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对赵溪音从小就是竞争的态度,她是高高在上的和善堂大小姐,赵溪音只是农妇之女,如今再站在一起,赵溪音的打扮处处精致,反倒是她,有些望尘莫及之感。
她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诸多感慨:“我是想问,赵、赵姑姑她对你是什么样?”
赵溪音不料赵燕问的是这个问题,答道:“我阿娘待我极好,当年姓杨的抛妻弃子,家里的钱都被卷跑了,我娘做绣活,也让我吃得上肉。”
赵燕想了下,王氏肯定不会做绣活供她吃肉,即便做,也是供弟弟,而非自己。
“那时候,姑姑没想着把你嫁人吗?”她有些紧张地问,“把你嫁人,姑姑就能收聘礼了。”
“嫁人?”赵溪音诧异道,“我是阿娘的女儿,我想她宁愿过乞讨的生活,也不会拿我换钱。”
赵燕默默离开了。
赵溪音没有多琢磨赵燕的事,她还要赶紧出城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娘。
正午时分,虞河村。
赵氏一早做好了午饭,是韭菜扁食面汤,自家院子里种的韭菜,新长的一席,割的时候别提多水灵了。
此刻正站在院门外,翘首等着女儿回家。
赵氏眼神好,老远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比她割的韭菜还水灵,等人走进,她笑道:“咱家闺女听娘的话了,终于不是背着包袱回来了。”
这几次赵溪音回来,带回家的东西大包小包,什么金镯子、银镯子、新靴子、太医院的药材……赵氏看得心惊胆战,说了家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带。
这回女儿总算听话了,清清爽爽地回来,连包袱都没带。
赵溪音弄明白后,尴尬地笑了两声,她哪是没带东西,她怀里揣着一间铺子的房契和地契。
“那是,我多听话。”她轻咳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给赵氏,“娘,我这回就带两张纸,您看看吧。”
赵氏从小在铺子里长大,能识文断字,展开纸张一瞧,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买了间铺子?”
赵溪音补充:“还是和善堂。”
一想到和善堂,就想到去世的父亲。
和善堂是赵老爷子半辈子的心血,她从记事起, 就在药铺里帮忙,对那间铺子有很深的感情。
当年赵老爷子离世,铺子点名留给女儿,却被强势的王氏霸占了去, 要说不遗憾那不可能。
如今再次被女儿买回来, 焉知不是天意。
赵溪音吃的倒是香甜, 韭菜汤面这种食物很家常,很接地气, 和司膳司里的膳食完全是两种风格。
韭菜一尝就很新鲜水灵,被切成段,附着在面片上,吃的时候既有面片的面香,又有韭菜特有的清香,面汤很是浓稠,一口面一口汤吃得胃中十分熨贴,难怪人家都说要原汤化原食。
瞧赵氏发呆, 她把房契地契一股脑塞到赵氏手中:“阿娘,这本就是属于你的铺子,你从小就打理着,现在再经营起来, 有何不可?”
赵溪音想要赵氏重新接手铺子, 赵氏却犹豫了。
从前赵老爷子当御厨忙, 药铺基本上都是她在打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生了女儿,成了农妇,活在丈夫抛妻弃子的阴影中,逐渐变得胆小甚微,早已不敢接手一间铺子了啊。
“溪音,你让阿娘再想想。”赵氏去收拾碗筷,借故离开。
赵溪音知道阿娘想,她从前就是当老板娘的料子,现在只是不敢,需得过了心里那一关……
下午,赵溪音去了隔壁村的一家牧户。
牧户就是后世的养殖户,户主养了二十只羊,八头牛,靠给京城的富户家送牛羊乳为生。
赵溪音便是来订牛乳的,不是给自己,是给赵氏。
赵氏自从吃了太医院的药,病好得差不多,可年龄已经四十多了,上了年纪容易生骨头病,她操心着让赵氏补补钙。
羊乳也香,就是生羊乳有股子淡淡的腥膻,味道不如牛乳好。
“每日都要送,每回送一水囊。”
“对,牛乳,送到虞河村村头那家。”
“我娘姓赵,给她就行。”
“……”
赵溪音先订了三个月的量,一共给了三十两银子,三十两银子放在普通人家算很多了,对如今的赵溪音来说,倒是能随意拿得出手。
户主收了银子,口中嘟嘟囔囔:“向来都是京城富户才喝得上,如今竟要去村子里送货了。”
第二日一早,虞河村赵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乡下人起得早,赵氏已经起来开始烧火做饭了,听到敲门声,连忙出来瞧,竟是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几乎是习惯性的,她的心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问:“你找谁啊?”
男人问:“是虞河村赵家吧?”
赵氏点了下头。
“那就对了,你家的牛乳,快出来拿。”
赵氏擦擦手,立刻跑去接过水囊,闻了下,有股略带腥味的香:“这是牛乳?我家的?”
那牧户主点点头:“应该是你女儿订的,叫赵溪音。”
“对对对。”赵氏放下心来,“我女儿是叫赵溪音,劳你跑一趟。”
“应该的,你女儿在我那订了三个月的牛乳呢,真孝顺啊。”
赵氏笑了笑,目送人离去。
她低头看着盛牛乳的水囊,又自嘲笑了下,还以为是坏人找上门呢。
自从经历了被丈夫抛弃,王氏上门要债,独自抚养女儿……她几乎草木皆兵,门前一有动静,下意识就觉得人家是来找麻烦的。
所以她不敢独自去京城,不敢独自接手铺子。
可现在看,上门的不都是坏人,也许是女儿带来的好人,是她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阿娘,谁敲门呀?是送牛乳的吗?”
赵溪音今日睡了个懒觉,晚点再回宫,有徐棠和孙宜两人在,不愁丽美人和文才人没早膳吃,她很放心。
赵氏应了声:“是啊,满满一水囊的牛乳。”
赵溪音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笑道:“专门给您订的。”
赵氏记得,王氏家那俩孩子从小就有牛乳喝,时常来找她显摆,却一口都不肯分给小溪音。
那时候赵溪音还小,也馋堂姐手里的牛乳,馋得哇哇哭,王氏就越发得意,领着赵燕招摇过市地走了。
赵氏也没办法,牛乳太贵了,她们喝不起,只能抱着赵溪音哄,哄睡着就不哭了。
现在这孩子出息了,第一时间买牛乳给她喝。
赵氏心里酸酸的,从前自己没本事,没让女儿过上好日子,难道以后还要让女儿眼馋别人的东西而不得吗?
她下定决心,突然道:“溪音,把铺子的钥匙给我吧,我这两日过去整理整理,挑个日子开张。”
赵溪音满眼惊喜:“真的?!”
赵溪音回到皇宫。
刚一进司膳司的大门,就被厨娘们呼啦围上来了。
“赵御厨,鲁婕妤不吃咱们司膳司的膳食,各种退菜,怎么办啊?”
“咱们还在一个月的考验期限内,可经不起她这么退菜。”
“赵御厨,你快拿个主意吧。”
赵溪音知道,经历了夜宴上的事后,鲁婕妤大受打击,彻底失宠于圣上,再加上病好没好全,定是没有心情用膳。
可她这么退菜,跟着遭殃的是司膳司御厨。
娄娥和她的两个跟班已经被赶出宫去了,按理说应该立刻安排御厨补上,这事本该是郭掌膳的职责,可郭掌膳这人向来懒怠,已经两日没见到人了,指望她去安排御厨,鲁婕妤都要饿死了。
赵溪音问:“昨日我不在,是谁给鲁婕妤做的膳食?”
“是孟御厨和徐御厨。”
赵溪音对这个孟御厨的印象很深,是个四十多岁年纪大些的厨娘,进宫当御厨有年头了,至今一次都没被退过菜,更别说被训斥,可见厨艺精湛。
只是性子有些怪异,司膳司的厨娘大多向赵溪音请教过问题,唯有这位孟御厨,从没张过口。
赵溪音觉得,这其实也是对自己厨艺自信的一种表现。
当时她和娄娥针锋相对时,孟御厨和几位年岁大些的御厨就是中立态度,哪怕被娄娥等人抢了食材,也是颇为佛系。
后来文才人帮赵溪音收拾了娄娥,让厨娘挑选食材得以公平公正,她也只是冲赵溪音点点头,算是致谢,其他并无多言。
这次司膳司没有立刻给鲁婕妤安排侍膳厨娘,孟御厨是第一个自愿顶上去的,给自己的侍膳主子做早膳时,顺便给鲁婕妤也做了一份。
只是没想到鲁婕妤看都没看那膳食一眼,就给退了回来。
孟御厨惨遭退菜,自己也有些懵,好在她的三次机会齐全,被退一次菜也不会伤了元气。
她拿来娄娥留下的食单细细查看,跟不服输似的,午膳又去鲁婕妤那送膳,结果好好的膳食又被退了回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孟御厨是个倔人,竟然还想着晚膳继续送……被徐棠等人给拦下来了。
就剩一次机会,不能再冒险了。
“那谁去?”孟御厨问。
“我去。”说话的是徐棠,“我是有‘免死金牌’的人,不怕退菜。”
徐棠去送了晚膳,烧了最拿手的菜,自信满满叩响永和宫东殿的门。
结果……还是一样的结果。
徐棠也沉默了。
虽然不担心退菜被赶出宫,但一直被退菜,对御厨来说是一种打击。
故而今日赵溪音一回来,就被厨娘们纷纷围上来讨主意了。
徐棠有些气馁:“那鲁婕妤不用膳,根本不是咱们做的饭菜不行,而是她心情不好,谁去了都会被退菜。”
赵溪音轻声道:“没关系,我去试试。”
“少去逞能。”突然人群外传来一道声音,孟御厨低头晾晒着新做好的豆瓣酱,用不耐的语气说。
徐棠当即就不乐意了:“你怎么总看不起人?溪音可是很厉害的。”
昨日她自告奋勇去给鲁婕妤送膳时,孟御厨也说她逞能,把她气得够呛。
孟御厨把豆瓣酱翻个个儿:“谁去都没用,劝你还是等郭掌膳安排。”
赵溪音见识了这位孟御厨的行事风格,觉得此人说话虽不中听了些,心地还是不错的,走过去道:“孟御厨不用担心,鲁婕妤就交给我,定不会让司膳司生出乱子。”
孟御厨看了眼赵溪音:“年轻人还是应该沉得住气,太高调不是什么好事。”
赵溪音并不气恼,她现在在厨娘中确实有那么点威望,但自问从头到尾,都只是抱着共同提升厨艺的态度,而非拉帮结派,如果这算行事高调,只能说:“是孟御厨平时太低调。”
孟御厨并非在乎威望,只是觉得赵溪音的威望不是靠厨艺,而是靠人缘,说白了,她就是不服赵溪音的厨艺。
“真能让鲁婕妤不退菜,再来说大话吧。”
说完转身就离开了,活像说教小辈的长者。
徐棠气恼:“她怎么这样啊?”
赵溪音耸耸肩:“小棠,鲁婕妤的食单呢,拿来我看看。”
徐棠有些担忧:“你真要给鲁婕妤侍膳啊?万一被退菜,那孟御厨肯定该来笑话咱了。”
赵溪音笑了笑:“无妨,不给她机会笑。”
徐棠拿来娄娥留下的食单,赵溪音仔仔细细翻看一遍,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昂贵精致。
昂贵指的是食材,娄娥用的食材是燕鲍翅一类最为昂贵的食材,精致是指做的菜肴,全是阳春白雪之类的高级菜式。
鲁婕妤没有退过娄娥的菜,娄娥被赶出宫,前两次是因为文才人和丽美人的训斥,最后一次是因为鲁婕妤的训斥。
说明食单上这些菜的确符合鲁婕妤的喜好。
从外貌和打扮上来看,鲁婕妤也确实是个精致的人,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万寿节夜宴若不是突然闹肚子,还要献上一舞,说明是个颇具才情的女子。
赵溪音打定主意,决定摒弃“昂贵精致”的膳食,做碗清淡养胃的金丝粥。
所谓金丝粥,说白了就是小米南瓜粥。
小米和南瓜都是金灿灿的颜色,南瓜丝在其间就像飘着的金丝,故而起名叫金丝粥。
鲁婕妤病去如抽丝,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一碗养胃粥来的实在。
小米南瓜粥最是好做,小火慢熬就能把小米的米油熬炼出来。
赵溪音不着急熬粥,先去给文才人和丽美人拟写食单,毕竟这两位才是自己的侍膳主子,后者又和鲁婕妤有过节,若是知道给鲁婕妤做粥而忽视了自己,岂非要闹。
给两位嫔妃细心写好食单,分别交给徐棠和孙宜,赵溪音才安下心来,开始熬粥。
午膳时分,一碗金灿灿的金丝粥熬好了,赵溪音拎着食盒,去往永和宫。
永和宫的路走过很多遍,但这次是要去往鲁婕妤的东殿,而非丽美人的西殿。
赵溪音探头探脑先往西边瞧了瞧,没见着西殿的人,才放心大胆地往东殿走。
心里直犯嘀咕:怎么搞得我像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
东殿的大门紧闭,明明和往日一样的景象,却莫名透露出一股颓废之气。
“叩、叩、叩。”
殿内毫无动静。
“鲁婕妤,司膳司御厨前来送膳。”
殿门裂开一条小缝,开门的是东殿的宫女,小声道:“我们婕妤昨日就说过了,司膳司不必再送饭菜来了。”
说着,就要把门重新关上。
看来昨日孟御厨和徐棠,吃的就是这种闭门羹。
赵溪音眼疾手快抵住门:“你作为服侍鲁婕妤的宫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饿死?”
宫女的眼眶瞬间红了,哽咽道:“主子心情不好,我有什么办法?”
赵溪音想了想:“你帮我带句话,我保证鲁婕妤会见我。”
“真的?”宫女抹了把泪:“只要能让婕妤吃点东西,我帮你带!”
她记住赵溪音的交代,转身进殿去。
鲁婕妤仍旧靠在那长贵妃软榻上,相比两日前,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都没了血色,人更是瘦了一圈。
“走了?”她声音干涩。
宫女却摇摇头:“主子,司膳司来的人叫赵溪音,她说她知道夜宴上本该丽美人出得丑,为何会发生在您身上。”
鲁婕妤倏然睁开眼睛,脸颊呈现不正常的潮红:“叫她进来!”
给丽美人下通润散这件事,是鲁婕妤和娄娥的一拍即合,旁人一概不知晓。
所以那宫女在听到赵溪音交代的这话时,很是摸不着头脑,在听到这句话奏效,鲁婕妤突然召见御厨时,更是一头雾水。
“赵御厨,我家主子请你进去。”
赵溪音拎着食盒进殿,殿内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儿。
鲁婕妤在宫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屏退左右:“你知道什么,快说。”
赵溪音把粥从食盒里端出来,银勺搅拌,黄澄澄的粥冒着热气,不烫,现在入口正合适。
“婕妤边吃,我边说。”
鲁婕妤哪能等得下去:“你快说。”
赵溪音不紧不慢:“你吃了通润散,肠胃虚弱,该喝些粥养养。”
听到“通润散”三个字,鲁婕妤就知道这厨娘真的知道些什么,她低头看到那碗朴素的小米粥,眼睫龛张。
她一向只□□致昂贵的食物,娄娥为了迎合自己的口味,一向爱做这样的菜式,昨日那两位御厨送来的也是,没想到今日会看到一碗小米粥。
不华贵,却最适合一个病人吃。
【上次喝小米粥,还是入宫以前。】
【米油的香味,好怀念。】
来了,信息提示它来了。
鲁婕妤一想到接地气的小米粥,就觉得饥饿起来,端起碗,小小啜了一口。
小米粥熬出一层厚厚的油,合起来口感很温和,金丝南瓜甜丝丝的,热乎乎的汤粥下肚,一两日没进食的胃里瞬间舒服不少。
赵溪音履行诺言:“娄娥把通润散下在我私用的糖罐里,但阴差阳错,我用了公用的糖罐,错把自己的糖罐放在公用处,娄娥又恰好用了公罐里的糖,所以,娄娥做的糕点里有通润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