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那侍女回头第一时间朝李聿泽看来,他就得先拿下李聿泽。
他试了试凝住体内真气,肃王世子从小习武,但这么近的距离的话,他应该不会失手。
之后……之后的事就再说!
郡主的身份绝不能暴露在这里!
那侍女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她惊慌失措从沈嘉禾身上爬了起来, 第一时间转身朝李聿泽看来。
陆敬祯的呼吸骤敛,猛地起身欲扼住李聿泽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在沈嘉禾边上的乌洛侯律突然甩手砸了杯盏,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抽出身上匕首扬手一划。
空气里传来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转身看向李聿泽的侍女突然瞪大眼睛。
雪白脖颈突然裂开一道可怖口子,大片鲜血喷涌而出,她张了张嘴试图说什么,可更多鲜血跟着从她口中喷出。
厅内的空气似在瞬间静止了半瞬。
乌洛侯律上前一脚将人踹离沈嘉禾身边,侍女重重摔至大厅中央。
“啊!!”
舞姬们终于反应过来,丝竹声骤然收住,厅内只剩下女子慌乱尖叫声。
乌洛侯律环视殿内被惊呆的众人,轻甩了甩匕刃上的血渍道:“在我们草原,此等不知身份敢对贵客上下其手的奴婢一律斩杀以儆效尤,怎么,中原没这规矩吗?”他又看向高坐上的李聿泽,“还是,单是肃王府没这规矩?”
李聿泽忙回过神:“王爷说笑,是我御下不严。”他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将地上的侍女拖出去。
惊慌失措的舞姬们也全都跑了出去。
那侍女还未死透。
沈嘉禾见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嘴唇颤抖着,满是鲜血的喉咙只能发出一阵阵的咕噜声,然后,那双眼睛里的光徐徐黯淡了下去。
家丁已经将侍女的尸体搬出去,宴席上开始窃窃私语,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塞北王突然起身杀了个人。
沈嘉禾终于回神,刚才那种一瞬间窥见死亡的紧张感悄然褪去,面前的桌子恰到好处掩住她轻微颤抖的手。
“你们汉人都是这么含蓄的吗?不喜欢就不喜欢,沈将军为何不说,由的那下作的奴婢得寸进尺?”乌洛侯律的声音传来,“在我们草原,没人惯着这等货色!”
“扰了将军和王爷兴致,我这厢给二位赔个不是。”李聿泽已从错愕中调整情绪,端了酒杯亲自走下主位朝沈将军走去。
沈嘉禾的手还在抖,不等李聿泽走近,陆敬祯的声音传来:“冬日夜寒,还是让将军先将湿了的衣裳换下要紧,旁的稍后再说。”
李聿泽回头见陆敬祯走了过来。
陆敬祯径直往沈嘉禾身前挡了挡:“将军衣上还沾了血,不便这样坐在席上。”
李聿泽忙道:“是我想的不周。恒儿,快带沈将军去换身衣裳,再挑两个本分的侍女好生伺候。”
李恒应声:“是,父亲。沈将军请跟我来。”
沈嘉禾在听李聿泽要给她安排侍女更衣时,不免愣了下,她正愁不知如何拒绝,抬眸便见陆敬祯转过身,朝她伸手道:“将军。”
见她不动,陆敬祯弯腰径直轻托住她的手臂将人扶起来。
郡主在抖,她必然是被吓到了。
陆敬祯的广袖恰到好处替她遮挡住狼狈,她的手略一缩,广袖下,他却反手握住了她轻颤的手。
“侍女就不必了,今日沈将军怕也不想再见府上侍女了。”陆敬祯回头朝李聿泽看了眼,“正好我出门醒醒酒,大公子,带路吧。”
李恒看了看李聿泽,见父亲点了头,便只好上前带路。
陆敬祯还没松手,他含笑轻语:“喝多了,有劳将军扶我几步。”
沈嘉禾抿唇应声。
她不需要扶着陆敬祯,这人也根本没醉,一直到走出门去,全程都是陆敬祯扶着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她。
李恒自然知晓今日父亲安排那些美艳侍女是为了什么,那些女子都是父亲近年来买来精心调/教的,为的便是等来今晚这样的机会,在朝中重臣身边安插他们自己人。
只是李恒也没想到那侍女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被沈将军这般厌弃,甚至连塞北王都看不下去,当场把人给斩了。
塞外蛮夷果真野蛮,塞北虽归顺,看来要汉化他们还需花不少功夫。
外头风雪已停,廊下穿梭着几道人影。
陆敬祯握住沈嘉禾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许是在席上暖炉置得足,他的手不似先前般冷,倒是难得在渗着汗,这么一对比,沈嘉禾的手倒是比他还冷。
陆敬祯的呼吸心跳都在加快,他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郡主难得没有推开他,他悄然握紧她的手,试图将身上这点微薄温度悉数传给她。
广袖下,男子轻薄掌心忽地裹挟住她的手。
沈嘉禾本能要抽手,陆敬祯握得紧,一时没料到沈嘉禾有所动作,整个人被扯得一个踉跄。
前面李恒突然回头,还以为他是醉酒的厉害,忙打算折回来扶他。
“不劳烦大公子,是路太滑。”陆敬祯稳住身形,往沈嘉禾身侧靠了靠。
沈嘉禾不好再抽手。
李恒道:“稍后我让人给陆大人备碗醒酒汤。更衣房间就在前面。”
宴席上弄脏衣服是常事,王府也早就准备了供贵客们更衣的房间。
下人已经取来李恒的一身新衣。
“我看将军同我身形相差无几,只好委屈将军穿我的衣裳了。”
这李恒年纪不大,倒是会说表面话,沈嘉禾道:“多谢大公子。”
李恒见陆敬祯也随沈将军一道入内,不免愣了下。
“大公子请回,我进里面坐会。”陆敬祯接过衣裳径直关上门。
李恒蹙了蹙眉,眼下看来陆首辅和沈将军的关系果真不似传闻中那般水火不容。廊下夜风寒冷,他搓了搓手便打算回席上,吩咐了家丁提灯在外等着。
身后门关上。
沈嘉禾往桌沿扶了把,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刚才好险!
还好乌洛侯律以为她是厌恶那个侍女至极出手杀了她,不然就真的……
她收住思绪,抓起桌上的衣服去了屏风后。
陆敬祯将屋内的暖炉往屏风边推近了些,这才背身问:“那侍女知道了?”
沈嘉禾没否认。
陆敬祯缄默片刻,轻声道:“肃王或许闲散,肃王世子却未必。皇室旁支宗亲需降爵承袭,如今老王爷尚在,这里还是风光无限的肃王府,等将来老王爷百年,世子便只是太原王了。”
今晚一见,沈嘉禾自然也知道了。
他又问:“你来晋州的目的和肃王府有关吗?”徐成安一直没出现在客栈,陆敬祯便已猜到必然是郡主另外派了任务给他,郡主愿同他一路,约莫也是想着给徐成安打掩护。
徐成安到底做什么去了?
屏风后的人没有回话。
陆敬祯轻捻着指尖汗意,看来不管他做什么,郡主都不会再信他了。
沈嘉禾换好衣裳,绕过屏风出来,一言不发径直往外走。
“将军!”陆敬祯拉住她的衣袖。
沈嘉禾用力甩开,听他闷哼了声,本能握了下自己的手腕。她略怔了下,是被她扼伤的那只手?
她很快又冷了脸:“好好做你巡查的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也最好祈祷我们不会在各自要做的事上遇到,否则——”她不会手下留情的。
陆敬祯愣在原地,郡主的话什么意思?
他们为什么会在各自要做的事上遇到?
郡主他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律法的事?
房门被打开,冷风呼啸灌入。
廊下家丁见沈嘉禾出去,忙提着灯笼要跟上,却见沈将军冷冷回头:“不必跟来!”家丁怔了下才想起首辅大人还在屋内,那位可是代表天子来巡查的,万不可出差池。
想到此,家丁到底站住了步子。
沈嘉禾往前走了两步便见乌洛侯律站在前头。
她微愣:“你怎么出来了?”
乌洛侯律含笑近前来:“席上都见血了,这顿饭还能吃?我说不想吃了,他们连一句挽留我的话都不敢说,你真该看看肃王世子那副吃瘪的模样。”
他有塞外人这层身份做幌,自然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不会引人侧目。
正说着,他见陆敬祯追出来,凝目看向沈嘉禾身后,“陆大人酒醒了?”
陆敬祯对上乌洛侯律的眸华稍冷。
乌洛侯律又笑:“陆大人何故这般看本王?是本王身上也沾血了吗?”他低头看了看,又问沈嘉禾,“我哪沾血了,将军?”
沈嘉禾冷哼了声,越过他朝前走去:“你不无聊吗?”
乌洛侯律笑起来转身跟上:“席上正手忙脚乱收拾呢,你还要进去吃?”
沈嘉禾道:“便是要走也得同主家说一声。”
乌洛侯律埋怨:“汉人规矩就是多。”
“那回你的塞北去。”
“将军这话真叫人伤心。”
陆敬祯静静站在后面,听着他们闲话说笑,觉得周围夜风恍似瞬间有些彻骨地寒。
宴席散去。
李聿泽和李恒父子亲自将一行人送到门口。
李恒看着离去的马车,低声道:“没想到今日被一个塞北王坏了事。他自己都没什么厌恶伺候他的侍女,怎么对沈将军边上的侍女下手那么狠?”
李聿泽沉着脸没说话。
李恒又道:“不会是塞北王喜欢沈将军……身边那个侍女吧?早听闻草原人野蛮,这是得不到就毁掉?”
李聿泽没接话,比起乌洛侯律,他更在意陆首辅的到来。
陆首辅到底在帮天子巡查什么?
连沈将军都从边疆调来了,这么大的阵仗……不会是冲他们这些藩王来的吧?
沈嘉禾见乌洛侯律坐下便一直在擦拭那把染血的匕首,她蹙眉道:“你们草原上当真这般暴力?看不惯侍女动手动脚动辄就杀?”
乌洛侯律擦得认真,听到这话轻掀眼皮看了她一眼:“我只是看不惯那奴婢这么对你罢了。”
沈嘉禾微噎,今晚之事虽是乌洛侯律误打误撞,但沈嘉禾还是得谢谢他。
她刚张了口,行进中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王爷。”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我家公子请您去他的马车上一叙。”
沈嘉禾有些诧异,陆敬祯好端端叫乌洛侯律过去做什么?
她掀开车帘问:“何事?”
东烟心里有气,低头不看沈将军:“公子找塞北王有正事。”
沈嘉禾冷笑,这是拿公事压她了,她本来还想问为何不回客栈再说,却见乌洛侯律手中匕首入鞘,他弯腰起身:“将军先行,我也正想找陆大人聊聊。”
他跳下马车,见陆敬祯的马车停在路边,其余马车继续前行。
陆敬祯披着那件白狐裘氅站在雪地里,路边光线晦暗不明,乌洛侯律一时看不清他的脸色。
“大人倒也不必下车迎本王。”乌洛侯律大步上前,路上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陆敬祯退开半步:“王爷请。”
乌洛侯律轻笑着跳上马车,躬身入内。
东烟看陆敬祯往马车上扶了把,忙快步过去扶他上车。
“东烟,马车先不走,你走远些等候。”陆敬祯反手握了握他的小臂,低声道,“若乌洛侯律先我一步出来,什么也不要问,就地杀了他。”
东烟被他吓了一跳:“公子……”
“去吧。”陆敬祯松手上了车。
马车轻微沉了沉,乌洛侯律抬眸便见陆敬祯沐一阵冰寒之气走了进来。
也不知他在外站了多久,身上竟这么冷,只是脸上倒还有几分血色,想必是席上饮了酒的缘故。
车外灯笼在寒风里剧烈晃动着,从肃王府出来后,雪虽停了,风却仿佛越发凛冽,眼下虽坐在马车内,但料峭寒风依然可以从车窗不断钻入。
陆敬祯没脱狐裘,他的手脚已然失温,胃里却灼烧得难受,原以为下车吹吹冷风会好些,眼下看来并无多大用处。
乌洛侯律闲适往车璧上靠了靠,好奇问:“马车不走吗?”
先走的车轮声几乎已经淹没在夜风里了,乌洛侯律却听到陆敬祯的随从退远了些,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是不走了。
陆敬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黝黑眸子将面前之人锁住,他启唇问:“王爷怎么知道的?”
乌洛侯律蹙眉:“什么?”
昏暗中,陆敬祯的声音越发地冷了:“王爷今夜是为何当场杀人,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乌洛侯律摸着刀鞘的拇指停顿了下,眉眼微压看向面前之人。
车厢静默良久。
谁都没把话挑明,但两人又全都知晓了。
“陆大人果然也知道。”乌洛侯律终于开了口,言语难掩不悦,“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敬祯抿唇:“是我在问王爷。”
他试探过,郡主没有理由告诉乌洛侯律自己的身份。
乌洛侯律仿佛瞬间明白了陆敬祯将马车停在这里的原因,他笑了下,将匕刃轻巧推出半寸,轻折眼皮看向那笼在黑暗中的人:“本王认识沈慕禾。”
陆敬祯的脊背微僵,竟然是这样。
对,本该是这样。
他替辽廷出征那些年,豫北军的主帅还是老王爷,当年郡主还不是沈慕禾,他认识真正的沈慕禾,清楚沈家心法,所以才会在漳州误以为郡主是沈慕禾。
可郡主不认得他,他从他们见的次一面就怀疑上了。
“叫人把你们带去刺史府邸验明正身那日,丫鬟见过她的女儿身。”乌洛侯律又道。
陆敬祯的脸色骤变:“那个丫鬟……”
“被我杀了。”乌洛侯律接过道,“所有会威胁到她的人都得死。所以……”
他顿了顿,目光冷了几分,“陆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刚擦干净的匕刃已被推出寸余,乌洛侯律的话里夹着笑意,“陆大人特意叫住本王谈心,熟料深夜此处竟有刺客蹲守,大人不幸遇难,大人的随从忠心护主而死,只有本王侥幸逃过一劫,你猜明日晋州城会不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陆敬祯并不在意乌洛侯律此时心中在盘算什么,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只问他:“她不知道你都知道了?”
乌洛侯律愣了下,随即又轻哼了声:“若对她来说被人知晓身份是种负担,那她就不需要知道,反正那些麻烦事我可以替她解决。”
陆敬祯不由得想到郡主和乌洛侯律相处的画面,她看起来很轻松,是那种完全没有负担的轻松,想骂就骂,想笑就笑,想说什么都可以。
他如今连这样寻常的情形都十分羡慕。
“说到这个,本王其实应该谢谢你。要不是你让本王写那封尽忠书,本王又怎么能有那么好的理由站在她身边?”
陆敬祯的呼吸一窒,面前男人身影压过来。
乌洛侯律将出鞘匕刃又轻轻推回,刀鞘抵在陆敬祯胸口,幽声道,“她如今这么信我,都是因为你啊,祝先生。”
陆敬祯的眸华一闪,他竟然连这都知道!
“是……”他的声线轻颤,“她告诉你的?”
“怎么会?”乌洛侯律浅笑了声,“她说,祝云意死了。”
狐裘下,按压着衣襟的手指倏然瑟缩,胃也被灼得一阵抽痛。
陆敬祯蹙眉忍了忍。
“在那个庙里,陆大人一眼就认出她时本王就有所怀疑了,她男装女装完全不一样,硬要说也只能说眉眼有些相似,常人不会一眼就能认出来,更别说能像陆大人这般毫不觉得吃惊,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你见过。再结合当日漳州的情形,本王便是再蠢也该想到了。”乌洛侯律倾身将人抵上车璧,“还要问什么,陆大人?”
胃里灼烧绞痛,陆敬祯疼得脊背在冒冷汗,他咬牙问:“你想要什么?”
乌洛侯律冷笑:“我同她男未婚女未嫁,我对她有什么期待都应当同已成婚的陆大人无关吧?”
“你!”
乌洛侯律手上用力将欲起身的人又强压回去,顺势往刀鞘上注入真气,他笑了笑:“差点忘了,我们首辅大人也不似寻常人看到般的文弱,只是大人空有一身内力,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陆敬祯抓着他的手:“乌洛侯律!你别害她!”
“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害谁也不会害她。”乌洛侯律的声音沉了几分,“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如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站在她身边了。沈家遭李氏皇室忌惮已久,只有我这个塞北王,不受制于周朝任何人,包括你的那位皇帝陛下。陆敬祯,你护不住她,我可以。”
车队已经到客栈快半个时辰了,乌洛侯律还没回来。
陆敬祯到底找他说什么?
沈嘉禾背手在房内来回踱步片刻,楼下传来马车奔驰的声音,她快步推开窗户,果然见是东烟驾着马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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