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心如擂鼓。
她在外五年,如今行事与当年的苏长笙相去甚远,外祖母见到如今的她,可会失望?
阿笙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到的安府门前。
从前外祖母教导她,大家之女出门脚不染尘,落不得市井腌臜之地,须代步行之。
但阿笙这一路没有用轿辇,自己一路穿过长街,一步步走到了安氏的门前。
就是这段距离,她走了五年,才又走到外祖母的面前。
此前的所有紧张反倒在她叩响府门的狮首环扣时全都烟消云散。
她尚未扣下第二响,便听得门风尘动,偌大的府门自内缓缓打开。
出来迎她的是跟在外祖母身边多年的孙嬷嬷,而她的身后站着四五名侍女。
孙嬷嬷见得阿笙,只一眼便识得她,以嬷嬷为首,众人屈膝低身拜服。
阿笙下意识双手交叠,垂首回礼。
这一礼恍若当年。
孙嬷嬷引领在侧,她心中感叹,又不知阿笙如今脾性,恐怕多说惹人恼怒,偷偷在旁抹了抹泪,阿笙见此眼中甚是柔软。
安氏的这处宅子阿笙从前没来过,但院中景致与从前外祖母的其它园子相比,倒是简陋了许多,但她并未多看,而是直直地往正庭而去。
庭内,老妇人着四时年华服,头戴海珠为饰,她端坐高堂,看着孙嬷嬷等人将那个已然亭亭玉立的人儿带到了自己跟前。
阿笙抬眼看向老妇人,一老一小的目光撞上,话语未开便已然眼眶微红。
外祖母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她终是上了年纪,念及此,阿笙微微敛了眉目。
安老夫人微微抬手,却见阿笙双手交叠跪地躬身,用清亮的嗓音道:“孙女苏长笙,问外祖母安。”
姿态行止亦如当年。
安老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平稳着声音道:“甚安,甚安。”
言毕,孙嬷嬷将人扶了起来。
阿笙唇边带笑,眸光烁烁,她并未如常人那般与人抱作一团,哭得声音嘶哑,而是上前轻轻抱了抱老人家,用柔和的声音道:“外祖母,孙女如今过得很好。”
只这一句便断了老太太多年来的担忧与心疼,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无须说出来平白惹人伤悲。
阿笙要将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给安老夫人看,让她看着自己如今很好,那些不好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安老夫人眼中含泪,听闻她这般道,不断点头,道好,“过得好便好,便好。”
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阿笙迅速将一颗滚落的泪抹走,而后放开了安老夫人,笑着与她聊起自己这些年在华清斋的故事。
孙嬷嬷在旁看得真切,笙姑娘再不是从前那个会在长辈膝下撒娇的苏长笙了,她懂得克制,知道老夫人过于神伤会伤身子,她真的长大了。
但人的成长岂能没有代价,她这些年在外定然是遇上了不少的事,才能习惯不与人述说自己的委屈了。
想到这,孙嬷嬷又抹了抹泪。
“你这老货,我孙女不惹我,你倒来惹我。”
安老夫人故作生气的模样,孙嬷嬷知她是在劝解自己,立刻换上了笑,道:“省得了省得了,我这就去安排点心茶水,不惹您的眼。”
说着便带着人下去了,留下祖孙二人讲讲旧话。
夜里竹影横疏,阿笙与安老夫人请过安后,便随着侍女去了孙嬷嬷为自己准备的院子歇息。
孙嬷嬷伺候着老夫人梳洗,老夫人看着西边亮起了灯火的院子,对孙嬷嬷道:“给帝京去一封信,告知一声阿笙回来了。”
孙嬷嬷略有些惊讶,这些年老夫人从来不会主动与帝京联系,就算安氏的人来闹她也从未与帝京求过援,与窦氏老家主更是多年未有话,那边软话说尽,老夫人都不曾抬一眼。
今日怎么会忽然想要主动联络那边?
知道孙嬷嬷在疑惑,安老夫人从她手中接过梳子,为自己梳了梳鬓角。
“‘苏’这个姓带着天家降下的罪,阿笙如今是华清斋的子弟,带着这个姓她将来会施展不开。”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我们安家如今又是一大个烂摊子,不能让她去沾染,思来想去,唯有窦氏了。”
“可家里的情况……”
孙嬷嬷欲言又止,窦氏族内又何尝不是一团乱麻。
知道孙嬷嬷未出口的话,安老夫人叹了口气,“我那儿子是个诨傻的,才能让二房的窜起来,但他俩但凡有一个靠得住,窦盛康不至于到现在把着家主的位置不放权。”
“您的意思是老家主并没有多看好二公子?”
安老夫人闻此冷笑了一声,“窦盛康这人一辈子惦记着祖上的风光,极重礼法,一个外室的儿子,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将家交给他。”
屋内烛火摇曳,安老夫人看着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道:“趁着我还能动,还可以为阿笙争一争当年本该属于她母亲的东西。”
闻此,孙嬷嬷不由叹了口气,倒引得安老夫人发笑,“怎么?觉得我现在人老了,没用了?”
“谁敢说定远侯府的姑娘没用。”孙嬷嬷笑了笑。
安老夫人罢了罢手,“得了,多老远前的身份了,就你还挂嘴上。”
“只是我看笙姑娘现在是个主意大的,这件事恐怕还得跟她商量才是。”
安老夫人同意孙嬷嬷这话,此事事关阿笙,毕竟从前的种种是她亲历,愿不愿意回窦氏还要她点头。
次日午席,孙嬷嬷让后厨做了羊肉锅,佐菜便用的偏院种的新鲜蔬果,这个季节吃着正是时候。
席间,安老夫人十分随意地问阿笙,是否愿意回窦氏。
安老夫人小心地观察着阿笙的神情,却见她浅尝了一口片成薄片的羔肉,仿似在聊着市集之事一般,问道:“祖母是想要窦氏的家业?”
见阿笙一针见血地点出自己的心思,安老夫人起了兴致,半开玩笑道:“窦氏于商道之上数一数二,可谓家财万贯,你不想要?”
阿笙笑了笑,又夹了一块儿小瓜片到安老夫人的碗里,道:“这营生如履薄冰的,孙女没外祖父那个本事,自是不敢所想。”
安老夫人听闻这话,放下了手中的筷箸,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阿笙见老夫人停了筷,自己也放下了筷箸,又接过侍女递过的清水漱口。
“窦氏经营粮油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央国内外,除了百姓的日常食用粮外,朝廷南粮北送的赈抚粮,以及仓部的储蓄粮大多也是与窦氏合作。”
见阿笙对窦氏的生意这般熟悉,安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笙忽然笑了笑,仿似玩笑般问安老夫人,“可一国粮脉一半握在一个民商手里,外祖母认为,天家是怎么看窦氏的?”
阿笙的声音清浅,带着惯有的柔和笑意,但安老夫人脸上笑意却淡了下去,她细细地看着阿笙眸光灵动,心中被这话砸开了大口子。
见安老夫人面色不佳,阿笙宽慰道:“外祖母也无须担心,外祖父经营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法子的。”
安老夫人接过孙嬷嬷递过来的茶盏,拂了拂茶沫,神色上的沉重却未减多少。
阿笙见安老夫人这般模样,敛了敛眉目,道:“若是外祖母想让我回去,我回去便是,其它的我们容后再说。”
安老夫人闻此,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开心,“当真?”
阿笙安慰似地点了点头。
皇极殿上,辛栾等内官看着地上被摔碎了的茶盏,却无人敢去收拾。
今日,裴氏河曲那边来了消息,这河曲的深山里的匪徒是越剿越多。
一开始的人只是借着地形压了裴氏族兵一头,但现在的却越来越有章法,不但人是越大越多,这打法还俨然带着些兵法在里面。
所以裴氏的人怀疑,这前后是两拨人。
而如今的这拨人不但占据河曲山地,还有些往南阳城而去。
裴清召手中领兵的是他后来提携上来的,纸上功夫说得有理有据,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却在山中跟无头苍蝇一般,毫无章法,如今就剩下三百人还能战,也支撑不久。
假土匪打着打着成了真土匪,轩帝如何不气。
宋执接到轩帝召,当下从言议阁往皇极殿赶,传讯的内宫就差没拿着鞭子在后面抽,将人往皇极殿催。
宋执到殿前,深深呼了几口气,整理仪容后方才躬身进殿。
“臣见过圣上。”
轩帝眼都未抬,直接将手里的折子丢了下去,将宋执砸了个正着。
宋执顾不上头上被打歪的官帽,打开折子细看内容,面色却越看越凝重。
折子看完,他当即跪服在地,大呼自己的确不知情。
轩帝其实也清楚,根据裴氏的消息,河曲现在的那群人怕是南边来的,跟那逃了的景王脱不开关系,这事不是宋执可以预料的。
但他怕的就是帝京派去的那些人被景王的人拿捏,到时即便他推脱不认,也难免被反咬一口。
况且如今除了南边的人,就连裴氏都已经开始怀疑这匪徒的真假。
事情败露只是时间的问题。
为消磨裴氏兵力,私派武仆装作山匪与裴氏族兵纠缠,如此下三滥的事若被公之于众,无论是裴氏还是央国百姓会如何看轩帝?
岂是一个荒唐了得。
“臣这就去处理。”
“孤已经让夏利川的人去南阳围剿。”
英勇侯夏利川的军队便在东部大营,是距离南阳最快的一支队伍。
如今裴氏族兵的底细不但没摸清,还弄出来这么一档子事,轩帝看着宋执恨不能啖其骨肉。
宋执低垂的头颅已经冒出密密的汗水,却是一声都不敢吭,轩帝默不作声地那些分分秒秒,他甚至感觉能看到神武门那铡刀已经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此事若是被揭发,皇帝为保帝王威严,定然会拿他去顶罪。
但轩帝却并未有话,只是以指骨敲着案几,那轻微的响声在宋执的耳中如天罚雷鸣,声声都敲在他的骨血之上。
轩帝微眯着眼,看着匍匐在地上并不言语的宋执,良久方才开口道:“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臣定当竭尽全力!”
轩帝开口道:“在夏利川收拾完跑去南阳的那些之前,把你送去的人全都解决掉。”
宋执闻此抿了抿嘴,人已经全部进了大山,他为防止被人摸查,并未留眼线,如今河曲山中深幽,他如何能在夏利川之前找到那些人?
轩帝看懂宋执那片刻的犹豫,向宋执招了招手,后者立刻爬向皇帝的案几,洗耳恭听。
“这个季节山中冷冽干涩,枯木遍地,最易起火。”
宋执面色僵硬,不可置信地看向轩帝,而后又快速低身垂首,不敢直视轩帝眼中惊人的瞳光。
无论裴氏族兵还是那真假土匪,皇帝这是打算一个不留,将可能知晓真相的人全都埋葬在那片深山当中。
但那山连着山,还有农户猎户居住其中,这让宋执如何下得了手。
“孤甚为惜才,知你与言议阁那些老货不同,不是墨守陈规的人,所以即便你犯错也给你机会改正。”
说完又敲了敲案几,示意他退下了。
宋执闻此浑身颤抖,却不敢多言,带着虚浮的脚步退出了皇极殿。
一旁的辛栾看了看轩帝,又作鼻观心状,仿似轩帝刚刚的话,半分没有入他的耳。
宋执归家以后,在家中廊下枯坐一宿,望着那苍穹顶暗了又亮,待次日奴仆来寻却发现房中已经无人。
临安城安府。
阿笙在这里陪安老夫人已经多日,安氏向帝京去的信件也已经抵达。
原本安老夫人是想着让阿笙在临安见一见窦氏的人,是否回窦氏此后再说,但今日一早府衙差人来了消息。
河曲剿匪之事失了控,山林枯木着火,燃起了大片的尘嚣。这火接东风而起,倒是绕开了东面的十几个猎户人家。
山火连烧半月方才渐弱,但本见着火势减弱,却忽然往南而去,直奔桡城。
因这火势阻断了不少道路,窦氏之人因此被拦在了路上,一时半会儿动不得身。
阿笙听完衙役的话,问道:“静严师父可还有别的话?”
这件事民间已经早有传言,静严不必为此专门派人跑一趟。
衙役拱了拱手拿出了一封书信。
阿笙接过书信,垂目低看。
信中写道,因山火势大,河曲、桡城向外求援,临安城这边因静严觉得这山火起的蹊跷,一同派了个探山的人去看了看,这越看越觉得往南的那股山火怕是无风自燃,有人刻意引火。
此时静严才知道东部大营夏利川接圣旨前往南阳剿匪,这山火从河曲连烧桡城,硬生生将夏利川的军队堵在了南阳城回不去。
而因山火火势过大,两城潜火队人手根本不足以应对,因而府衙皆向东部大营请人增援。
东部大营是江淮等央国东南地区的定海神针,如今南阳、河曲、桡城三头虚耗,静严怀疑其中会生变故。
得知阿笙不日即将启程北上回华清斋,因此派人来告知她,若要走今日便启程,不要耽搁。
阿笙仿似无意般扫了一眼,那衙役,见他一脸期待的模样,复问道:“怎么了?”
见被问道,那衙役憨笑着挠了挠头,“我们都觉得大人在这屈才了,早前便劝他打点一二,也不知如今是不是想通了。”
阿笙省得,原来他们以为这封信是静严为了自己求事业而让阿笙托给帝京的人。
阿笙听得这话,便知临安府衙的人怕是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临安城在后方,若当真出事,这里便是驰援补给的地方,静严恐怕也是怕乱了人心,才未告知实情。
“外祖母不如随我一同去西陵等舅父?如今这道路什么时候通也不知,我们走水路还快些。”
安老夫人原本也是想着要回帝京的,随阿笙一同走也行。
待衙役走后,阿笙对众人朗声道,“只收重要物品,我们须得立刻离开!”
安老夫人见她神情不对,“怎么了?可是有事?”
阿笙对着安老夫人却是宽慰了她两句,并未道出实情,毕竟在外人看来一切不过是静严的猜测而已,说出来只会乱了人心。
江水泱泱,翻滚不止。安氏雇佣的船是今日最早一批下水的。
今日从临安北上的船只不多,零零散散,多是商船,阿笙便直接雇了一艘准备北上补给的快船。
将安老夫人安顿过后,孙嬷嬷方来看看阿笙。
“外祖母可感到好些?”
孙嬷嬷点了点头,“老夫人只是有些不适应,才会有些晕船,现下用过午膳就睡下了。”
阿笙自问不该这么急将老夫人带走,但眼下那场景阿笙放心不下。
临安安府此前为了避开安老二夫妇,府内一应用度从简,就连武仆都不过三两,若是临时租用来的,怕是不当事,所以她才想着将老夫人先行带走。
“辛苦嬷嬷了。”
“不辛苦。”孙嬷嬷略有些感概,“这些年窦府来了许多人请,老夫人硬是没理过,如今肯回帝京是好事。”
二人正聊着,侍女前来报,“漳州卫氏的船就在附近,卫氏示意我们可以并航同行。”
阿笙一愣,“这漳州卫氏不就是……”
孙嬷嬷欢喜道:“是卫大将军府上,若与他们同行,也能有个照应。”
阿笙点头,示意侍女去通知船家,临了忽然想起,吩咐道:“以临安安氏的名义回礼,不得透漏与窦氏的关系”
如今他们所带人手单薄,名号越大越惹眼,反倒不便利。
阿笙午后得空上了甲板才看到,那卫氏的船队浩浩汤汤,外沿有不少其它家族的船只一同前行。
卫氏的船这个时候大规模北上,也不知与静严所说的事是否相关。
但有卫氏的船队在,这一路航行都算平安,众人便这般一路北上。
是夜,阿笙从安老夫人的屋内走出,与孙嬷嬷交代了一番,却忽然听得甲板之上有吵闹之声,随前去询问。
甲板之上的船手一通匆忙,阿笙一问才知是前方航船传来消息,紧急停船。
阿航他们的船只在整个船队的中间位置,如今又是夜里,着实不知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久,船手见前方调动灯号,方大声呼唤,有水匪拦路!
听闻这个消息,一名路过的安氏侍女当下尖叫出声。
“闭嘴!”
阿笙当下喝止那人,夜间行船本就视野不佳,这般尖叫惊扰人心。
那侍女应当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一时方寸大乱,孙嬷嬷听闻声音上来,便将那侍女拖着下了甲板,免得让她扰了众人。
此时卫氏船上拉起了卫氏家族的锦旗,随行的一众船只都纷纷效仿,欲以此震慑匪盗,告令对方下手须三思,当心其家族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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