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吗?」他转头看向我。
我连连点头,忙不迭地道谢。
「谢谢……谢谢你。」
眼前的男人成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请先带她离开吧。」
「还有两个朋友在家里等我,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
我的语速很快,生怕他失去听完的耐性。
「其中一个也是军人,隶属D部战区72集团军,是第一批入城的士兵,他骨折了。另一个感染了破伤风……」
「我必须把药送回去。」
「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
他皱起眉头,向车里的人吩咐道,「掀起来让她看看。」
医生拎起被单的一角,触目惊心的伤口立刻暴露在眼前。
她怎么会伤成这样!
一眼望去,裸露在外的皮肤密密麻麻全是牙印,几乎没有了完整的部分。
双臂伤得最重,有些地方隐隐能够看到白骨。
感染处已经开始溃烂。
「我们不是来救人的。如果你再耽误时间,我会把你们两个一起丢下去。」
我被带回原位。
依旧是车厢最深处的角落。
士兵团团围在外层。
这次,他们连我的双脚也一起绑上。
太阳升起又落下。
夜色茫茫,月光像结了霜似的挂在厢壁上。
值夜的士兵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嘴里冒出团团白气。
越来越冷了。车队在往北方开。
后车灯光有些晃眼。有人走上前去,拉下了车尾的篷布。
手表早在开始就被收走。
我背靠纸箱,垂头坐着。
现在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
十二点?
还是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
陈林……还在等我吗?
突然,一条行军毯扔在我的脚边。
来人转身欲走。
「周组长。」我叫住他。
周默拧起眉头,没有出声,却也没有走开。
「我想过了,你们是正规军吧。」
「军用运输车、汽油储备、枪械弹药、食品物资、医疗器械……」
「这些是民间组织怎么都凑不齐的。」
我看着他的臂章,「即使真的有组织做到了,何必要照猫画虎缝一块这样的牌子?」
「但我还是不理解。」
深吸一口气,我继续说下去。
「你说你们的任务不是救人,却救了我和安安。」
「你会答应我的请求,深入危机重重的医院,却不愿意去救同样危在旦夕的幸存者。」
「如果是因为要事在身行程紧张,那为什么在我提出独自折返的时候要将我强行扣下?」
他抱着双臂一言不发。
「为什么要询问名字?除了确认身份,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
「所以呢?」他目不旁视地盯着我,「你想说什么?」
「所以,我在想……我们会不会就是你的目标。」
「或者说,是不是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
「『不救人』其实是在说『不救普通人』。换而言之,被救是因为有被救的价值。」
这番话我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
「好像又耽误你的时间了。」
看着面前这张阴晴不定的脸,我将问题抛回给他。
「那么,周组长真的会把我们丢下车吗?」
对视良久。
他突然轻笑一声。
「目标?」
「用得上的地方?」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自以为是的判断吗?」
他摇摇头,恢复了平日里冷漠的表情。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不需要你的配合,也不存在什么事情非要你们帮忙不可。」
「我不知道你的笃定从何而来。说实话,我只觉得可笑。」
「好的,我明白了……」
没有在意他的冷嘲热讽,我轻轻点头,「看来是我猜错了。」
一个颠簸。
车身轻微震荡了两下。
我也终于下定决心,将对话继续下去。
「不管需不要需要,接下来我都会竭尽全力配合你们。」
「我只想最后再问几个问题——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可以吗?」
「拜托了。」
我的语气几近是在哀求。
「你说。」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哗啦——」
寒风卷起篷布,车厢随之忽明忽暗。
外面已是一片冰原。
四周突然变得很静。
风声、交谈声、马达转动,车轮碾过积雪的沙沙声全都消失不见。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你为什么这么问?」
周默眼神复杂。
「是你告诉我的。」我答,「在刚刚的对话里,你告诉我的。」
许久许久。
他沉默地点点头。
「谢谢你。」我扯出一个笑容。
「谢谢你,周组长。」
车队一路前进。
又开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凌晨时分,一道哨卡将我们拦了下来。
周默拉开篷布,不知和路旁的哨兵说了什么,军车又缓缓开动。
大家似乎很兴奋,车内的气氛逐渐变得活跃。
「嘶啦——」
有人撕下臂章揣进口袋。
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收拾起随身的背囊。
渐渐地,道路两旁开始出现盏盏街灯。
火光点点,连绵不绝。
昏黄的光影不断掠过车身,倒退着消失在视野尽头。
最后,车队在一处营房门前停下。
立刻就有士兵上前交接,两队人马合力运下车上的纸箱。
最上面的两个没有封口,我看见里面装着成罐的消防灭火器。
「怎么样,还顺利吗?」
一个人走过来,拍拍周默的肩膀。
他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
脸上虽然挂着笑容,整个人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报告指导员,一队任务完成,现已全部带回。」
「很好。」他点点头,朝我的方向看来。
二人交谈的音量小了下去。
寒风凛冽。
行军毯根本无法抵御如此低温,极度的严寒让我瑟瑟发抖。
余光里,所有人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带她进去。」
周默示意近旁的两个士兵替我解开手脚上的绳索。
营房由集装箱简易搭建而成。
我被带到最里面的一间。
房间很暗。
虽说还是冷,但是比起外面已经好上太多。
手腕隐隐作痛。
借着走廊照进来的微弱光线,我走到床边坐下。
万籁俱寂。
「嘀嗒」
融化的雪水滴落在窗台。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
刚刚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巡逻的士兵停在路边。
军官们靠着营房大门低声密语。
一辆货车驶过,有人从副驾驶探出头来——
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
好奇、怀疑、厌恶……
以及……
看着自己的脸倒映在他们的瞳孔里,我觉得十分陌生。
接下来的几天。
我仿佛被遗忘在这个地方。
除了按时送来的三餐,我再没见过任何一个人。
在大段空白的时间里,过去的种种总会悄然浮上心头。
安安、陈林、张一帆……
时间一往无前。然而在最后,我又回到了最初形单影只的样子。
我的朋友们似乎又按照出场顺序,先后退出了我的生活。
有时我也会想到顾叔和石楠,kk和猫哥。
好像一切都还来得及,又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头顶的白炽灯「唰」地亮起。
早上八点整,熄灯时间结束。
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就是她?」
「听说是的。」
「看着没什么特别的。」
「是啊。」
「前线饿死了这么多人,我们却还要给她送吃的,你说讽不讽刺?」
有人猛地啐了一口唾沫。
「行了,别说了。」
房门下的活板打开。
不锈钢餐盘被扔在地上,一个馒头轱轱滚到一旁。
我走过去端起餐盒,又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
随便在袖子上擦了两下,我咬下一口。
第六天晚上,周默来了。
「王忆安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只是人还没醒。」
我点点头。
既然他们不辞辛苦地从医院救出安安,自然不会轻易让她出事。
「谢谢,麻烦你多照看一下她。」
他没说话,递进来一张纸,上面写着「认罪书」三个大字。
「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吧。」
「好。」
「那我先走了。」
目送着他离开,我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虽然早就有所猜测,但心里难免还是存有一丝侥幸。
事到如今,这张认罪书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如果有问题的不是他们,那就只能是我了。
他们不是来救我的。
他们是来抓我的。
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呢?
夜晚,梦境再一次纠结混乱起来。
「何……」有个男生脸色煞白地站在面前。
我认出来了,他是我的师兄。
桌椅东倒西歪地横在过道里,实验室乱成了一锅粥。
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我看到教授在焦急地来回踱步。
忽地镜头一转,一个声音询问道。
「这就是全部了吗?」
「是的。」我闭着眼睛回答。
「很好……继续深呼吸……」
「这里没有什么能打扰你的东西……放轻松……对……就是这样……」
她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要去回忆细节……慢慢地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你来到实验室……」
「大家都很着急……这是因为教授的钱包不见了……」
「不行,王医生。」
我摇头,「我做不到……我没法假装忘记这些。」
坐在对面的人站起身,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与此同时,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床板又冷又硬。天似乎就要亮了。
抱着双臂坐起来。
「嘀嗒」
雪水日复一日地坠下房檐。
就在第一千九百三十二滴落下的时候,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我知道。
属于我的审判来了。
套上手铐,我被带到一间会议室。
除了一张长桌和几排椅子,屋内再没有其他摆设。
长桌尽头坐着三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女。他们身着黑底金边的散袖长袍,红色前襟上系着金色的纽扣。
房间面积不大,此刻座无虚席,全是戴着各色肩章的高级军官。
周默并不在其中。
见我入座,一旁西装革履的男人向我点头。
「何小姐,我姓吴,是你的辩护律师。文书带来了吗?庭前悔过是可以争取从宽处理的。」
我沉默着递上纸张。
他接过看了一眼,耸耸肩,将它放在一旁。
「001号刑事审判庭现在开庭。」
宣布完法庭纪律,审判长转向我。
「被告人,你的姓名。」
「何念杭。」
「性别。」
「女。」
「民族。」
「h族。」
「身份证号。」
「3xxxxxxxxxxxxx。」
「核实无误,进入法庭调查环节。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被告可根据起诉内容进行答辩。」
一直坐在对面的男人站起来。
他一身黑色西服,右领别着一枚金灿灿的徽章。
「李言,」吴律师提醒我,「检察官。」
「被告人何念杭,97年生人。」
「本科就读于C大生物科学专业。
「在校期间获得直博资格,而后在教授戴某领导的动物实验室从事病原生物研究工作。」
李言手里举着的两份文件,正是实验人员名单和直博公示。
「2022年 1月 9日,该研究所向春申市动物疫病防控中心提交了一份事故报告单。」
「报告中提到『存在实验动物逃逸,其体内可能携带病毒。目前无法确定是否为人畜共患病。』」
他一字一句地念着。
「据资料来看,这与本次暴发的病毒高度同源。」
「然而该所却将此次事故的风险程度评估为『三级』,即一般生物安全事件。」
「显然,这份报告隐瞒了部分事实……」
检察官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而模糊。
记忆的碎片如流星划过——
桌椅被猛地拖开。
「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师妹仰起汗涔涔的脸,「教授,都找过了。怎么办?」
「只能先上报了。」
导师颤抖着在责任报告人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
而我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剧烈的头痛将我拉回现实。
「怎么了?」吴律师侧身问道。
我撑住桌子,缓缓摇头。
「2022年 3月中旬,教授戴某被免去职务,同期项目关停。同年6 月,被告未通过博士答辩。」
「2022年 7月,被告搬离市区,并在新住所结识邻居王某。」
「从犯王某,95年生人。」
「毕业于T大,8年制临床心理学专业。硕士期间曾在J区市医院精神科进行过为期一年的规培。」
「2021年 6月毕业后,就职于广林路心理咨询中心。」
「八月至九月下旬,被告曾多次前往该中心进行心理咨询。」
他举起安安的照片。
女孩清秀的脸庞渐渐与王医生重叠在一起。
我不由得一阵恍惚——
「……小何,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忘记』……」
「……你要学会覆盖。」
安安停下正在记录的笔,将它别回白大褂的口袋里。
「……研究所关停只是因为教授生病了……」
「他病得很重以至于不得不辞去职务……」
记忆中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检察官的声音纠缠在一起,让我头痛欲裂。
「王某的硕士论文选题为『失控感对抑郁的影响——知觉压力的中介作用』。」
「在她撰写的《论心理弹性的提高何以可能》一文中,曾提到这样一句话,『绝望是一种饱满而有力的情绪,能够催生出更坚强的人性。』」
「在另一篇论文中,她也做过这样的假设,『经历过彻底的绝望,反而能诞生有克制的乐观主义,我相信这是一种良性情绪……』」
说到这,李言停顿了一下。
「本院认为,被告与王某极有可能达成了某种共识,约定互为实验对象。以末日为背景开展各自的实验观察与研究。」
「2022年 11月,病毒爆发前夕,被告开始大量采买物资。」
李言向法官展示我的网购清单。
「这份异常的购买记录也是二人最终进入检方视野的原因。」
「基于此,我们有理由怀疑,当初实验动物逃逸事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本院认为被告人何念杭涉嫌故意投放传染病病原体。」
「其行为已经触犯了《x法》第一百一十五条,应当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追求其刑事责任。」
「被告,对此你有什么疑义吗?」审判长问道。
「我……」
话未出口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你们是不是得了癔症啊?都有毛病是不是?」
会议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周默推着安安走进来。
她披着毯子坐在轮椅上,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
「何念杭,你个没出息的该不会认罪了吧?」
将吃完的餐盘放到门口,我坐回床上。
枕头旁放着吴律师退还给我的认罪书。皱巴巴的纸上未落一笔,赫然一片空白。
想了想,我将它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三天前,庭审现场被安安搅得乱七八糟,最终在满座哗然中草草收场。
此后,我又被重新关回营房里。
至于检察官的指控……
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其实从21年开始,我们就已经在推进这个项目了。
作为人工合成的实验室产物,我们称它为「H病毒」,取自英文「Hibernation」的首字母。
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叫它「冬眠病毒」。
「冬眠」项目的初衷是为了延长癌症病人的寿命。
众所周知,肿瘤细胞的新陈代谢非常活跃。所以减缓癌细胞的新陈代谢率,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止肿瘤细胞的致癌基因表达①。
H病毒就是为此而生的。
它作用于生物体的甲状腺。通过抑制甲状腺激素的分泌,使人体得以维持较低的代谢率。
整个项目前期非常顺利。
相较于对照组,所有注射了H病毒的大白鼠都延长了至少一倍的寿命。
然而在实验对象换成小白鼠后,意外却发生了……
刚想到这里,门就被突然打开。
「你怎么来了?」
看清来人,我有些惊讶。
「走,带你换个地方住。」
见我怔在原地,周默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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