰溪旁。
这是南洲之北的憾游原,距离骊城足有千里。
筑基修士不眠不休,要二十天才能从此抵达骊城,金丹需要半月,而御剑的合道期剑修,最快也要四天。
这是谢玄暮在当时,能够送朝笙去的最远的地方。
她整个人陷在青草里,散落的乌发垂入了水中。
冰冷的湿意顺着发丝蔓延,待到衣襟都湿透了,她混沌的意识才终于清醒了几分。
朝笙睁开眼,看到了头顶高悬的白日。
太刺眼了。
她心想。
傀术已经失效,再没有人能支配她的身躯。她侧过脸,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于是眼泪也就顺势掉了下来,逐着寒凉的溪水一同流去。
体内的骤然暴涨的邪气平息了下来,与她的灵力一同游走于血脉。
剑心中似乎有一颗种子生长,根扎进血肉,藤向上攀升,最终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夜市上的两个傀儡,幻境里崩溃的杀戮,乃至朱厌台上的风雷,都是一步一环的圈套。
那颗澄明的剑心被悄然种魔,鲜血滋养,要成全的,是谁的野望。
“有人!奶奶,这儿有个人!”
忽而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青草沙沙,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这儿离北川太近,没有什么修仙的宗门,游牧在此的凡人没认出倒在溪水旁的是个修士。
“姑娘?”
那幼童的奶奶一边唤她,一边将背篓放了下来。
“奶奶,止血的话要用白芨还是大蓟?”
小丫头觑着朝笙身上的血,只觉得格外可怜。
体内的邪气因为生灵的靠近又再度滂湃,那颗魔种死死的扎根在剑心上,朝笙撑着染血的白露,缓缓站了起来。
“多谢。”她压着内心的杀虐之意,吐出两个完整的音节。
老妇和幼童微怔,未料到这重伤的少女还能站起来。
其实她身上,都是别人的血。
朝笙看向北方,天寒地冻的北川,人迹罕至,没有凡人在那生活。
极寒的灵力能够短暂压制体内邪气,她要在那,剜去心头的魔种。
老妇回过神来,温声道:“再往北便只有雪了。”
“姐姐,你家在哪?不如回家去?”手里握着草药的小丫头也劝她。
朝笙很轻的“嗯”了声,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
堕魔的人,无法控制心中的杀念。
她垂眼看着剑身上红黑的血迹,不自觉握紧了白露的剑柄。
“她是仙人吗?”小丫头眼睁睁看着朝笙的身形骤然不见。
老妇迟疑着,没有回答。
沿着长溪,越往北便越苍凉。
溪水自北川的雪山发源,长河流经三洲,分支的分支化作涓涓细流。
朝笙俯下身来,将白露放进水中。
干涸的血痕被溪水冲刷,散成细缕的红绦,继而消失。
再往前三十里,便是北川。
她重新负剑,迎着凛冽的风雪向前。
青云宗,结云庐。
青衣的女子挥退傀儡,目光落在裴若游脚畔的野狐狸身上。
初开灵智的小妖兽龇牙咧嘴,尾巴都炸开了花。
“还以为母亲不会来见我。”
裴若游任腕上的鲜血淌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
橙黄的烛火映照着他苍白的脸,他望向裴洛:“待到傀儡发觉我受了伤,母亲终于肯露面了。”
记忆之中,尚还很年幼的时候,也有过一家三口和乐安宁的时光。
待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母亲和父亲之间也越发疏远冷漠了。
他们不再亲近,母亲闭关,父亲远走北川,他与他们唯一的关联,便是那些数不胜数的仙草灵药。
人都是会变的。
这一点,裴若游并非不能洞明。
他的母亲并非只是母亲,她是青云宗的宗主,是已到当世顶峰的合道修士。
一位母亲,与一个修士,并不能等同。
裴洛心念微动,青狐便到了她的手中。
纤长的指尖捻过狐耳,她问道:“这只狐狸,是朝笙送你的吗?”
青狐感知到她身上强大的威压,发出细小的呜咽。
“是她送我的。母亲,把它放……”
裴洛睨他一眼,淡声道:“手上的伤,处理了。”
裴若游一噎,沉默着唤出了谷雨。
藤蔓生花,手腕上一尺之长的伤缓缓愈合。
他下的是狠手,用刻有风咒的短刀划开血肉,轻易不能愈合。
青狐终于从裴洛怀中挣脱,摇摇晃晃地跑向了裴若游。
“身体不好,便不要胡闹。”
“母亲。”裴若游抱着青狐,手中的力气紧了几分。
青狐觉得有些疼,却只是默默地用尾巴扫了扫他的掌心。
“为什么我不能出去?春风会试已经结束了。”
“院中的法阵又是何时设下的?”
“我的侍从……”他看向他的母亲,“又几时换作了傀儡?”
“多思不利于你的身体。”裴洛的声音落在他耳中,他再也无法忍耐下去。
“我不是孩子了!我就要十八岁了。”他说,“再过半个月。”
裴若游近乎哀求:“所以,母亲,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十八岁。
裴洛望着这瘦削如青竹的少年。
时间对于她这样的修士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十八年前,怀胎、分娩、看他牙牙学语,看他蹒跚学步,这些细碎的光阴却又清晰可见。
她的神情柔和了下来。
一如裴若游记忆里一样。
“再过些时候。”她说,“阿若,待你身体好了,母亲都告诉你。”
裴若游一怔,快步走向前,然而法阵闪烁,结云庐上的结界又加固了一层,裴洛的身影已不见。
待他身体好了?
他感到寒意从骨髓深处升起。
他的身体,不是药石无医吗?
青云外,诛魔的人已在赶赴北川的路上。
天寒地冻,呵气成冰的地方,修士的足迹很少出现,更不必说凡人。风雪呼啸,惟有天生于此的妖兽远远打量朝笙一眼,又匆匆离去。
尽管她身上鲜血的气息浓郁,但周身萦绕的邪气,趋利避害的妖兽天然懂得要远离。
冰花霜草,拂过她的膝头。
心口鲜血淋漓,白露再往前一寸,便可剜出那棵根生错结的魔种。
堕魔的代价太惨烈,连带着要被剜去的,是她的半枚剑心。
血肉反转,眼前一时浮现的是宁茴不可置信的双眼,一时又是胡九微沙哑着的那声“师姐”。
他们,那时一定很疼。
很多人评价明光峰的剑痴太过刚烈,连谢玄暮有时都错愕于他的师妹于剑道上视死如归。
所以无人得见她今日垂泪、拧眉,终于明白“切肤之痛”的含义。
朝笙又将白露送进去一寸。
剜魔种。
回青云。
然后,杀因果。
白露触到了魔种蓊郁的枝节,清气与浊气相撞,她喉头一腥,咬牙将剑尖向枝节砍去。
忽有三道笏板从天而降,溅起漫天雪花,紧接着,神武大寒绘出的法阵在上空亮起。
“找到了!找到那魔女了!”
杜少蒲狂喜的声音在雪地里响起,他回头看向师兄弟们,眼中带着剧烈的兴奋。
紫微台上输给了朝笙,原觉得丢人,但这个惊才绝艳的剑痴入了魔,一夕之间,从青云跌到了地底,于是那点丢人便不显得可惜。
朝笙的身躯猛然一震,咳出的血落梅似的开在雪里。
枝节已断,魔种飞速的枯萎,又缩回她的剑心。
还差一点。
暴戾的情绪无法控制的升起,识海飘摇动荡,她提着白露,一剑破开大寒绘出的法阵。
“我不想杀人。”少女的沙哑得惊人,“你们走吧。”
李朔君握着大寒,谨慎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女,沉声开口。
“我们,是来杀你的。”
这是师门的命令,是东洲所有书院的共识。
青云宗的天骄堕魔滥杀,青云宗的威名也将跟着堕落,待到书院弟子杀了她,青云宗正道第一流的称号也要拱手于人。
时也命也。
东洲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
大寒再起,绘出的法阵向上升腾,绽开如绚烂的烟花。
朝笙不通法阵一道,却也知道李朔君是在传讯。
来杀她的,远不止眼前这数十人。
既如此。
她抬手,白露掠过潋滟的弧光。
杜少蒲尝过白露的苦头,虽见朝笙半身淌血,依然不敢轻敌。
他的笏板从雪地里拔出,浮在半空之中,急急掠向了朝笙。
一剑横劈,一枚笏板顷刻粉碎。
“师兄!”
杜少蒲心痛不已,与此同时,数千张宣纸于风雪之中翻飞,庆阳书院的金丹弟子已结成法阵。
朝笙听说过,书院弟子大多以文房四宝为法器,宣纸之上,以金丹修为同绘出法阵,可比拟化神的一击。
阵眼上,李朔君抬起大寒。
天空都被这样多的宣纸遮蔽了光亮,赤红的符文在宣纸上同时写就,而后,汹涌的燃烧了起来!
化神的威能压来,杜少蒲想起宁茴,眼中浮现出恨色。
赔了如意秤,最后,还得顺便替他报仇——他太亏了。
火海翻腾,提剑的少女是海中渺茫的一点,李朔君凝神,大喝一声:“起!”
霎时间,冰雪消融,滔天的红浪于四面八方掀起。
剑意与邪气冲天,朝笙眼神沉沉,瞬息之间,白露结满寒霜。
心口一痛,是魔种借着邪气,想再次冲出血肉。
她深吸一口气,任风雪倒灌咽喉,剑气向前掠去,劈斩开万丈的火光。
宣纸纷纷扬扬,化作灰烬飘落。
“元婴巅峰,便能如此吗?”
杜少蒲面露愕然,然而李朔君神情不变——
本就不寄希望于一招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