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昀庄严盛装,玄色华服亲赴军营校场,登上高台。
其身旁诸般礼器罗列,香烟袅袅升腾, 场面庄重肃穆。
身后侍从恭敬呈上一杯浊酒,梁昀双手稳稳端起,微微俯身,将酒缓缓洒于高台之上, 酒水溅落,洇湿了一片砖石。
洒罢,梁昀又取过第二杯酒,目光如炬,自上而下扫视着台下那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出征将士。手中酒盏剔透,琼浆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吾之将士们,此番责任重大,尔等皆为我部下精锐,望能奋勇杀敌,凯旋而归!”
台下将士们闻此,齐声高呼:“奋勇杀敌,凯旋而归!”
众将声震云霄,满是激昂与忠诚,令在场众人无不热血沸腾。
梁秉拜别兄长。
高台之上,梁昀袖袍被风吹鼓的轻扬,他看着幼弟年轻气盛的脸庞,看着他身量已经快长得与自己齐平,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旋即又恢复了那冷峻威严的神色。
他将虎符珍重交予梁秉,肃声道:“军中首将所有士卒都盯着你的言行,行迹切记不得莽撞,不得忧柔寡断。行错一步便是身后万千将领的命,此次切记时机未到,与魏博牙兵并不可正面交锋,拿下失地,便原地驻守。”
梁昀知晓魏博如今关头满门心思对着朝廷,北胡也早同魏博内中起了嫌隙,河东三府结盟已成,徐绪鹰那只老狐狸便是知晓后方遭袭也并不会调精兵重新收复并不值当的失地。
可对于幼弟的第一次亲征,仍旧语重心长。
梁秉眼中带着昂扬必胜的气势,正声道:“兄长放心!弟弟务必时刻牢记您之教诲!”
语罢,梁秉转眸,回身睥睨着万丈高台之下,他的目光冷峻地凝视着前方敌军,手中紧握着那杆冰凉的长枪,声音仿若一道利箭,穿透喧嚣:“吾等身后,乃万千百姓,今日纵是拼死,也务必要夺回平宁二州!”
此乃时隔多年的首战,纵是小打小闹,也不能输。
赢了便是一雪前耻,输了更是雪上加霜。
台下喝彩之声,有如滚滚雷鸣。
梁秉言罢,挥旗下令,先锋如潮水般汹涌向前而去。马蹄踏地,扬起滚滚黄尘,喝彩声瞬间淹没了这片天地。
众人出发而去,忽地有一人一骑策马而出。
众人定睛一瞧,竟是那这段时日身受重伤,一直养病的梁家三爷。
狂风呼嚎,梁家三爷单枪匹马闯入台下。
梁冀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坚毅:“望大哥准许,我愿与四弟并肩做战,一雪前耻!死战不退!”
溽暑时节,烈日如炽。
各地交战,纷争不断,河东府内却自有一番清凉惬意,与世无争。
梁昀随军队出了河东,连书信也没空传一封回来。
盈时也有头疼的事儿,府中庶务太多,大大小小许多事儿如今都落在她肩头上。
以往她是幼媳,不说韦夫人与萧夫人,便是下头还有一个万事都懂的萧琼玉替她打头。
如今却不同了——她如今是河东家主夫人,再没有旁的女眷会帮她分担,也不敢越过她做主。
凡事满府人都要得她的首肯才敢行事,不仅如此,她一言一行都被所有人注视着。
盈时非是什么天才,许多事皆是一头雾水不会上手。很快便忙的焦头烂额办了好几桩错事。
好在她好学,不耻下问,亲自去寻来几位管事询问,不懂的事儿便亲自去问,去学。
年幼时她由于是女儿家,学问上就很是糊弄,爱学不学,不学也没人会逼着她。且家中知晓她日后嫁的是幼子,也没人太过计较她懒散的掌家能力。
盈时已经十八岁,满打满算,她竟是在这个年纪才开始认认真真学习起如何管理庶务来。
河东府庶务太多,梁昀随军走了,盈时不单单是自己的那一份要处理,许多本该梁昀处理的那些盈时也要学着插手。
写给梁昀的书信被留置在河东府,十几日间竟足足积攒了百余封。
盈时瞧着一封封信件手足无措,她唯恐有要事耽搁了,便连忙去问章平。
“看着都是朝廷送来的,要不要将这些给公爷送过去?”
章平赶紧告诉盈时:“要紧儿政事儿都已经给家主处送过去了,这些书信多是些逢年过节各处的问候,朝廷官员的问候,通篇都是废话,还有可能有人往信纸中□□,一般都是拆开交给手下验,顺便寻些有用的消息。您不需理会这些,底下人会替您处理掉。”
盈时猛然间脑子里嗡了一声,久久震荡不曾平息。
有毒?不看?叫底下人来处理掉?
上辈子……她的一封封书信,莫不是就是这样被耽误的?
盈时面颊泛白,持久的僵硬叫章平也看出来不对劲儿。
“夫人?”
盈时敛下情绪,问他:“交给底下人,底下人会以家主的名义回信不成?”
章平听了吓得直摇头,连忙道:“我们哪儿敢以家主的名义回信?多是留着不理。”
盈时慢慢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她说:“我再看看有没有京城传来的家信。”
盈时忙的像是陀螺,夏日清瘦了好几斤,后来渐渐上手了才觉松快起来,每日里日子过的宁静安稳,岁月漫长到叫她险些忘了许多东西。
直到这日盈时收到京城萧琼玉写给她的信,盈时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离开京城竟已大半年了。
萧琼玉给盈时写来信,信中说她打算随着梁直往安西去了。信中多是问些家常,朝着盈时问起融儿来。
萧琼玉说起元儿,说他如今已经长变了一番模样,走路很稳了,说话也都会说了。字字句句中都透着万事安好。
信的末尾,还附带说起韦夫人与傅繁的事儿。
原是梁冀走后不知所踪,傅繁与韦夫人留守在梁府,二人间竟是越来越不对付,时常闹腾的满府鸡飞狗跳。
傅繁的兄长前去帮忙,想要报官营救妹妹出来,竟还被韦夫人命人打了一通。
最后傅繁的兄长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连夜将傅繁救了出去,傅繁临走前还拐跑了后宅中所有的金银珠宝,可叫韦夫人气的连声怒骂。
若非韦夫人想给儿子留些颜面,只怕扭头是要报官去,后韦夫人又命家丁护卫出去捉这对兄妹,闹得好大一通,竟将傅繁又捉了回去。
盈时看了信件只觉唏嘘,又被这二人狗咬狗的模样惹得发笑。
想起前世假惺惺的韦夫人,令人作呕的傅繁——上辈子是因为傅繁回梁府时已经有了孩子,且性子也比如今乖巧精明上许多,韦夫人才待她好。这辈子她如此泼辣的个性,又没了自己插在她与韦夫人中间,这对婆媳二人倒是如此轻易就反目成仇,对着咬了?
也是,韦夫人那般的性子,能真心对哪个?
傅繁落入再是痛苦的境地,盈时也不会同情。
这辈子盈时没给二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可自己不压着前世仇恨去报复二人已经很好了。
对盈时来说,这二人早从前世仇人变成了这辈子无关紧要之人。
同她再没有关系。
盈时也只是短暂的思索,当看了一桩乐事,回过神便提笔给萧琼玉写去回信。
她看了看身侧已经九个月大的融儿,融儿这个月刚刚开始能够借着搀扶站起来,有时候还能晃晃悠悠走上两步。
小孩儿约莫都是腿短,圆溜溜的四肢像是藕节一样,夏日里小孩儿更是怕热,桂娘给融儿只穿了一个大红色的肚兜,四肢粉嫩嫩的藕节一般模样,十分可爱。
盈时笑着提笔说:融儿比以前更重了一些,连他父亲都时常笑着说他圆润了,要他该减肥了。
梁昀是个真心心疼孩子的父亲,一面觉得融儿沉重,要他减肥,却又不舍得真饿了融儿。
前一刻朝着盈时叹说任由融儿继续胖下去,若是以后长大瘦不下来可怎么办?后一刻又说小孩儿胖些倒是无伤大雅,反倒有几分可爱。
盈时以往觉得梁昀是个威严的父亲,如今却觉得他其实跟自己一样,骨子里很纵容孩子的本性,根本不舍得惩罚孩子。
这样下去,若融儿懂事些还好,若日后是个不服管教的性子,还不知要怎么无法无天呢……
盈时摇摇头,努力将烦恼甩掉,她一会儿功夫写满了三页纸张,正是写的津津有味,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娘……阿娘……”
盈时有些微怔,扭头看过去。
融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嫩的小嘴巴微微张着,被乳母们围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正努力歪着头,迈开藕节一般肉嘟嘟的小脚,朝着盈时一步步走过来。
融儿继续嘴里继续吐出:“咯咯…… 阿娘……”
那声音稚嫩软糯,虽发音不甚清晰,却如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说完他自己竟 “咯咯” 地笑了起来,露出几颗还未长齐的小乳牙。
一旁的乳母们听了,也都忍不住掩嘴轻笑。
“夫人,您可听见了?小郎君会唤您娘了!”
盈时眨眨眼睛,仿佛察觉到心脏都被这句奶声奶气,唤的控制不住的疯狂跳动。
她捂着胸口,翘起唇角,竟像融儿一般幼稚的模样笑了起来。
“我的小宝贝…”
约莫是大军出河东后的第三个月。
梁秉领着先锋军重回河东了。
出征三月,梁秉黑瘦了一大圈,回来第一件事竟是歇息也不曾,便直接朝盈时而来,欲接盈时往平州去。
“这一路往平州的贼人都被荡平了,河东部曲已驻扎进去,嫂嫂放心,有我护送着很是安全。”
盈时看着梁秉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问:“接我去平州……做什么?”
“兄长寻到了伯父伯母的安葬之所,如今命我来接嫂嫂去一趟,是否迁移棺椁…还需嫂嫂亲自去定夺。”
盈时原先没听明白梁秉口中的伯父伯母是谁,好半晌才明白过来。
那一刹那,她尤如幻听,整个人都像是落入了一场无边梦境。
‘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没找到,他们离我太远了,我连够都够不着。’
‘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我自小就学会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赘,不要我了……’
梁昀,梁昀……
原来,你一直记着啊。
盈时终于踏入了这片土地。
平州乃一处边境小城,因毗邻外境。数年动荡不安, 州内各族混杂, 民生哀苦。
自数年前被魏博侵吞, 而后北胡便是被魏博从此地引渡而入,长驱而入撕破了大乾的边防线, 这才有了河洛之战朝廷的惨败。
奈何被魏博侵吞的这些年里,地处边境,便是魏博也鞭长莫及,常年来处于一个保守各地骚扰无人接管的放养状态。
马车慢慢驶来,曾经守护一方安宁的边陲小城,刚经历数场浩劫, 在战争的蹂躏下早不复往日生机。
四处荒芜一片杂草丛生不见农田痕迹。一路散落着锈迹斑斑尚未曾收拢的兵器、尸体, 诉说着前不久厮杀的惨烈。
远处山峦沉默矗立, 偶有一阵热风吹过, 带着丝丝血腥气与尘土。
盈时便听到赶马的章平对自己道:“夫人, 到了。”
被马车颠簸的昏昏欲睡,盈时倏然间清醒过来。
她在马车里整理妆容,纵然并不觉人去世后数年亡魂还会停留在世间,但她总盼着自己能以一个整洁姣好的面庞再见到父母的坟茔。
马车缓缓停下,盈时扶着香姚的手慢慢踏下。
苍穹如墨,铅云沉沉。
她踏下马时, 苍穹间落下了点点细雨。
盈时抬眸,见山道四处杂草肆意丛生,因多年无人管束而肆意蔓延。
杂草高高低低,密密匝匝。
而一处坟茔之处似乎常年有人打理, 并不见杂草侵吞的坟茔,就那般孤零零立在山野间。
引路而来的护卫们似乎知晓夫人的疑惑,道:“昔年刺史府被纵火,州牧夫妇遗骨被一府上老奴辗转迁出,埋藏在此处,大人当年在平州治下严明,清正廉洁,时常救济穷苦人家。坟冢这些年来一直被当地百姓照看修缮,逢年节亦有人私下祭拜。”
“只是由于这些年平州乱,谁也不敢给您父母立碑。”
盈时看着空白的碑文,道:“那人呢?可否请过来?我欲当面道谢才是。”
“是!”护卫们领了夫人的吩咐,便匆匆退下。
身后的章平将早已准备好香烛祭品命护卫一一摆上。
平州年轻人中早已不记得当年事,可当地年岁大些的百姓却都还记得那位州牧大人。
大人入朝为官数年更是清正严明,严于律己,极得人心。否则也不会被先帝引为心腹之臣,派遣他外放去边陲之城为朝廷行监察之职。
也正是因阮父当年善举,平州混乱战火连天,却仍有忠义之士冒死闯入府中收拢夫妇二人尸骨,将殉城的夫妇二人一齐安葬在此处。
盈时脚步沉重,一步步走进墓碑,凝望着那处孤单的坟头,仔细回忆着父母的模样。
可那时她太小了,一点点的回忆也想不起来,甚至对父母的感情都是彻底的空白。
她才两岁,父亲就去了平州任州牧,负责监察。
次年,便传来平州动乱,盈时父母双双殉城的消息。谁都知晓其中有古怪,可那时平州动乱,千里之遥,谁又能查明?
朝廷尚且苟延残喘,谁又能替她伸张正义?这事情甚至一直埋藏再肚子里,连拿出来想也不敢想……
当地百姓中多有人见到骑兵护送,纷纷探头来问,不肖片刻便有人知晓,竟是阮大人后人寻来,一众百姓听闻,不由纷纷涌上前来,都想目睹一番那位大人后人。
少顷,当年州牧府上的老奴姗姗来迟,这些年也正是他替盈时父母收敛了尸骨。
老者头发花白,身型佝偻,看着盈时当即便是老泪纵横。
“多谢您之大恩。”盈时心中感念,当即便朝着老者跪下叩头,老者连忙拦住她的下拜。
“使不得使不得……您乃是娘子,老奴乃卑贱之身,这一切都是老奴应当做的……”
盈时这也才在众人三言两语中知晓,当年民乱,父母殉节竟只是幌子。
“当年事后,州牧府上好大的一把火,将所有都烧了个干净。所有相关人死的死散的散,侥幸存活的都在数日间以各种原由遭罪殒命,谁都知晓其中古怪,是以数年来无人敢为阮大人申冤,甚至不敢给大人夫妇二人立碑,唯恐尸首也保不住……”
“州牧当年暗中勘破徐贼与平州其他藩镇暗中勾结之事,写信数封回朝却被拦截下来,只怕是叫徐贼知晓了,扭头逼死了大人夫妇!”
“大人殉城后那些恶人仍旧不肯放过,整座刺史府遭到大火焚烧,便是那群贼人唯恐大人留有后手,将所有书信都烧了,也没有一个仆人跑出来。”
这个锅被扣在北地乱民头上,两个版图交接之处,乱民很多,不服朝廷管教的更多,摩擦之事常有。
是以,他们都说,是盈时父亲为官处置不当,惹出民愤才变成这般,当年的惨案便也不了了之。
原来,从不是什么乱民。
她父亲素来得人心,治下严明,从来都没有什么乱民。
原来是这样啊……
众人听闻,不由得唏嘘不已,泣下沾襟。
老仆老泪纵横,朝着盈时道:“如今娘子终于寻来,可将您父母带走,州牧夫妇漂泊了半生,终是要葬入故土祖坟之中的。”
盈时忍着喉间的哽咽,她应下,给坟冢磕头上香。
她有很多话,可却都不知说什么,满肚子的委屈却偏偏说不出来一句。
因为她已经大了,若是才几岁,怎么都好,她如今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早就不能不合时宜的哭了。
盈时仓促的拿着帕子吸干脸上眼泪,拱手上香便拜了下去,“阿爹,阿娘,我是蛮蛮,我过来接你们了,你们只怕是不认得我了?”
“女儿今年十八岁了,桂娘对我很好,叔父叔母也尽心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明理。后来嫁了丈夫,丈夫待我也很好。对了,你们如今有外孙了,融儿很乖巧,因为战乱没敢带他过来,下回一定叫你们见见他……”
“我很好,爹娘在地下安心吧。”
许多平州当地百姓也纷纷走了出来,要一睹大人爱女之貌。
只见那娘子乌发素衫,柳眉淡月,身段纤细,花儿一般娇嫩的面颊。一看便是娇贵,并未受过苦楚的面相。
老仆满眼欣慰,对着坟墓抹泪:“老爷夫人,你们这回安心了。”
老仆复又问起盈时:“娘子已经成婚了?”
盈时回道:“已经嫁人了。”
“所嫁何方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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