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要这样,他们只能附和着承认,再赞一声这位少爷纵然没有被他们亲自教养,依然一表人材,气度不凡——但确实如此,许云暮纵然过了十几年不大顺利的人生,他依然有常人没有的一切,好像珍珠混入鱼目,但珍珠本就是珍珠,不会因外物而改本质。
言乐今天穿了一条很低调的香槟色长裙,只有挽起的鬓上斜别着钻石发卡点缀一二。
“按理来说,你等会儿应当邀请我跳舞。”她语意揶揄,“但我想你并不会这样。”
许云暮看着她,眸色微暗:“抱歉,我还有其他事情。”
眼前的少女笑意嫣然,她道:“没关系~我和朝朝是很好的朋友,我想,以后我和你也会是。”
他欲言又止,言乐却知道他话里的试探。
她走近他,轻声道:“朝朝刚刚从左门出去了,你应该知道那边有什么地方她爱去——快去吧,哥哥他之前去了楼上,我想他大概一时半会找不到朝朝。”
真有意思。
言乐看着他抛开靠近想要奉承阿谀的人群,宛如分开浪潮的神明信徒。灯光落在他身上,人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头也不回的离去,好像并不在意谢家继承人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荣光,反而想找本该天然与他对立的朝笙。朝生暮落,说是截然相反的两件事,关系却那样的紧密。
言乐步履轻快地走向食品区,她的好姐妹李姝橙正激动赞叹谢家的点心师傅:“我的天,谢家应该多办几次宴会的。每一种甜点都好好吃啊!”
她凑过来,兴致勃勃:“最推荐哪个哦,橙子?”
“说实话,很难抉择,我建议你和我一样allin。”
她从善如流地拿起加了布朗尼的冰淇淋,再抬头时已见许云暮匆匆与父母道别而去。谢敏行眉头微皱,然而最终和周瑾一起,轻声嘱咐了他几句,便为自家孩子挡住了前来探听的人群。
言乐在心底小声向哥哥道歉——虽然知道你对朝朝姐的单箭头,但是我买股的cp绝不能be。
许云暮甩开人群,独自向外走去。
天幕如墨,月淡星稀,身后喧哗渐远。他的眼神紧紧落在前方,一泓深蓝的湖泊边,站着一个单薄的人影,本应众星拱月的朝笙,在失去谢家千金的身份,变成养女之后,原本属于她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远去了,不过她浑不在意这些。
晚风鼓起她的裙摆,她在湖边走得漫不经心,湖水漾起波纹,她觉得自己像只要逐水而去的燕尾蝶。
许云暮停住了脚步,在这之前,为了找到她,他几乎奔跑了起来,但在这一刻,他忽然被巨大的不安所击中,不敢出声,不敢上前,这种慎重也许来源于小时候,他独自在“妈妈”的花圃里扑蝶,只是稍微触碰了花叶,蝴蝶就振翅飞去,他的掌心只触到了一点粉末。
朝笙踩着水,踉跄转了个圈,她难得起了玩心,在浅水中摇摇欲坠,感受着这一刻脚底的浮沉。
然而她没有往下坠去,因为有只大狗扑来,抱住了他。
他灼热的呼吸落在朝笙的耳畔,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隔着相贴的衣衫传到朝笙的胸腔,她的心仿佛也感觉到了许云暮的震动。
“在湖边做什么,嗯?摔进水里怎么办?”许云暮今夜被朝笙折磨了这么久,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来。
朝笙伸出双臂,如同和他撒娇似的,用力拢住了许云暮的脖颈。她在寂静的夜色里放声笑起来,微凉的身躯贴着许云暮温暖的胸膛,她笑够了,伸手捧住许云暮的脸,仰头看着他,声音散漫却又致命的惑人:“怎么,担心我寻死啊?”
第16章 假千金与真少爷(16)
他低头看她,她眼里是漫不经心的笑,明明有万种风情,却透着凉薄,对于戏弄他格外的游刃有余。许云暮反握住朝笙作乱的手,平静地答道:“是的。”
“不会的,许云暮,你知道什么叫祸害遗千年吗?”她笑嘻嘻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
许云暮的眼神深邃了几分,淡淡道:“那最好了。”
“朝朝,你最好活很久,活千年万年。”
朝笙啧声,这人嘴巴终于也开了点窍,学了她阴阳怪气人那套:“那我不成大王八了。”
许云暮一时失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朝笙挥挥手:“许云暮,你烦不烦啊。”
她还是很喜欢说这句话,但总归,朝笙被她的担心取悦到了,加之许云暮顺利找到了自己,省了她等下去找他刷好感度的功夫,要知道冬夜的湖边很冷,如果不是为了攻略许云暮,朝笙并不想呆在这儿。
“你怎么现在跑出来了?”她百无聊赖地任许云暮牵着她往岸上走,问道,“没有和乐乐跳舞吗?”
谢家大小姐宴会的舞伴向来是言乔,现在身份变了,那么,谢家少爷的舞伴也理所当然会是言乐。对于言谢两家的关系,两家人几乎都心照不宣了。
许云暮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他已经感觉得到,朝笙是明知故问的。
明明知道了他的心意,仍然以玩乐般的态度若即若离。
但他拿朝笙毫无办法,他先动的心,他才是弱者。
“我不会跳舞。”他淡声道。
作为许云暮的这么多年,他接触了谢家生活中的许多方面,但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是,他是为了照顾朝笙才在谢家生活的,他无法接触和学习上流社会社交中的一些事情,那对他来说本也没有必要。
朝笙自觉失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教你吧。”
“反正,你总有一天会有舞伴的,不是吗?”
她牵住了许云暮的手,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我跳女步,你跳男步,你跟着我来。”晚风盈袖,她因车祸而剪短的长发又长到了肩膀,柔和蓬松的在风中轻轻扬起,一点也不似她本人都是分明的棱角。
她将手置于许云暮的掌心,示意他搂住自己。
冬夜湖畔,寂静空旷,唯有婆娑的树影和倒映在水面破碎的月亮。粼粼的波光宛如一场梦境的渲染。远处的乐声传来,许云暮的手覆上朝笙纤薄柔韧的腰身,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凉意——朝笙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黑色长裙,露出来的颈部的肌肤寒似霜雪,莹白如玉。
他们在一片寂寥中相拥。
朝笙带着他,向前,旋转,她跳舞时向来动人,收起了顽劣散漫,认真教着许云暮,于是便优雅更甚往日,带着慑人心魄的美丽,湖水轻轻拍击着水岸,月色给她的脸镀上蛊惑人心的微光。
许云暮感觉如在梦中。
朝笙贴近他,好似情人耳语:“许云暮,你到底想要哪样呢?”
声音低哑,她离他离得这样近,再一次问了许云暮这个问题,不容他怯懦沉默。
许云暮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他张嘴,想要回答,想要剖陈自己卑微的爱意,然而长满青苔的鹅卵石打碎这丝暧昧的光景,他踩空了,朝笙压着他坠了下去。
朝笙紧紧抱着许云暮,然后在寒冷的水下重重的吻在了许云暮湿热的嘴唇上,冬夜的水漫过他们的脸,刺骨的寒冷与窒息感包围着两个人,然而朝笙不管不顾,她怀着恶趣味和不怕死的莽撞,将胸腔中的空气全吹进了许云暮的嘴里,她带着恶作剧的心态吻许云暮,然而若有人能看到这一幕,却会震惊于朝笙的吻何其多热烈,靡艳,甚至令人兴奋至窒息。
许云暮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冰冷的水灌入他的鼻腔,刺痛无比,而朝笙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凶狠而绵长的吻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坠入了水中。
还好冬季的水浅,他们很快沉入了水底,却不至于淹溺。
他在水中坐起,抱住了朝笙,朝笙仰脸,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水珠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滴落,越衬得脖颈莹白脆弱,她像只吃人心的水妖,明明罪恶满身,却一举一动里都是妖冶的风情。她垂头看着许云暮,居然还笑得出来:“许云暮,你是要这样吗?”
许云暮听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的手紧紧扣住了朝笙纤薄的背,那儿脆弱易折,疤痕凸起,他珍重捧爱的瓷器碎了,却是为了他。
许云暮低头,吻在了朝笙的脖颈上,他的手摩挲过朝笙湿漉漉的背,炙热的温度让朝笙在冬夜都感到湿暖,他的吻毫无章法,甚至弄疼了她,只有纯粹的爱欲动人,朝笙于是抓住了许云暮的头发向后扯去,喘息着骂道:“跳舞不会,接吻也不会吗?”
许云暮湿润的眼睛看着她,他哑声,像是一只乖乖认错的小狗:“那这个……你也教我吗?”
朝笙哼声,低头,再次吻住了许云暮,她身上的水珠随着她的低头而滴落,流进了许云暮的眼中,沿着他的锁骨一路往下,仿佛一道磨人的咒,还好冬夜寂静辽阔,喧嚣遥远,四下并无一人,只有晚风环绕着他们,一刻都不曾停息。
湖畔的夜晚里,他的好感度终于在朝笙难得的温柔里达到了100。
朝笙听到了提示音,却没有去管。她亲吻着许云暮温柔潮红的眼睛,声音缱绻却又薄情:“许云暮,我已经占有了你的人生,却还想要卑鄙的占有你。”
朝笙撒娇般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许云暮顺从地托起她,额头抵住朝笙,声音低哑:“若你想要,我会亲手奉上。”
——只要你爱我。
小白在一团马赛克中迷茫的发问:“发生了什么呀?朝朝,好感度刚刚满啦!”
朝笙愉悦得想要唱歌,暂时性无视了她天真的小系统。
许云暮搂住朝笙,任由她肆意描摹他温润的眉眼,他起伏的肌肉线条,他喉结上嫣红的小痣,他衣袖上宝蓝色的袖扣。
曾处心积虑,隐忍不语,可这个人,从这一刻起,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不过言乔的眼神看起来比她还晕。
言乐嘴里叼着甜品勺,含糊不清的问:“哥……朝朝……嗝~他们人呢……”
言乔目光呆滞的摇了摇头:“你别管……”,他忽然意识到言乐话里面的不对,“你怎么知道他俩在一块?”言乐嗷呜一口,吃下最后一勺慕斯:“啊这,不会吧,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言乔:???
言乐悄声道:“多明显啊,那天在海边我就看出来了。”虽然喝了点酒,但是挥手告别时,她注意到了那两个人之间气氛不一样!
言乔咬牙切齿:“那你和我说啊——”,看我单箭头很好玩是不是!
言乐饶有兴味的靠近自家哥哥,道:“哥哥,所以你看到了啥,能不能展开说说呀,哥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言乐吵闹。
言乔心力交瘁,他和朝笙一块长大,喜欢是真的,担心朝笙之后在谢家的处境也是真的,养女挡灾何其荒谬,根本不是谢家这样清正的家族会做出来的事情,背后肯定有不光彩的隐情。但今晚他找到湖畔目睹了月色下共舞的人时,忽然就如释重负了——朝朝与谢家少爷两情相悦,简直是最好的结局。
过往所有的细节忽然被他想起,他歆慕的女孩对他其实与对言乐并无太多不同,唯有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许云暮,能得到她全部的目光。他心里当然很难过,却还是故作轻松地想,这已经很好了。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言乔。他默不作声的离去,甚至在精神震动时分心看了下周围是否有人过来,路上把喝醉了乱晃的几个二世祖哄到了自个儿爹妈那挨训,然后才来找在这大快朵颐的言乐。
他不想理言乐了,现在她露出这么一副喜滋滋的嘴脸,根本不知道他这一路来无比心酸的心路历程。
言乔挪开眼,冷漠的吐出一句话:“吃完赶紧走吧。”
生活再次平静了下来。
朝笙尽情沉溺于最后的欢愉,她在这个世界的人生在好感度达到100后就会进入倒计时,身体也会迅速衰败下去,虽然对许云暮来说很残忍,但一开始这就是朝笙拿好的剧本。
许云暮开始跟着谢敏行去公司学习,她自然不用,也懒得再维持作为“谢朝笙”时要维持的那些交集,打发时间开始靠看书和等待许云暮,因此不说话时,气质倒真有几分与周瑾相似。
在谢家夫妇的眼中,他们仍然是亲昵的挚友、一同长大的兄妹,周瑾有时都会惊叹这两个命运如此悬殊的人在这么多年后还好似初见那年。她已经有了些年纪,人生也看过许多风雨,唯宽容一如往昔,她温柔地想,也许这就是朝朝与云暮的缘分。
夜色四合,许云暮从外归来时,周瑾往往已经睡去,整座庄园,唯有主宅顶楼的小灯亮着,他知道是朝笙在等他回来。
端着温好的牛奶推开房门时,朝笙抱着本书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向来不怎么花心思照顾自己,在泛凉的夜里露出半边腰身,一截脚踝,却缩成小小的一团想抵御一点寒冷。
许云暮将牛奶放在茶几上,而后拦腰抱起了朝笙:“在沙发上睡着感冒了怎么办?”
朝笙揉了揉眼睛,知道来的是许云暮,她自然而然的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肩上,嘟囔:“谢少爷好威风啊。”
身份换了回来后,她丝毫不心虚,在许云暮面前还是牙尖嘴利,另有新的挖苦方法。许云暮爱看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他将她用力拢了拢,道:“你这么说,那就算是吧。”
书本滑落,朝笙正看到前言,作序的人在最后评价这本书,引用了一句话——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朝笙在这一页停留了许久,都给书页折出了一个小角。
她在许云暮怀里乱动:“我的书掉了。”
许云暮无可奈何地按住她:“知道,我等下去帮你捡起来。”
他将朝笙小心地放在床头,然后动作轻巧的把她身上茸茸的白色毛衣脱了下来,准备替她换上睡衣。他的手指滑过朝笙光洁的背,又触到几条交错狰狞的痕迹。他心中一痛,沉默地抚上那些肉粉色的新生疤痕。朝笙气鼓鼓地拍下他略有薄茧的手指:“痒啊——许云暮。”
许云暮早改回了姓氏,但她还是这样叫他。
许云暮纵容了,毕竟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是许云暮了。
朝笙睡意顿无,她伸出手臂勾住许云暮的脖子,强迫他低头看她:“大晚上的,烦不烦?”
许云暮眸色暗了一瞬,而后笑道:“是你在等我回来。”
朝笙一听,脾气又上来了,她推开许云暮,放任自己坠到柔软蓬松的被子上:“很好,你回来了,现在我可以睡觉了。”
她闭上眼睛,一副不理人的模样。许云暮俯下身,看到朝笙长睫微微颤动,于是他顺从自己的内心,落下了一个吻。湿热暧昧的气息笼罩着床榻,朝笙受不了许云暮湿漉漉的呼吸了,她偏过头,终于发出了一声难耐的喘息。
最后温好的牛奶一口没喝,凉了一夜。
但朝笙的身体不可抑制的衰败,并且开始表现了出来。
最开始是嗜睡,大半光阴都昏睡了过去。许云暮白天在谢氏忙,谢敏行严厉,且对他期望很高,很少有白日里闲着的时候。每次回来看到朝笙早早睡了时,朝笙又拿“无聊所以睡觉”“昨晚折腾累了所以今天补觉”搪塞了过去,他纵容朝笙几乎成了习惯,兼之朝笙精神好时能没日没夜缠着他闹他,许云暮一开始竟然没注意到。
那是一个难得的假期,谢敏行让他歇了几天,朝笙突发奇想,想要去泡温泉。许云暮自然应了下来。
他扮演一个尽职的司机,朝笙继续做她骄矜的大小姐,在车后座指手画脚,一会儿觉得江岛市的道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堵,一会又嫌弃许云暮车开得太慢,最后终于累了,才沉沉睡去。
江岛市临海,海中小岛有一个沉睡的火山,它风平浪静了很多很多年,因此小岛中造出了一片繁华的商业小镇,吸引着来往的游人,许云暮朝笙也不能免俗。
到了海边,就要换船过去,谢家的私人游艇早早停在了港口,等待着它的主人驾临。
许云暮抱起朝笙,有些无可奈何:“到海边了,还睡吗?”
但怀中人如同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她乖巧安静,雪白的颈微垂,倚在了他的怀中。
“朝朝?”
“朝朝!”
海风推动着浪潮向前,沉闷的涛声好像在许云暮的胸腔里起伏,谢家的游艇忠诚的在港口等待,过往的人们投来或惊叹或艳羡的目光,潮声成了静默的背景,许云暮被巨大的不安裹杂。
这场温泉之旅最终没有成行。
“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小时候许云暮上国文课学到过这句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知道这些未免太早,但当人的童年结束之后,几乎余生都会不断领会这句话。他深刻地体验到了琉璃碎时人心何其哀恸。这些美好的满是爱意的时光,恰如银沙滩上他们目睹过的日出,绮瑰壮丽,却转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