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苏珏不乐意了,“干嘛把我冻起来?”
青狐趴在朝笙肩上,十分悠闲地看着这被冻住的修士。
抓走它的这个人类,似乎很厉害。
白露入鞘,徒留苏珏在那儿念叨。
有退在了旁边的弟子凑了过来:“苏师兄,少宗主刚刚在呢。”
苏珏闻声色变,他四下张望,便见朝笙身前已站了一道瘦削如竹的身影。
“若游师弟!你没事吧?”
裴若游回身,温声道:“剑气收得很快。”
苏珏低头看着把自己封得纹丝不动的冰霜,心道剑修打架的技术,委实可靠。
既然打不过,苏珏开始吭哧吭哧地试着解开脚底的冰霜。
“这次的委托可还顺利?”裴若游从一出现,目光便只想停留在朝笙身上。
朝笙随意点了点头:“还行。”
但裴若游是名很出色的医修,他嗅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少年心念一动。
“失礼了。”
他的手虚落在朝笙的掌心,淡绿柔黄的藤蔓自少年手中而出,开出白色的小花,花朵摇曳,坠于朝笙掌心,而后温暖的灵气游走。
如意鬼母给朝笙留下的最后一点暗伤痊愈。
周围的弟子啧啧称奇。
“那便是少宗主的神武谷雨吧?”
“每次见都觉得很神奇,与其他的神武截然不同。”
二十四把神武之中,有很传统的武器,也有乐器、禅杖、乃至拂尘之类的。
惟有裴若游的谷雨,是一株可以生花的藤蔓。
朝笙倒并不在意这样的伤,但裴若游是她的师弟,既然承了他的情,自然要道谢。
少年听得她道谢,温润的眼中露出了关切:“受了伤不必硬撑着。”
朝笙应了声是,漫不经心的。兵者直道而行,受伤只是旁末之事。
裴若游知道她只在意白露,很多时候都活得从心所欲,因此并不觉得是敷衍。
朝笙话音落下,裴若游眼中便漫出笑来。
“师兄,这次又辛苦你了。”他对谢玄暮道。
少年天生病弱,常年与草木灵植相伴,声音有种别样的温雅,医修的气质又让他格外具有亲和力。
谢玄暮嘴角微勾,声音闲散:“顺便的。”
“师兄待青云弟子,向来尽心。”裴若游说。
谢玄暮没接话,任他将朝笙也划作芸芸弟子中的一个。
朝笙赶着去交任务,然后回明光峰修行。
但苏珏脚底的冰仍没解开,她抬手,冰霜化水,顷刻便渗入了大地。
青狐好奇仙门万物,毛茸茸的尾巴拂过朝笙的鼻尖,朝笙这才想起自己还带回了只妖兽。
“去岁听你说,能生幻象的青狐,其尾绒可入药。”她将青狐放在了裴若游手中,“给你养着吧。它的幻象做得很不错。”
裴若游的眼睛很漂亮,清冽得和立春的雨水一样。
这双眼中生出喜悦的光来。
“特地给我的?”
他的耳尖都泛着轻微的红。
然后,他看到朝笙点了点头。
裴若游小心翼翼地抱着青狐:“我会好好儿养着它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青狐的背,青狐嗅闻到了少年衣襟上草木的清香,舒适地翻了个身。
“先走了。”
白光一动,刚刚还在这儿的人顷刻便不见。
谢玄暮望着裴若游,道:“山门风大,师弟回去好生歇息。”
裴若游任青狐蹭着他的指尖,温声答道:“谢师兄关怀。”
他的侍从见状,方走上前来,跟在了裴若游的两侧。
周围的弟子便也慢慢散去,却仍忍不住议论刚刚所见的种种——
掌中的飞舟,如霜的剑光,还有生意盎然的谷雨。
谢玄暮尽收耳中。
很多年来,人们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身上,他已经很习惯。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其实是三个人。
天生剑骨的剑修,玄机百解的法修,和不自医的天才医者。
年轻一辈的翘楚,被称作青云门的三绝。
剑绝,法绝,医绝。
但青云门还有双璧。
珠联璧合的“璧”。
十五岁那年,朝笙金丹初成,自此与裴若游定下婚约。
于是,她与另一个人的竹马情谊便被人所忽略,最后都只知晓,谢玄暮与她寻常师兄妹的关系。
但人们并未意识到,天生剑骨的少女有很多很多的师弟,包括裴若游,包括苏珏,却只有他谢玄暮这一个师兄。
谢玄暮沿着山道往上走。
人世皇族,金堆玉砌,百年沉攒,供养出的人天然便有风流傲气。青云宗人众所周知,却依然忍不住想亲近这位大师兄。
时不时有弟子路过,恭恭敬敬地同他问好,谢玄暮一一应了,偶尔有几个相熟的人上前,谢玄暮态度从容,和谁都能笑谈三两声。
——这样的从容只维持到他踏入了主管度支的仓部之后。
“谢师兄!月初梅溪有两名剑修长老私斗,削百年绮云梅八十一棵,共计一万灵石。”
“谢师兄!三日前明光峰五名筑基期剑修外出除魔,毁灵泉一座,共计五千灵石。”
“谢师兄!紫微台的试剑石又磨损九成了!那群剑修和睡在紫微台一样!”
“谢师兄!这个月演武堂的铁剑已经被霍霍完了——”
耳旁叽叽喳喳,谢玄暮幽幽地想——也许,没有旁的原因作祟,什么师父之间的宿仇,什么需要避嫌的婚约。
他可能是真的讨厌剑修。
第211章 师妹X师兄(3)
“长老私斗,请律部刑部共同裁决。那几名弟子,提到青炉峰去磨试剑石,磨完一百块再让他们下山。”
“至于铁剑。”谢玄暮沉吟片刻,“再锻六千把。”
光朝笙一个人就薅了不少,而明光峰有剑修四百零一人。
谢玄暮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
仓部的弟子见事情一一解决,不由得松了口气。
复又问道:“春祭还有三月,一应事宜已在筹备中,不知去山下巡守的弟子如何安排?”
修真界二十年一次的春祭,由正道仙门举行。一则,酬神祭道,去浊扬清,二则,各门派的年轻弟子汇聚一堂,参与春风会试。
这一次是在青云宗举行。
谢玄暮眉头微挑:“从明光峰、丹阳峰、南烛峰挑些弟子。”
“编成三人小组,必得是剑修、法修、医修各一。”
剑修风行雷厉,法修谋而后动,互为牵制,医修善后。
弟子点头应是,放心地退了下去。
谢玄暮看向仓部外常青的修竹,山门之外,人间遍地风雪,他与朝笙一道从郢城归来。
山门之内,四季如春,轮回如静,绮云梅终年不落。
惟有白露,荡开霜雪凛冽,剑意盎然。
谢玄暮下意识地轻抚右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雪夜时拉开的那一把长弓,是他的神武惊蛰。
春风会试是修仙界的盛事。
而他与朝笙,都会参加。
同为金丹大圆满,谁得头筹?
“若她输了,便让她去梅溪种上三百棵梅花。”谢玄暮闲闲想道,“省得每次下山都是去花灵石捞她。”
交完了任务的朝笙御剑而行,在空中打了个喷嚏。
她摇了摇头,往明光峰飞去。
青云宗绵延近百里,大大小小的山麓不胜数,其中又有七座主峰,曰北辰、明光、丹阳、南烛、飞霞、乾真、琼都。北辰为一宗之领。其余六峰分管剑法医丹卜器,明光峰中,共有剑修四百零一,峰主便是朝笙的师父徐不意。
比之其他峰的秩序井然,明光峰天天鸡飞狗跳。
白露凌空,九百丈的登山路,剑光无数。
那群师弟师妹们见她回来,一言不合便拔剑,叽叽喳喳,“师姐看剑”喊个不停。在挥退第一百零八次偷袭后,朝笙被某个长老的剑阵逼停。
“闻说这次,一只如意鬼母弄得师侄格外狼狈。”长老捻着胡须,老神在在,“让我替你师尊看看你剑术可有退步。”
语气宛如慈和长辈,下手却分外快准狠。
一众被打落的弟子停于下方,看得津津有味。凛然的剑光袭来,无一人躲避。
长老可比小白菜苏珏有意思。
朝笙提剑,向前挥劈而去。
明光峰外,弟子们仰头望向天空中剑影兵锋,感慨道:“难怪明光峰秃得连根草都长不出来呢。”
尽被这群剑修可着霍霍完了。
“动静可真大。”
南烛峰的医修被惊得手一抖,盘中的药汤差点儿洒出来。
“应该同他们乾真峰一样,将结界加固一点儿。上次炼药,正好碰上明光峰的长老私斗。嗬,那阵仗——”另一个医修苦着脸,“废了我十几株百年的灵植。”
“但少宗主喜欢听这动静。”那端药的医修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每回动静最大的,十有八九是朝师姐。”
两人一道说话,一道走着,很快便到了裴若游的结云庐。
声声通传,医修往里头走去,将药汤奉给了裴若游的近侍,而后恭谨地退下了。
传说凭借谷雨,少宗主已能生白骨,若修至元婴,可令死者生。
但医者不自医,裴若游生来不足,被乾真峰峰主卜卦断言,一生无法元婴,难致长生。
天材地宝供养十七年,宗主裴洛尤觉不安,于是她的目光几番斟酌,落在了身怀剑骨、注定成为下一任剑仙的少女的身上。
被徐不意从乱民堆里救上山的小姑娘答应了师父的请求。与其说是婚约,不如说是让未来的剑仙成为裴若游的护身符。
修真界有史可循的三千年以来,飞升了七个剑修,他们之中,有六人都身怀剑骨。
这其中也包括青云宗开宗宗主裴镜昙。
道侣合籍,天命相系,若朝笙破境飞升,裴若游可与共。
爱剑成痴的少女未开情窍,并不在意这一件事情。
报师门恩,故愿护其子一生。
但裴若游从心底里欢喜这个婚约。
生死淡薄,长生太遥远,朝笙结婴却近在咫尺。待她元婴,青云宗内会举行盛大的合籍大典。
情窍不开也无妨,反正他们之后要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时光。
青狐好奇地望着少年,下意识地想亲近他身上清淡的草木香。
于是狐尾讨好的扫了扫裴若游的指尖,爪子往前凑了过去。
裴若游任狐爪落在他的指尖,凝视着这只狡黠的青狐。
声音有点漫不经心。
“她是为了救你伤的吗?”
“你在她身上做了幻象?”
青狐耳尖耸动,忽然生出了退意。
他如玉的手指碾过青狐垂下的长耳,力道很轻,然而兽类的直觉却感知到了一丝危险。
“罢了,那道伤口上只有伥鬼的邪气。”裴若游并不喜爱妖兽,他垂眼,低声喃喃,“到底,是她将你送与我的。”
温润慈悲不过是假面,悬壶济世的医修其实心如草木,除却那一个人,他谁都不怜。
青狐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少年掌心的谷雨生花,又渐渐抚平了它的焦躁。
那样温和的、如山中仙木的灵气,实在太让它想亲近了。
门外忽然响起侍从的声音。
“少宗主,今日的药汤已经好了。”
“端进来吧。”
裴若游敛起思绪。
药汤如常放在了桌上。千年的灵药灵植,世间人争抢夺取,然而他的父母为了他,不计代价的搜罗,仅仅只是为了让他那副病弱的身躯,能够稍稍好上那么一些。
裴若游是天生的医者,清楚他的身体并不能通过这些药物所痊愈。
他厌倦这样日复一日的苦药,随意抬手,尽数将汤药浇给了窗台下的兰花。
朝笙破了剑阵,明光峰的剑修们兴奋得不行,漫山遍野地喝彩,嘈杂得像峨眉山的猴群。
长老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大手一挥,给下头的弟子们做了个更大的剑阵,百十号人,尽数圈在了里头。
长老扬长而去。
剑修修行第一条——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剑阵铮鸣,杀意冲天,明光峰的猴子们更加兴奋了。
一时间,剑气冲天,乾真峰默默又把结界加厚了一点。
明光峰里,剑声此起彼伏,朝笙踏着白露,落定在峰顶的揽云宫外。
宫室偌大,却只有洒扫的几个童子。
童子闻声抬头,便见群青衣衫的少女利落收剑。
“朝师姐,你回来了!”
洒扫的童子扔下手里的扫帚,哒哒地跑了过来。
“星渚。”朝笙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发髻。
星渚开心得不得了,揽云宫长年寂寂,朝笙若下山除邪,就不能看到她练剑了。
扫地很无聊的!
另一个童子抱着扫把,神情严肃道:“朝师姐,尊上昨日巳时传了鲤书来,但您那会儿还未回来。”
朝笙瞅着星津小大人似的神情,露出笑来:“我知道了。”
星津这才点头,又抱着扫把去庭院中了。
朝笙往宫内走去。
揽云宫一尘不染,师尊徐不意奔波在外,明光峰喧哗不休,都与这儿无关。
她沿着黄花梨木的长廊往前走,最后取下悬于檐下的一尾红鲤。
所谓的鲤书,是以蕴含了传音法阵的朱辰石做的。这种矿石不算很常见,其质坚硬而中空,却没有灵气,本是一种被修士所忽视的材料。
经由青云宗某位不愿透露身份的谢大师兄设计了造型,又在朱辰石的腔中置入他改良的传音阵法,第一枚鲤书就此而成。琼都峰的炼器堂开工量产,如今,青云宗鲤书已经畅销仙门,是广大修士居家旅行八卦传情吵架互喷的必备法器。
后来这位大师兄又升级了二代鲤书,加入了留影阵法,价格也进行了一番升级。
日常给剑修们擦屁股的灵石,有不少都来自这尾鲤书。
朝笙唤醒阵法,鲤书亮起,闪烁几秒后,传来了徐不意低哑的声音。
师徒二人的剑术都走的是寒深见雪的路数,比之朝笙,徐不意的性情还要冷淡许多。
“此番除邪可顺利?”
“尚可。”
——不但没有赔钱,甚至拿到了报酬。
“好。”
剑修直来直去,这对师徒说话更是简洁到过分。
从前谢玄暮与朝笙一道修行时,听到过她与徐不意的对话。
彼时,徐不意与裴洛的关系还未彻底恶化,那道婚约也还没有出现。大师兄曾喟叹,剑意如霜的师妹最终是否也会成为如徐不意一般性情的人。
好在朝笙虽爱剑成痴,却还有鲜活的少年意气。
“若游如何?”
徐不意默然一瞬,复又问道。
“尚可。”朝笙答。
对面一噎。
朝笙补充道:“今天上午在山门见到了师弟,周身灵气充盈,气色亦不错。”
谷雨有生生之力。
“好。”那低淡的声音终于带了几分热度。
南烛峰那个不能修剑的裴姓医修,是有着他一半血脉的孩子。
徐不意在外奔走,一半为参寻浩瀚剑意,一半,是为了寻找医治裴若游的方法。
待到问完了裴若游,徐不意又传过来一道影像。
是他立于天寒地冻的北川,眼见长河冰封,所参透的剑法。
粗布衣袍的中年男人提着寻常的铁剑,剑锋甚至有几道裂痕。但他抬手之间,寂静苍茫的剑意铺天盖地的涌来。
有一瞬间,朝笙甚至觉得这把铁剑是天底下最美的神武。
鲤书熄灭,白露发出不满的嗡鸣声,似乎是控诉朝笙的“花心”。
朝笙只觉剑意如潮起。她拔剑出鞘,霎时间满庭霜雪,揽云宫寒如北川。
星渚再次扔下扫把,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又被早已习惯白露成霜的星津塞了个火属性的小法器。
待到日升月落了三回,朝笙才从练剑的状态之中回转。
抬眼看去,揽云宫一片霜如琼玉,星津星渚坐在挂满了冰凌的秃树下,支着个铜锅子,甚至还换上了毛茸茸的冬服。
这两个洒扫的童子是梅溪里开了智的石头精,天生与灵气并不亲和,故而修行得很慢。
石头怕冷,世所罕见,但谁叫整个青云宗温暖如春,惟有揽云宫常常被冻住呢。
“朝师姐,吃炎羊肉么?”
朝笙索性也坐了过去。
“油碟还是麻酱?”星津问她。
朝笙略略思索,选了麻酱。
青云宗地处仙洲之南,麻酱很少见。
剑修的探索欲总是很旺盛。
火属性的法阵在铜锅下头热着,炎羊肉烫的鲜嫩,朝笙蘸了口麻酱,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星津瞅她这样,默默将油碟又推到了她面前。
“师姐这次练了三天剑。”星渚有些羡慕。
灵气充沛的修士若参悟道法,可以沉浸或是入定很长时间。但他不行,他练剑两个时辰便饿极,再也静不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