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庄家在南郊建棚屋的时候,他们也去要过,但城内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德性,庄家的管事当下就将人轰走了。”
说到这里,吏官压低了声音。
“城内对寒城府救济他们早就有不满了,方家等一些世族要求我们不得再将赈济的银钱用在他们身上。”
“这些人被清剿是迟早的事了……”
吏官的话尚未说完,便见那带着泥水的鞠球滚到了脚边,他下意识便要将球踢回去,却被阿笙阻止了。
她蹲下身来,捡起那颗满是尘土的鞠球,便有一个半大的孩子跑了过来。
这孩子身形略微消瘦,一双眼睛大而无神,他警惕地看着忽然出现的陌生人,而后想到了什么。
“你们身上可是有吃的?”
说着便将手摊了出来,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他身后不远处的孩童见此,全都一拥而上,纷纷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仿似他们早已经习惯与人讨要。
吏官见此当即吩咐身后的人将带来的粮食分出去,却被阿笙按住了。
“我凭什么给你们?”
被阿笙这般一问,那带头的孩子脸上满是疑惑,父母皆教给他们,见着那些衣衫华贵之人,只需伸手,他们就会给你吃食,这是他们彰显自己慷慨的方式。
“凭什么”对他们而言是陌生的。
那孩子眉头一拧,又使出了另外一招,他厉声喝道:“你到底给不给?!”
恐吓便是他从父母那学会的另一个法子。
阿笙神色浅淡地端倪着这些孩子,在此刻她深刻地明白为何裴钰要借沈自轸的身份扶持寒门文士。
人若不明理,与畜生何异。
若学识无法给人一条前路,贫苦只会让人忙于以自己的法子为生活奔波。
亦如眼前的孩子,他们父母的懒惰与贫瘠一代又一代地传给了他们,他们不知山外天地的广阔,也不知人性为善的一面。
讨要便是他们的生存方法,而这样的方法只能让他们一辈子都窝于这天光都照不进的地方腐烂掉。
阿笙收回了神色,后退了半步,她看着那些孩子,缓声道:
“我改主意了,今日先不给了。”
听闻这话,那为首的孩子面色当即变了,伸手就要去撕扯阿笙的裙赏,被吏官等人挡了回去,跌坐在了地上。
但那孩子似不怕痛般,只是如常地站了起来。
“呸!穷酸!没东西来这装!”
阿笙听着身后那孩子的骂声,对正要动手的吏官吩咐道:“勿要伤了他们。”
听得他这话,几人方才压着脾气跟着一同退了出去。
吏官几步小跑跟上阿笙,他以为这些孩子是将阿笙给吓着了,赶紧道:
“郡主可还好?”
阿笙浅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他们历来就是如此?”
吏官连连点头。
“这些小畜生便是有样学样,前些年有位贵女在这里施舍,但却不知这里的人到底有多少,物资带的少了。”
“最后没领到物资的人直接上手去抢人身上的东西,将那贵女连同几名随从身上的衣物都扒了,最后惹得人羞愤自缢了。”
“他们仗着自己烂命一条,还抵不上贵人们的一件衣物,多是些不要命的。”
阿笙脚下踩着湿软的泥土,听着吏官给她讲了许多这里的事,天光透过树逢,在她眼前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片刻后,寒城府,大主府批着文册便又困上了,不由打了个哈欠,他这阅案室连着暖阁,在冬日里最引人犯困。
“大人,郡主来了!”
这一声吼得急了些,吓得大主府困意全无。
他放下手中的笔,刚要起身去迎接,便见阿笙已经走了进来。
“郡主这般快便回来了?”
一旁的吏官赶紧摇头,而后又告罪是自己带错了地方,怕是惹了郡主不快。
“与这位大人无关。”
阿笙浅笑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来与大主府商量,关于西郊无名区。”
大主府是不知明明自己吩咐将人带去南郊走个过场便好,他连造势的人都找好了,不出三日,郡主替天家探望受灾之人的消息便会传出去,这怎么临到头却成了西郊?
“郡主请讲。”
阿笙依旧端持着谦和的笑,缓声问道:“不知大主府可将西郊救济的粮食从米改为糠?”
她这话说得温婉,大主府愣了片刻,唯怕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我将救济的粮食改成粗糠?”
“是。”
阿笙答得利落。
“不成的!”
大主府连连摆手,“若是我寒城府拿粗糠救济,岂非给人笑话?”
“再者,每年城中世族都自发赈济,给的钱财加起来也不少,若是拿粗糠出去,人家肯定会怀疑是我贪墨了,不成不成!”
闻此,阿笙默了默,从寒城府的角度,此事确实有损声誉,毕竟那无名区自上一任大主府任职时便已然是这番场景,赈济之事也做了多年,忽然改变难免让人怀疑。
“这样吧。”
阿笙念及此事是她欲作,不能拖累大主府的声誉,遂道:“我来做这个恶人,便道是我朱雀楼淮南仓不满寒城府常年平白赈济西郊,消耗巨大,因此不再以赈济粮的价格放粮。”
大主府眉目微蹙,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娘面带柔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似惊雷骇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搬迁
五日之后清晨,天刚蒙蒙亮,林中的雾气刚散,寒意还重,便有沉重的脚步声踏醒了山中的惊雀。
一名瘦弱的老叟昨夜在城外遇上送酒的车驾,趁着马夫出恭,顺了一坛走,一夜便喝尽了,此刻还烂醉在山口道上。
忽地有人一脚将他踹醒,老叟睁眼时,眼中还有着迷茫之色。
他抬头便见到一队孔武有力的武仆在一名管事的带领下踏行而来,来人占满了山口,有数百之多。
那人瞬间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山坳里逃。
未久便有许多人从内走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木棍和生了锈的铁锹,这些便是他们能寻得的武器了。
管事见来了不少的人,端起冷淡的姿态,朗声宣布道,这西郊无名区已经被寒城府卖给了云生,云生不养闲人,从今日起,以三个月为限,让其内居住之人赶紧搬离。
听闻这话,山坳中的人哪里肯,当即便要与那管事拼命,但冲出来的几名男子随即便被那些武仆打倒在地,他们便就势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更声称要将这件事传扬出去,道云生欺压百姓。
彼时阿笙便坐在林中的车马内,林风撩动着纱帘,时而窥得她低垂的眉目,面对前方剑拔弩张的态势,她却是巍然不动,无丝毫的慌张。
自那几人躺在地上之时她便知晓,这些人是摸准了世族爱惜名声,且他们讨要之物对于世家大族而言不过微末,所以多年来便借着这招讨到了不少好处。
光脚的自然不怕穿鞋的。
大主府告知阿笙,他们当中也有人因惹上了世家子弟而殒命的,但性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要挟他人之物,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甚珍惜。
毕竟寒城府的救济粮是以人头算,这里不少人都生育了四五个子嗣,命他们是不缺的。
那几名被打倒在地的男子还在吆喝的,却不曾想,今日来的人并不吃这一套。
一名高大到骇人的武仆从人群中走出,自他出现,山坳中的人皆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只见这人一脚将诨赖在地上的男子踹飞,直接撞到一颗树上,当即吐了血。
一而再,再而三,那些倒地之人哪里经得起阿大这一脚,随即昏死了过去,再无哭闹之声,但阿大毕竟还是收着力的,没闹出人命。
管事见那些人都哑了音声,却依旧端持了笑,道:“我东家是生意人,生意人重利,你们这贱命她是看不上的,至于名声这等虚妄的东西,我东家说了,不值钱。”
他刻意以轻蔑的神情地扫了一眼那些人身后的破屋烂瓦,又看回那些人,将冷淡演到了极致。
“诸位收拾收拾,准备搬迁吧。”
管事的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孩童眨巴着眼睛走出了人群,那孩子看着年幼,穿着跟自己体量不符的衣衫,走两步还能踩着衣角。
这孩子似乎是不小心从父母身边走了出来,带着懵懂的笑便朝管事小跑而来。
“阿叔。”
孩子的声音软糯,管事见到这般大小的孩子出现在对持的场面,一时心软,低下身子,欲将她先行带走。
“娃娃,这里危险,你先……”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孩子忽然拿出藏在身后的利器直接往管事的脖颈处扎去。
那是一根削尖了的竹子,好在孩童力气小,并未扎进要害,但管事当即还是血流不止,身后的人赶紧将那孩子一脚踹开,而后将管事扶住。
此时,对面传来了嗤笑之声,那孩子被人踹倒却并不哭闹,毕竟踹她的人念在她人小,还是收了力气。
她自己爬起来便往回跑,而后扑进一名男子的怀里,那男子抱起孩子,眼神狠厉地看着管事,嘴里还在不断地夸赞着,引得那孩童咯咯地笑。
此时,一支飞箭刺破林中的寂静,众人眼见着原本还站得好好的男子忽然被利箭射中了肩膀,手臂随即脱力,将那孩子摔在了地上,孩子磕破了脑袋,当即哇哇大哭。
山坳之人看着一名年轻的女娘从林中走了出来,她穿着利落的裙裳,大步踏过林中泥泞的土地,走到了最前方。
阿笙吩咐着人将管事先带回城中医治,手里拿着的是一柄弓弩,可远射狐狼。
那支箭是她射的。
阿笙这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无名区的恶,她神色冷清,再次提弓,对着那受伤的男子,对面的人吓得连连后退。
“你是她父,养不教父之过,她的罪,你来受。”
说着又是一支飞箭射向那男子的腿脚,瞬间疼得那人惨叫出声。
阿笙这两箭并未射要害之处,她再次提弓却是对准那男子的头颅。
清冷的声音如冬月的寒泉,“闭嘴。”
得了这一声,男子身旁的妇人赶紧上前将他的嘴死死地捂住,男子却因吃痛而瞬间咬住了她的手。
但饶是鲜血流下,女子也未松手,她咬死了牙关,并未喊出声来,她此刻只知晓,对面的女娘说了,“闭嘴”。
见对面终于安静了下来,阿笙方放下了弓弩。
她冷着眼扫了一圈这里的人,朗声道:“我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云生既然买下这片土地便定然是要动工的,我知道要诸位迁移很难,毕竟就算迁移也须得盘缠。”
“我会让人先行从旁的土地开始翻整,你们若是有愿意来做工的,一人一日可换半斗米,招满即止。”
“做工获得的米你们可自食,也可拿与我换钱,算作你们的盘缠,但记住,只有你们从我这领到的米才能到我这换钱。”
这里的人并无身份,若无官府引荐,一般招工之地根本不会用他们,要他们靠自己赚钱难如登天。
阿笙这话的确是一个法子,但却迎来对面的嗤笑之声,毕竟寒城府每月的救济粮都是以斤论的,他们哪里看得上这点东西。
但阿笙并未理会,话说到位便带着人退出了山口。
山坳之内的人对阿笙的话嗤之以鼻,他们人这般多,只要不肯挪动,这女娘还能将人杀光不成?这可是大罪,她即便不在意名声,难道还当真敢触犯央国律法么?
众人在阿笙离开之后,依旧照常过日子,算着寒城府什么时候该发救济粮。
数日之后,晨光刚亮,便见寒城府的吏官照旧来送赈济的粮食,但原本用马车才能拉完的粮袋,这一次只是几名吏官便抬了来,丢于山口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扒拉开那几个粮袋,发现里面全是粗糠,不见半点米面。
这里的每户人家至少都有四五个人,这点份量分发下去到每家手里,谁能吃得饱?
“定是那贱人买通了官府,想用计逼走我们!”
闻言,众人便欲找到阿笙,出了这口恶气,但寒城府早在城门处加强了戍守,他们没有入城的文牒,连个正式的身份都没有,城门卫根本不会放行。
而与此同时,云生的人已经开始在西郊南侧的土地开始动工。
得知此事之后,一群人打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往云生做工之地而去,原本滔天的恨意在看到数百精兵戍守的场地时,还是瞬间偃旗息鼓了。
武仆便罢,他们对上这一队穿着盔甲手持良器的兵士,便只是白拿血肉去喂了凶器罢了。
这一行注定无功而返。
山坳里派人监视了数日,那一队精兵始终没有离开过云生的场地,让他们根本不敢靠近,而与此同时,各家的粮罐却已经开始见底了。
他们多年来习惯了寒城府的投喂,粮食从未缺过,也没有囤粮的习惯,如今这山穷水尽的境遇让众人束手无策。
面对家中饿得哭闹的孩子,终是有人先踏出了那一步,往云生招工之处走去。
但很快他们又发现,云生用人苛刻,十六岁以下者不用,五十岁以上者不用,即便录用也并非每日都会用到他们,他们领到的那点粮食,依旧不够一家数口填饱肚子,更莫说还有多余的粮去换盘缠了。
梵香袅袅,绕上明窗,又被那溜逢儿的风给吹散去。
案几之前,一人执信,他眉目低敛而柔和,细细地看着信中内容。
这一封从北而来的信件,寄信的人名为聂起,如今是北方清流的一位名士,他与明德堂创始人章明杰有些故交。
章明杰以身赴义之前曾与他一份书信,道尽清贫文士前路艰辛,乃至各方的利用,更谈及沈自轸此人。
他知晓章明杰最后去了沈府,也知晓与他们素无往来的宗亲王不会无缘无故出面相救那些被困牢狱的民社之人。
沈府已然以“沈自轸”多病为由向朝廷辞官,此时回头再看沈自轸个人得失,聂起方才恍然大悟。
他与章明杰一样,明白沈自轸实则为他们这些寒门文士做了许多,因此几次三番往沈府送信表达感激之情,并会将民社的近态告知一二,甚至与之聊一聊民社近日探讨的学识问题。
虽然这些信件没有一封得到回复,但却封封都送到了江淮,裴钰也都慎重地看过。
裴钰读完后将信纸折叠好,十分慎重地将信放进了火盆中,看着上面黑色的文墨被精碳一寸寸吞成了灰白之色,他唇边的笑却掩不住眸中的缺憾。
前朝大家言非白曾道,人生一趟莫过于以学识为舟,遇三两知己,得二两好酒,与一心之人同归白首。
而裴钰回观自身,活得却是个满腹诡计,一身枷锁。
他静静地看着文纸被吞没成灰,神色不禁淡了三分。
“阿九!”
裴钰抬眼便见一个灵动的身影掀开棉门三步带着小跑地踏了进来,她这一身还带着些霜寒,进屋便将被雨水沾湿的袍子递给了嬷嬷。
他看着阿笙笑得眉眼弯弯,不自觉也沾上了她的笑意。
“今日又去了城郊?”
这语气里的柔软就连裴钰自己都未曾发觉。
阿笙点头,笑得几分稚气,哪里像是那个在外威风利落的窦二姑娘。
她刚走进便嗅了嗅,“你烧了什么?”
裴钰听她这般问,笑了笑,“不过几张纸,没个地方放,便随手烧了。
“今日那些人没来找事?你这么开心。”
阿笙闻此,学着老学究的模样晃悠了一下脑袋,“麻烦是定然要来找的,但他们如今便是看不惯我,也奈何不了我。”
裴钰为她斟了一盏热茶,递给她暖暖身子,阿笙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对了,裴氏族内可有文武兼得之辈,最好是习武的,但也通读典故的那种?”
裴钰听她这般问,知道她这是又有了主意。
阿笙刻意断了无名区一些时日的粮食,让他们知晓云生也罢寒城府也罢,这一次是认真的。
这之后,他们当中便有人每日都会去云生的工地里蹲守,看看是否需要用人。
但也有不死心的,这偌大的山坳里,总能凑一些余粮来,或者曾经从贵人手里顺来的,企图卖给过路的商人,但这群人没个光鲜的衣裳,来历也不明,谁敢从他们手里买东西?
未久,这条出路也就没了。
自然还有一些赖活着的人,就这般绝食以对,但活活了饿了四日,人都头晕眼花了,却没见寒城府来人,甚至有躺在进城通道上的,结果直接被人丢到了另一个山坳里,寻了两日才寻回来。
以贫瘠相挟这条路子是走不通了,这时才想到云生给的路子,但此时云生亦告诉他们,他们招工已经满了,无须那么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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