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东烟走过,看见沈嘉禾便跑来:“将军在这,让我好找。”
沈嘉禾忙问:“可是你家公子有事?”
她说着,一面加快步子朝主帐走去。
青梧咬下嘴唇,她倒是差点忘了这茬,所以现在这个陆首辅他到底是谁啊!
东烟道:“公子说,郢京那边催的厉害,他打算这两日就启程回去。别的……路上再做打算。”
沈嘉禾心头一跳,下意识站住步子:“他不和我一道回?”
难道不该是把被他们控制住的陆敬祯喂药后,丢在监军队伍先行,祝云意恢复军师身份届时同她一起回京吗?
为什么祝云意要以陆敬祯的身份随监军队伍先行?
这样一来,他还得在半路找时间脱身。
还是说,他根本不需要脱身……
边陲干燥,一入夏,连风里都带着干热。
热风随着帘子掀起卷入营帐,瞬间驱散内室飘浮在空气里的药味。
书生正伏案执笔在旁标注什么,他见沈嘉禾进去,抬眸笑道:“豫北军的账本记得很不错,我走前替你理一理,届时将军翻阅会很直观。”
沈嘉禾的目光从他手边账本移开,不动声色落在书生略苍白的脸上:“你若随护送监军的队伍先行回京,又打算何时脱身?”
“我没打算脱身。”他说得自然,又蘸了墨提笔写字。
沈嘉禾的心脏猛地一跳,眉眼微压。
他又道:“疫病一事还未结束,我身上有此次泰州疫病的方子,打算进宫一趟,亲自看看太医署的记录,或许能查到什么线索。”
沈嘉禾狂跳的心脏刹那停滞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疾步行至案前:“你要顶着这张脸进宫?你疯了吗?万一被发现,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知不知道?”
还是说,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呢?
沈嘉禾垂下的手指轻颤了下,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想的,但就是忍不住!
面前书生终于放下笔,抬眸看向她,从容笑道:“郡主怎还信不过我?”
沈嘉禾噎住。
她自然是相信祝云意的,但她不信陆敬祯。
“你放心,若真那么不凑巧,我保证不会连累豫北侯府。”他笃定道。
沈嘉禾的呼吸轻敛,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面前之人却又笑了,俯身轻拉住她的手:“我开玩笑的,不会有事的。”
沈嘉禾没说话。
陆敬祯又笑着轻晃了晃她的手:“怎么了?”
外头传来徐成安的声音:“将军?”帘子被掀开,徐成安的目光越过沈嘉禾看向祝云意时,眼底笑意未减,“哟,祝先生今日气色不错。”
陆敬祯松了手回头看他:“徐校尉找将军有事?”
徐成安笑:“有点事。”
沈嘉禾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出去。
徐成安愣了下,小声问:“你惹将军生气了?”
陆敬祯蹙了蹙眉,郡主在得知他要先行时的确像是生气了,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止是这样。
“无妨,不是大事,我这就替你去将军面前美言两句。”徐成安笑着落下帘子,转身大步跟上沈嘉禾,“难得您还能生他的气呢?”
沈嘉禾没心情和他玩笑:“如何?”
徐成安听她问正事,也没耽误,顺手折了根长草把玩在手上:“人在府上,一直喂着药,没醒来过,云道长特意带我去看了,不会有错。”
沈嘉禾侧脸道:“确定?”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徐成安将断草往耳朵里塞,歪着头一面掏耳朵,一面道,“我还同几个金吾卫闲聊了几句,他们说陆大人的确秘密带了个人来雍州,关着谁也不让见。临出门,正好遇见季府尹,我顺道又打听了一嘴。他也知道府上秘密藏了个人,但陆首辅谁也不让见,光让人好吃好喝送过去。不过陆首辅昏睡着,我估摸着那些吃食全都落入云道长的肚子里了。”
徐成安办事稳妥,沈嘉禾听他说完,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轻轻放下。
祝云意把人放在州府官邸这么长时间,不可能没有人知道,现下看来,不会错的,那个秘密在府上谁也不让见的人,必然就是陆敬祯。
是她太多疑了。
明明那天在崖边,祝云意把那封允婚书为何在他身上的事也解释过了,她到底为何还会疑心他?
他先行回京也是为她去冒险,而她方才的态度……
该去道个歉的。
徐成安见将军未发一言,扭头就走,正要叫住她,身后青梧拔腿跑来。
“徐成安!”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和将军别是都想躲着我!你快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徐成安有点懵:“哪个人?”
青梧挤眉弄眼朝主帐看去,压着声音道:“那个假扮陆首辅的人!”
徐成安顿时缄默,祝云意和将军的事还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晓为好吧。
他思忖了片刻,又想了想,谨慎道:“我也不知道。”
青梧:“??”
“那你跟我说他不是陆狗?”
徐成安这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挑眉道:“是啊,我只知道他是将军的人,至于这人是谁,打哪儿来的,将军一概没告诉我。不过我猜啊,那人应当是将军在江湖上找来的高手,江湖规矩,不能轻易透露姓名,你应该学学我,不要多问,否则显得自己很蠢。”
青梧:“……”
沈嘉禾远远见严冬守在帐外,正与几个士兵说笑。
她上前走了几步,叫了他一声:“严冬。”
严冬一溜烟过来了:“将军叫我?”
沈嘉禾盯住面前的脸片刻,深吸了口气问:“一直没问过,你们来时是如何把陆首辅给换下来的?在护卫队的护送下,他不应该脱离他们的保护给人可乘之机。”
这是最后一次,问完后她再也不问了!
东烟从容道:“陆首辅肯定不会离开车队啊,但他的随从会。我们跟了他们好多天,终于等到他的随从出来打水,公子便让我趁机拿下他的随从,随后先装成陆首辅的随从回到护卫队里。之后在下一个驿站,我给陆首辅下了药,然后假传他的意思,说想请同样在驿站歇脚的小道长来算一卦。我师弟就顺理成章带着扮成他道童的公子进来了。”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没有沈嘉禾想的危机重重、惊心动魄,一切都这样平稳有序,这的确是祝云意的处事风格。
一旦把陆敬祯和他的随从换下,整个护卫队还不是祝云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将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东烟不动声色打量着沈嘉禾的神色。
沈嘉禾回神道:“云意又说要随护卫队先行回去,我有些担心,怕他不好脱身。”
东烟笑道:“将军放心,公子心思缜密,不会有事的。”
沈嘉禾点头,战场上瞬息万变,所以她总把什么事都想得惊心动魄,祝云意却总能把什么事都变得简单。
主帐内,批注完的账本已经被整齐摆好。
陆敬祯正在收拾衣物,他小心将那件竹青衣服叠好,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眼,似有些遗憾地摩着衣服一角:“不想入夏这么快,这身衣服我都只穿了一次。”
他看似完全没有因为她先前态度不好生气,沈嘉禾心里内疚,大步上前将人环住:“等回京后我让陈师傅多给你做几身夏衣。”
他垂目便笑:“郡主选的料子定是极好看的。”
沈嘉禾轻嗅着他身上独特的草药清香,小声道:“是你穿着好看。”
“怎还学我?”他高兴地笑出声来,手指轻卷过郡主耳边碎发,一手将人抱住,“院子里的枇杷树有些过于茂盛,这次回去我想叫严冬修一修。”
沈嘉禾应声:“是该修一修,院子本来也不大,这么一遮,太阳都晒不到。回头我让人送张藤编的摇椅过去,你可以睡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陆敬祯的目光轻柔游离,他含笑道:“好。”
从燕山回来后,不管陆敬祯承不承认,郡主好几次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她还在怀疑他。
他知道这次来雍州很冒险,但祝云意无法左右天子入局,而陆敬祯不得沈将军信任,也只有这个办法最稳妥了。
但现在郡主开始怀疑他了。
陆敬祯悄然深吸了口气,祝云意即便是死,也绝对不能在郡主眼里变成陆敬祯。
等这次回去,查清泰州疫病之后,在郡主返京之前,祝云意就不能活着了。
这一世郡主待他的温柔也只到这了。
陆敬祯低下头,薄唇轻略过沈嘉禾的额角,是有万分不舍,但只要郡主好好活着,一切就都值得。
“日后郢京有我。”他轻声道。
没有祝云意,也还有陆首辅。
怀里的人忽地抬头朝他看来,陆敬祯略一踌躇,郡主轻踮脚尖,顺势捧住他的脸深吻过来。
他的薄唇带着些凉意,沈嘉禾越发吻得肆意,似乎在努力将她身上的暖意传递给他。
男人修长手指轻抬住她的下颚,俯身认认真真回吻过去。
沈嘉禾干脆一把将人推倒在案边椅子上,她轻掀衣袍坐至他身上。
“云意。”
“嗯?”
“等我回京那日,你要来迎我。”
郡主在提醒他不要涉险,陆敬祯都明白。
衣襟带子瞬间散开,微凉胸膛顷刻间覆上郡主炙热手掌,陆敬祯的呼吸轻敛,他含糊应了声。
眼前这人难得没有手足冰凉,此刻连那半截修长漂亮的脖颈都在发烫,沈嘉禾的指尖攀爬至他身前诱人锁骨,她骤然俯身含住那片柔软耳垂,轻语:“我们去床上。”
东烟在帐外等了许久,十分坐立不安。他先前对沈将军的说辞自然是公子一早就交代的,本以为将军不会问,这都多久了,沈将军却又突然问了。
东烟急着想进去警告公子,沈将军对他起疑了!
可谁知沈将军这一进去就不出来了!
他一直守到半夜,后来徐成安来了。
“你待在这做什么?”徐成安皱眉,“我找你半天了。”
东烟忙道:“将军进去好几个时辰了,都这个点了他怎么还不出来?”
徐成安看了眼面前的营帐,默了默:“这个点了将军怎么还会出来?你是不是忘了,这是将军的营帐。”
东烟:“……”
“但他们还没用晚膳啊!”
徐成安又沉默须臾,他没好意思告诉傻乎乎的严冬,里头两位怕早就吃饱了。
他拍拍严冬的肩:“将军帐子里吃食一直备着,他们饿了自己会吃。你也没吃吧,走啊,我带你去吃点。”
“不是……等等……”东烟不想走。
徐成安一把将人拖走:“我说严冬,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什么吗?”
东烟:“什么?”
徐成安不怀好意眯了眯眼睛:“特别像主君主母帐内温存守在廊下的小丫鬟。”
东烟:“……”
等等,徐成安是说沈将军和公子在营帐内……
他娘的!
欺人太甚!
简直欺人太甚!!
帐内不知何时点起了安神香,味道不重,却十分好闻。
沈嘉禾迷迷糊糊醒来,觉得连日的疲惫消散,这一觉睡得十分神清气爽。
她翻了个身,身侧床榻空空如也。
沈嘉禾愣了下,忙坐起身:“云……”
原本放在营帐里的行李包袱也不见了,沈嘉禾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去,徐成安守在外面。
“将军醒了?”他笑眯眯叼着半根草拍着衣袍上的灰尘站起身,“陆大人走了,走前还特意交待说要给将军点些安神香,心疼将军连日征战辛苦,还让我们别打扰您安眠。哎呀,这般体贴入微,果真是我等遥不可及啊。”
沈嘉禾脸色一变:“他去哪了?”
徐成安蹙眉,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昨晚快活傻了?陆监军自然是回郢京了。属下也问过他何故那么早,他说看不得看将军去送他,怕将军一去,他就舍不得走了。”
她也舍不得他先行。
他还说什么这两日走,没想到一夜过后就直接走了。
徐成安难得把祝云意说得千好万好,奈何将军依旧愁眉不展,他不免问:“不就先行一步,您也不必这么担心吧?”
沈嘉禾沉着脸:“他要入宫去查泰州疫病一事。”
“什么?”徐成安脸色大变,祝云意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替将军冲锋陷阵的人多的是,何须要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处处冲在最前头!
“他……他那么聪明,会没事的。”但那是大内,天子眼皮子底下,徐成安心里也没底。
沈嘉禾没说话。
“哦,差点忘了。”徐成安从身上摸出一块红布,里面包着东西,“陆大人说要给您的。”
上回在杨家,祝云意便是这样用红布包了只金镯子送给她。
沈嘉禾揭开红布,发现里面果然又是一只金镯子,同先前送给她的那只一样。
徐成安挑了下眉:“哟,这是送镯子送上瘾了呢。”其实他拿到手就知是镯子,当时还问祝云意,都送了一只了怎么还送。
祝云意笑说听人说,镯子得送一对寓意才好。
镯子下压了张纸,上头是祝云意熟悉的笔迹:成双成对,福泽安康。
沈嘉禾盯住上面八个字看了许久,“成双成对”后面为何不写“长长久久”,没有两人情意祝词,他把所有的祈愿都给了她一人。
沈嘉禾莫名觉得有点心慌,她蓦地抬眸:“只有这些?”
徐成安愣了下:“一对您还不够?这……太多戴着也不好看吧?”
沈嘉禾心里更慌了,为什么没有允婚书?
祝云意不是答应她等打完胜仗回雍州就写给她的吗?
她转身往营地外跑。
徐成安莫名其妙,刚追过去就见将军翻身上马,大喝一声策马疾驰而去。
沈嘉禾径直出城,策马狂奔半个时辰也不曾见到那支队伍。
她方知,祝云意真的走远了。
监军的马车天刚亮就出了雍州城,此刻都走了半日了。
陆敬祯今日起得早,一路上都有些昏昏欲睡,奈何每次醒来都见外头东烟掀起车帘往里看。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
东烟干脆钻进来:“也没看什么,就……想问问公子车内垫子是不是不够厚?”
陆敬祯莫名其妙:“都入夏了,要那么厚的垫子做什么?”他还嫌热。
“您倒也不必……”东烟纠结一番,从袖子里取出一盒药膏,“大夫说这药很管用。”
陆敬祯拧眉:“这什么药?”
“就……涂那里的药。”
“哪里?”
东烟咬咬牙:“公子别装了,我还是知道两个男人怎么行那事的!”
突然反应过来又百口莫辩的陆敬祯:“……”
“不是……你这……哪来的药?”
东烟忙道:“您放心,绝不是军营里拿的,我专程乔装打扮去雍州城里找了个大夫才买来的。”
陆敬祯觉得头很疼:“你是如何说的?”
“那肯定得实话实说啊。”东烟硬着头皮,“我就说我家公子被一个男人给、给睡了。”
陆敬祯按着胸口:“快滚。”
东烟十分理解公子的窘境,想他家公子在朝会上,那还不是谁见了都得低头喊声首辅大人,现下却被一个男人给……东烟很给面子地没继续往下想,在滚出去之前还不忘把药膏小心放下。
车帘落下,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公子若是自己不方便就叫一声,我就在外面守着。”
陆敬祯:“……滚下马车去!”
跟在后面的马车,车帘被人掀起。
小道士皱眉:“我师兄怎么从马车上下来了?”
车内女子轻卧,她浅笑道:“来时不还同乘一辆马车吗?我还想问你师兄为何突然要我同我夫君分车而行呢。说什么他家公子不方便,又不是女子来癸水,有何不方便?”
小道士挠挠头:“姐姐,癸水是什么水?”
辛衣舒:“……”
此时,陵州城外。
进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一侧隐蔽角落里,一人背着药箱,带着斗笠,小心翼翼探头看向城门口。
青年大夫的画像清晰无比地贴在城门口。
他将斗笠微微抬起了些,底下是一张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脸。
江枫临已咒骂一路了,到处都在说陆首辅身患顽疾,天子为恩师特意寻他前往郢京给陆首辅诊治。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还入了陆首辅的法眼了!
还有,这说的好听是寻找江神医,但这满大周到处贴他的画像,确定不是通缉令?
要不是沈将军和陆首辅水火不容,他都要怀疑是陆首辅在帮沈将军满天下地找他了!
本想进陵州查一查当年的陵州疫病是怎么跑去泰州的,现在好了,他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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