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昀捏着鼻骨,“此事休要再提,我亦不想探究那些虚无过往之事。”
梁冀像是没听见梁昀的话,亦或像是自顾自一般喃喃:“你猜她为何会如此恨我?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是不是我与她间经历了你没经历过的一切?是不是她对我……有什么误会?若是我们之间误会解除,她会不会——”
“她不会。”
梁昀渐渐失了面上的温润,他冷漠看着他,又一次强调:“她不会。”
“你为何还不肯承认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她憎恨你,害怕你,她甚至夜夜梦魇缠身,连哭都害怕的哭不出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才让她对你的欢喜变成如今这般?你还要执迷不悟继续纠缠伤害她?”
“我亦不想探究,非怕什么你与她的过往。只是怕我知晓内情会忍不住亲手杀了你。”
可如今的梁冀性子却是沉稳至极,波澜不惊。
原来, 痛苦与磨砺真能改变一个人。能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打断一身傲骨, 剥离所有情感, 重新捏成了一个他。
梁冀目光沉下,语调波澜不惊:“大哥不想知晓那我便也不再说。可事关战事, 我却仍要告诉大哥。”
梁昀望着他平淡无波的脸,眉心微微攒起。
“大哥近来对我颇多怀疑,怀疑我为何会在魏博没传出一点消息前就深入振武?我为何能取信为人谨慎的节度使,与他称兄道弟?我又为何会如此轻易潜入节度使府,杀了睡梦中的孙郢?”
梁冀停顿须臾:“这些于寻常人来说任何一条都可谓难于登天,可对我来说, 这一切不过是一段段梦境, 我信了罢了……我起先自然不信, 可后面发生很多事都一模一样。我知晓孙远照本会死在今年的三月里, 我才会提前去救下他叫他对我深信不疑。且我还知振武落到孙郢手里, 孙郢会死心塌地投向魏博,日后会成为魏博分裂河东最厉害的一柄刀。到时候河东四面环敌,若想对抗魏博冲出桎梏,大哥应当知晓河东为此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随着他的话一句句落下,梁昀面色慢慢阴沉。
若是旁人,只会以为眼前是患了失心疯才能说出如此言语。
可——梁昀在振武自有消息网。
他知晓, 梁冀说的字字不差。
自己的探子将书信一封封亲手交到他手里,他素来有阅后即焚的习惯,梁冀是如何知晓?
看着梁昀骤变的脸,梁冀缓缓道:“我不仅知晓这些, 我还知晓些尚未发生之事。不过只可惜……记忆中的我知晓的并不太多。不过便知是一两条若能妥当运用,也够他们吃一壶。”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梁昀转着手中的扳指,目光沉下,显然并未全信他的话。
这番话,在世人看来,不亚于鬼神之谈。
梁冀苦笑,自他拾起记忆那一刻始,他不仅不觉欣喜反倒更添绝望。
他渐渐猜测到这辈子一切转变都是她亲自选择。
她或许与他一样。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甚至不敢以真面目见她。
“我虽年幼,却不敢忘杀父之仇。然凭我一己之力对抗魏博难如登天。大哥,魏博靠着北胡,如今北胡王庭内斗早已无力襄助魏博,我们不能继续拖下去。”
这一夜,梁昀如往常一般宵旰忧劳。
与一众部下商议许久,将原先的所有作战计划尽数打散,直到夜深才商谈得当,结束了去。
外头天色昏暗,四处静悄悄的可怕,仿佛深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梁昀穿着一身鸦青常服,眉眼笼罩着昏光里的冷意。
他抬起脚往屋内走近时,瞧见屋内仍燃着一盏微弱的灯。
盈时趴在案上,睡得很香,开门声也未惊醒她。
她沐浴过,屋内潮湿不减,香气难消。空气中隐隐带着她身上惯用的熏香。
丝丝缕缕清甜的气息。
她褪去了外衣,里头仅着单薄的袄裙,将身段衬的更加婀娜纤细,婴儿般莹润剔透的肌肤,珍珠一般暗中生辉。
二人太久未见。
足足三个月又五日。
因时局动乱,她被迫着承担起了许多责任。
家中娇儿尚小,又正是调皮的时候,却只能依赖她一人。
显然,自己既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亦不是一个好父亲。
梁昀就着角落里微弱的烛光,近乎出神一遍遍凝视着她安睡的眉眼。
雾眉蝉鬓,睫毛很卷。
眼睫蝶翼一般往圆圆的眼窝处耷拉着,婴孩般润泽红粉的唇瓣饱满欲滴,脸颊更是睡出两团粉云。
她澡洗的很是匆忙,甚至连耳坠也忘摘下。
收回思绪,梁昀垂首为她摘下耳坠。
取下了耳坠,她粉红的耳垂处充血通红,叫他又忍不住拿指腹揉了又揉。
盈时难受的动了动身子,泛着水意的眸光微微探起来,看见是他,明明困得睁不开眼,还是立刻伸手朝他怀里扑了过来。
梁昀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迎面将还没下榻的她抱在怀里。
“大人,晚膳送过来了。”隔着门扉,恰巧屋外仆妇们低声通禀。
梁昀命她们送进来。
塌上小几上很快摆满了各式小碟,与两海碗的汤面。
平州地处北境,百姓都不惯吃米饭,多是用些面食。
梁昀往日吃食上并不讲究,送来什么便吃什么,秉承着一个不浪费。
熬煮的色泽金黄的鸡汤,鸡肉骨头都炖的散开。面是平州人惯吃的手擀面,面条粗细不一,吸满了鸡汤泛着淡淡的浅黄。
再配上一叠当地独有的红油辣子,瞧着便叫人十分有食欲。
这些时日盈时一路未曾歇息,身子都要被马车颠簸散架了,可她为了不拖慢进程从来不吭一句。
如今的她只恨不能抱着枕头睡上个三天三夜。
甚至她被梁昀抱着时也是困顿的手脚发软,坐不直身子。整个人都瘫在他怀里闭着眼。
可盈时又是一只贪吃的猫儿,梁昀将她抱的离佳肴近了,果真她困顿中还不忘吸吸鼻子,被香味惹馋的舔了舔唇。
许是上辈子身子坏了,什么都吃不得,这辈子没旁的爱好,就是嘴馋的紧。
她人还没彻底醒过来,已经眼巴巴看着那一大碗的面条,咽咽口水,嘴里还问他:“是什么东西?好不好吃?”
梁昀眸底皆是笑意。
往日俊朗又克制的郎君,也只面对她才会如此笑意盈盈。
梁昀给这个姑娘递去筷子。
盈时接过他的筷子,将头凑去海碗面前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她先是浅浅尝了一口汤,似乎又觉得差了一些味道,而后试着将那叠闻起来十分香的红油全倒去面碗里。
很快红油便和鸡汤混融在一起。
盈时夹了一筷子面条,张开嘴吸溜吸溜进嘴里。
染了辣意的面条,更加烫的厉害,她仓促的咽下,连连伸出舌头哈气。
梁昀无奈地说她:“你放的太多。”
“好辣好辣!”盈时果然受不了这种辣,可又被那种格外刺激的感觉吸引,梁昀给她倒茶时她连连摆手,忍不住又吸溜一口,鼻头已经升起了一层薄汗。
盈时被辣的眼冒白花,唇色通红。
她总像是有着两幅皮囊的妖精,有花朵盛开到极致的靡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又有着总也长不大的娇憨。
梁昀见她这样怕辣,便将另一碗未曾动过的面给她吃,自己转头去吃她那一碗。
谁知这个从没吃过辣的男人,本领还不如盈时。
梁昀且只吃了一口,便立刻深深蹙起眉头。皙白的面颊升起大片殷红,将手边的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盈时瞧着他与以往判若两色的脸皮,明明还是那个人,甚至还是那副稳重端正的模样,可脸上这般红像是被蒸熟了一般!
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梁昀淡淡看向她。
盈时立刻求饶,说:“啊不笑了不笑了,都是我的错。我跟你再换过来,我觉得辣的还蛮好吃的……”
梁昀没继续与她争,她也是真能接受新鲜玩意儿,吃完时唇瓣都红肿了一圈,擦着脸上的汗水却偏偏一副意犹未尽。
吃完面,梁昀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他抬起手,将手放在她手背上温柔地摩挲,良久才对她道:“在这里休息两日,我差人送你回河东。”
盈时原本还眉开眼笑乖巧喝着茶水解辣的乖巧模样,听了这话当即忍不住耷拉下眉眼。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察觉到她情绪低落。
他捉住她粉白的手,“这些日子融儿只怕想你的紧,他快要满岁了,我不能回去,你早些回去陪着他好么?”
梁昀定定看着她,笨拙的以为她喜欢融儿,拿着融儿去哄着她。
盈时却始终低垂着眼睫不说话。
梁昀叹息一声,忍不住将她抱于自己膝上。
她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梁昀日夜脑海中对她都有千言万语。可偏偏见到她只会一句:“我们这样只是暂时的,等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么?”
他更舍不得她,可他要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他比盈时高上好些,盈时只有坐在他腿上,才终于可以平视他。
她离他极近,几乎鼻尖与鼻尖搭在一起。
盈时含着鼻音,摇头:“可他不想我了,我却想你。”
短短一句话,却叫梁昀瞳孔一缩。
融儿想我,可我却想你。
我回去叫融儿欢喜,可我却离开了你,便不能继续欢喜。
梁昀的克制冷静因这一句话坍塌的无影无踪。
算来,梁昀长这么大,从未得到过偏爱,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喜爱。
他是长子,注定要严格教养,注定不能溺爱,自小他的行为举止不可出一丝差错。长辈们对他格外严厉,甚至是冷漠。
他年幼时每一个深夜里,时常羡慕起舜功。
他羡慕舜功有母亲做的华丽衣裳,羡慕舜功逃课后所有人也不会对他失望,甚至还会帮他打掩护,羡慕他有长辈明目张胆的偏爱。他甚至羡慕舜功不喜欢的东西敢说出来,喜欢的东西也敢去追求。
自己就不一样了。
他从不能做出一丝一毫的不好,否则……所有人对他的都是失望。
可现在,有这样一位姑娘告诉他,在她心目中,自己甚至比他们的孩子还重要……
梁昀静静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长久的不说话。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到一点就破。
今日在梁冀那里得来的消息,一路痛苦煎熬地内心,短短一段路他甚至走不回来。
可一切的痛苦,却被她一句话抚平。
他总是表现得很冷静,很宽宏大度,对着她与弟弟的那些过往都无所谓。
可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有多虚伪,有多假。
他根本做不到释怀。
他也会嫉妒,也会痛苦。时常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哪怕她如今看不上梁冀了,可每每想起她与梁冀过往的那些年,每每想起梁冀故意刺激自己的话,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他不知晓的事情?她不喜欢梁冀了,那她就是真喜欢自己?
或如梁冀所说,她只是利用自己。
可是她刚才说了,她想自己。
她宁愿叫融儿难过,也想陪着自己。这怎能是利用?
梁昀露出释怀地微笑。
我何尝不是想着你?心里的痛苦,都是每日每夜想着她,想着他们的孩子,想着他们的往后。才能熬过去,撑过去。
“盈时。”他声音里透着浅浅的愉悦。
盈时慢慢身子贴近他,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脸颊,环着他的肩颈认真道:“夫君,我觉得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你。”
“我现在除了不能日日见到你,自从与你在一起我就已经无忧无虑,我身边每一个人都活得很好,她们再也不用日日担惊受怕。谁也欺负不了我们,这一切你不说其实我都明白,都是你护着我们。你还替我找到了我爹娘……这世上再没有比你好的丈夫了……”
她一介孤女,若非梁昀,这个世道去哪儿能安宁?任何人都能将她生吞了去。
可如今,哪怕是依靠着他,她也全然不一样了。
梁昀微微偏过头,克制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
一点点的酥麻却尤如干柴烈火,她察觉到他身体的动静,微微松开他。
他却握着她的腰,逼着她更贴近自己。
若是以往,清心寡欲倒是无所谓,如今哪里还能习惯以往终年茹素的日子。
渐渐有些等不及,他有些急躁地吻上她,仿佛是一个毛糙少年。
外头雷鸣滚滚,雨水淅淅沥沥。
屋内,满室渐渐升起潮湿黏腻的气息。
直到外头的雨水渐渐停了。
淡淡的日光重新出来,落在那张俏丽的面庞, 如上等玉瓷一般透着光。
盈时立在门前, 梁昀为她裹上自己氅衣, 送她登车。
“回了河东,也少出门, 若真要出门切记要带上护卫。”梁昀叮嘱她。
盈时点点头,强撑起笑:“知道了,雨停了我该启程了,我还想早些赶回去给融儿过周岁。”
梁昀轻轻笑着,没办法回去看一眼融儿,他便会在心里仔细想着孩子如今的模样。
融儿如今是不是长开了一些?是不是与她更像了?
梁昀低头时, 唇角轻轻蹭过她的眉心。
却被盈时捉住他的衣袖, 往他手里塞去了一枚平安符。
“许久前就求下的, 一直都忘了给你……你记得一定要贴身带着。”
梁昀垂眸, 看了一眼掌心那枚小小的平安符, 绘着符文的粗糙布料上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低声说好,一段简简单单的路,却像是割骨刮肉般难舍难分。
马车离城时,盈时掀起卷帘,看着战后满是疮痍的贫瘠土地。
原本那些不起眼的土地,却被百姓们视若珍宝, 甚至不眠不休地也要重新开垦,施肥。只企图在这场冬季来临前能种出粮食。
土地在一场场雨水滋润下,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孩童们在田野间欢声笑语。
简单而质朴的画面, 透着浓浓的烟火气息。想来只要再没动乱,这里很快就能处处生机盎然,百姓重新安居乐业。
盈时见到这一幕幕,竟是不由得眼眶湿润。
昨夜她还不明白的许多东西,忽然间不用说,就全明白了。
明白无数人前赴后继的一切意义。
风中有熟悉的气息,身后马蹄声阵阵响起。
梁冀策马回城,看着那支队伍远去。
他想起梁昀那番话,本不想再追上去,可人这种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贪婪的想要光明。
护卫们见三爷策马上前,一个个顿时严阵以待。
可梁冀自然不会再做什么出格之事,他只朝着马车深深望了一眼,深沉的眸光落在她的面上。
他从小就知晓他的未婚妻长得漂亮。她如同世间最华丽绮罗一般映着光晕的发,面庞洁净而白皙。
无论过去多久,梁冀永远记着她的相貌。
盈时仍是那个盈时。见是他立即便将布帘重新垂落下来,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是啊,她倔强而又骄傲,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低头一下。认准了一个人便不会回头。
梁冀知晓她听得见,他想问她,梁昀对你好不好?可仔细想来这话当真是可笑了。
这一路以来,梁昀为她做了许多,许多她都不知晓的事……
梁昀为她做的一切,也曾是那个少年意气风发出征时想要为她做的。
她从小就告诉自己,她想要找到她的爹娘。
那时,他便暗自有了念头,想要为父报仇,想要夺回平州,想要寻回她父亲尸骨。
可惜兜兜转转他什么都没做到,却只是再三伤害她。
马车未曾停下,愈行愈远。
梁冀坐在马背上,目送那辆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他眸光出神良久,才掉转马头,夹紧马腹,一抽鞭融入山林。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已经错了,不能继续错下去。
返程略有些着急,盈时总算在融儿的满岁前两日踏回河东。
桂娘抱着沉睡的融儿迎上来,“娘子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奴婢与几个嬷嬷们为小郎君的满岁宴都快急慌了神,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盈时接过睡熟的融儿,见到孩子还是自己走时那般模样,似乎长大了一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小声道:“总算是赶得及。”
抓周礼盛不盛大无所谓,至少母亲与父亲,总要有一个在身边。
桂娘又问她这一路是否顺利:“可有见到老爷夫人的墓?”
盈时颔首,“见到了,在平州一处山野里。被原先府上那位叫三喜的老仆收敛着安葬了,您可还记得他?我本想叫他随我们一块回来,可他却是不愿,要继续守着我父母。我只得差人去给他赠去了一些薄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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