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摇头,眉宇又恢复了云淡风轻,“臣若变法可成,心意已足,并无贪心之物。”随即从袖口拿出帛书,呈到面前,“此乃臣所写的《强安十策》,还请三公子与国君过目。"
二人相视一眼,连忙接来,展开只见俊秀飘逸的小字,一字一句,将安国从朝堂到荒野,制度到民俗,所有问题逐个罗列,并写出相应对策,还有变法之精神,步数,部署,事无巨细,清清楚楚,尽在一卷之内。
安国君与同泽大略看了几章,激动不已,开口想问,又不知从何谈起,实在是一幅巨大的版图,他们从未想过,亦从未敢想。
丰臣咬了口山梨,乐悠悠倒像闲话,“国君,三公子刚接触法家学派,必然会觉得惊奇,其实很简单,大道至简嘛,只是变法不可一蹴而成,乃漫长的过程,我既然留下,便会一步一步来,需要君王信任与权力的支持,在这方面绝不能出错,而其间又以君王之信最为要紧,否则臣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自六国逐步宣称为王,摆脱周王室而互相争斗,变法便是中心议题,国国有变,出成就者除齐之外,屈指可数,而历来变法之臣的下场却万劫不复,几乎无一人善终,丰臣说出这样的话,安国君自然明白。
首当其冲便是根深蒂固的氏族,安国虽不像齐与楚,拥有庞大的家族势力,但公族之间私斗严重,民风彪悍,亦难以撼动,再说哪国没有贵族,贵族又掌握至高的权利,想变法,必要从此下手,丰臣的路绝不好走,而自己年事已高,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倘若他寿终正寝,变法岂不是搁置,君王走了,臣子被杀掉的数不胜数,为保变法成功,必需立下与他同心同志的储君,而此人丰臣已经选好,便是今日而来的三公子同泽。
安国君仰头大笑,再次抓住丰臣,“君子一诺,千金之重,何况我乃一国之君,请先生放心,变法期间发生任何事,无论对面是谁,哪怕我的亲生父母与子嗣,也会站在先生一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三公子,笑道:“同泽必与我一心,先生大可放手去做。”
无需太直白,言谈之间,契约已成。
接着又迫不及待打开《强安十策》,一字一句请教,旁边的同泽也听得津津有味。
水流船动,风吹树摆,转眼天色已暗,柳伯往里送好几次饭,三人皆不理会,他没办法,只好硬坐下,舔着老脸喊:“国君,三公子,客卿,再聊下去,咱可就靠不到岸了,还在河里晃悠呐,你们也不累。”
安国君方大梦初醒,“哦,那赶紧往回走。”瞧见冒着热气的饭都变凉,愧疚道:“你看我,与客卿说起话便没完,同泽少一顿就罢了,客卿远道而来,怎好在这里挨饿呀——”
丰臣叹气,“国君又与我客气,我已不是远道而来的客,如今也是安国人。”
“好,好个安国人。”同泽兴奋举杯,“我们将船靠岸,回宫找一处安静地,继续谈。”
柳伯听得脸色都变了,还要谈,国君年纪不小,不像对面两个年轻,正想阻扰,余光却见安国君也是满脸幸福,恍若孩童,只得止住声。
这一谈又到天亮,丰臣才与三公子从宫内出来,坐在安车上打哈欠,对面也是困得快闭上眼,将他送到家,转身上车,忽地拍了下头,又喊道:“客卿稍等,有件事忘了说,大事!”
丰臣停下脚步,看他急慌慌跑到跟前,低声道:“刚才君兄单独交代几句话,其实他想直接给你说,又不好意思,怕以权势压人,所以就由我来提。”
莫名顿了顿,不指为何表情奇妙,似笑非笑,“我跟你关系好,也不拐弯抹角,变法一旦开始,虽说有国君撑腰,到底公族势力大,万一考虑不周,伤到你,如何是好,我们就商量,最好客卿也成为庆室族人,即便再闹,也不能自相残杀,对不对。”
丰臣一时没反应过来,“庆氏——”
那边哎呀了声,“你看你一个聪明人,这都反应不过来,也是,咱们谈了整晚,脑袋都变得木木的,不就是我们有个小妹妹,瑶华公主,你娶她,做成驸马①,咱们不就变成同族人嘛!”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三公子见对面迟迟未回应,又往前走几步,语重心长,“我知客卿乃读书识礼之人,眼看就要与夫人大婚,确实为难,但男子素来以建功立业,济世苍生为责,至于家里面的事嘛,并非重中之重,客卿宠爱夫人,不好开口,我可以作为说客,如今形势危急,一旦变法开始,还不知如何翻天覆地,为客卿的安全,也是为夫人着想,还请暂时委屈一下,先将婚期推后,迎娶瑶华公主为先。”
依旧沉默,惹一直在身边的段瑞安心里打鼓,以他对自家公子的了解,历来都是朝堂之上最为要紧,当初与雪姬不也是家族联姻嘛,想来对方年轻貌美,娇憨可爱,人家可是一点也没上心,如今变法迫在眉睫,要把姒夭公主收为侧室,娶瑶华公主为妻,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
还没听到回音,又兀自惋惜起来,到底是个公主,与瑶华又差到哪去,可惜国亡了,这公主也就不比平常。
正在胡乱琢磨,却听丰臣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多谢君王与三公子美意,我想就不必了,既轻慢瑶华公主,也对不住我夫人,三公子怎么忘了,我可是惧内得很,变法若有风云,也是身为执法者该来承受,并不能牵连终身大事,还请三公子海涵。”
拒绝得干脆,拱手施礼,已有送客之意,同泽愣了愣,不好再留,只得转身离开。
坐在马车上一路晃悠,百思不得其解,都说丰臣一心变法,他看着倒不像,其实也不是非要促成这门婚事,一来瑶华年纪不小,属实难寻匹配之人,再者也为关系更加牢靠,自古以来联姻都是最好的办法。
另一边段瑞安跟丰臣往里去,心里也好奇,低声问:“公子想好了,依我说在安国人生地不熟,将来展开大的变革,肯定需要靠山,三公子虽好,到底还是有实际关联更稳妥。”
丰臣点头,“说得不错。”
“那公子还回绝呀,我听人讲瑶华公主虽性格倔强,也是个美人,并不辱没咱们。”余光瞧对面一个劲走着,似乎没有搭话的意思,又叹口气,“唉,说起来姒夭公主也很好,虽然你们做戏,却也有情义,以前没办法,雪姬仍在,委屈她当个枕边人,如今好不容易要大婚,又出来个公主,想来她气性大,也是忍不了的。”
丰臣一只腿已迈进小院,方才道:“少操心这些,昨日让来传话,我晚上回不来,你可说明白了。”
“哦,属下绝不敢耽误,早早就来递信。”
对方很满意,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好,回去休息吧。”
段瑞安瞧他秀挺身影消失在门口,如坠五里雾中,刚才那表情莫非是害怕,担心——夜不归宿啊,难得也有让自家公子胆怯之人。
丰臣拒绝与瑶华公主成亲,大婚在三日后如期举行。
按理他只是个客卿,典礼不可铺张,但本人上心,也布置的精致,处处张灯结彩,美酒佳肴,贵客云集。
钟鼓之乐,彻夜不停,直闹到天已朦朦亮。
姒夭坐在榻边,看桌上摆好的干果与蜜糖,忍不住先抓了把塞嘴里,也不知对方待客要到何时,总不能亏待自己。
一边用余光打量屋子,今日焕然一新,红绸像被月光洗净似的,鲜盈盈,亮灼灼,烛火摇曳,落在竖着耳朵的犀尊里,美酒荡漾,旋出的光线又打回鎏金三羊灯上,看得久了,满眼生辉。
笑了笑,又靠回软枕上,把头撑在膝盖间,心里荡悠悠,做梦般,哪能想到这辈子既然大婚,还是与丰臣。
如今提起上辈子,对方在齐王跟前慷慨激昂讲妖妃不可入宫的模样,还发恨呐,但此时的恨又轻飘飘,新添了些许甜蜜意味。
“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好好还吧,”
她从未这般轻松过,母亲的仇已报,丰臣的仇也报了,兄长涵回到楚郡,再没有任何忧虑之处。
生活头一次亮堂堂,简直不敢置信。
琢磨来,琢磨去,又打个哈气,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推门,想是丰臣回来。
睁开眼,并不迎出去,脸冲着里面,偷偷捂嘴乐。
等对方脱下外衣,来到榻前,刚掀起帷幔,她便砰地一下起身,双手搭在他的脖颈,下巴撑在他的肩膀,温柔附耳,“夫君,你回来了。”
丰臣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动弹不得,他以为她睡了,怕把人家吵醒,原来在等着自己。
手顺势搭在腰肢,把人轻轻放入榻中,看对方今日施了粉黛,头上插着金钗,纯衣纁袡,浅绛衣缘,本就是生得艳若桃李,被肃穆的颜色一衬,愈发美艳诱人,倒让他不敢细看。
“你还不睡,不累吗?”把被子给她盖好,柔声道:“该早回来的,不过外面人太多,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客人,安国上下看着也没多少人。”
姒夭噗嗤乐了,“还不都是来凑热闹,晓得我夫君厉害,要巴结呀。”
一口一个夫君叫着,丰臣听着发晕,虽说以往做戏,倒也会喊,可如今真情真意,语气的转变是人都听得出来。
俯下身,把头埋在她颈弯,鼻息落下,惹得姒夭痒,伸手推一下,“身子好沉啊,可别说要这样睡,给我压坏了。”
丰臣环在腰间的手却愈发收紧,“不过抱一会儿,看夫人喊叫的。”
姒夭不再挣扎,乖乖被他搂在怀里,“不能太久,我累。”
“我也累,累得很,不过值得。”
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微弱,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能出什么差错呐,今日大婚,对面是她的夫君,新婚之夜该如何度过,姒夭从没想过,但只要与丰臣,无论怎样都好,也不是第一次耳鬓厮磨,只想让他好好休息。
“躺下来睡吧,被子都盖不好,我倒没事,你在上面着凉。”
对方没应声,身体微颤,让她心口骤紧,“哎呀,怎么现在就冷吗?”
伸手推不动,只得用上劲,方才看清对方面容,额头满是细汗,气息不稳,明显有事。
“怎么了?”反手搭在他的手腕,摸着脉搏起伏,惊得脸色苍白,“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不是有人下毒,或者酒不对!”撑起身子,要从榻上挣脱,“我有药,你等着,让甘棠和段御右都过来。”
却被丰臣双臂揽住,“别动,我一会儿就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要给我点颜色看,很快就能过去。”
姒夭着急,“谁要给你颜色看,什么人!”
对方不再说话,仍然俯在她身上,轻轻喘息。
她拗不过,只能将指尖再次搭上手腕,感受着脉搏渐渐平稳,看来对方说的对,幸亏无碍,可心里仍旧发慌,谁能这样大胆,居然明目张胆往食物里下药,如今丰臣还没上朝堂啊,将来若是封侯拜相,开始什么变法,日子该如何过。
这样想着,双手绕过他的脖颈,将人紧紧搂着,喃喃道:“我看你还是不要做官了,与我开铺子赚钱也不会少啊,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命值钱,这地方太吓人,虽说在齐国,你也得罪不少人,但那会儿有两大家族做后盾,到底无人敢动,安国民风彪悍,深不知底,我真怕你哪天稀里糊涂就没了,何苦呐。”
听身上人不回话,也不逼他,继续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们读过书的人,尤其这个学派,那个学派的,都要实行自己的学说,济世救人,对吧,可依我说,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谁呀,就算你做出一番天地又如何?自己日子过不好,还能管别人,改革家多的是,善终的有几个!”
不由又想起在楚国变法的令尹,死得凄惨,大概触景生情,眼眶也热了,“我可不想你万劫不复,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怎么不能过安稳日子啊,咱们大仇已报,正是该逍遥的时候。”
不知一个人嘀咕多久,听外面灯火炸个响,对方始终没回话,但她知道他没睡着,人睡着身体沉,自己不可能承受的住。
半晌瞧丰臣睁开眼睛,柔情在眼底荡漾,幽幽道:“殿下,给我唱支歌吧。”
平白无故让她唱歌,姒夭揶揄:“我看你是好了,还有心情听歌。”
探头看向帷幔外,屋里渐渐亮起来,已快天明,劝道:“睡吧,今日肯定没人闹,等醒了,我让甘棠给你唱,她会的比我多。”
“只想听夫人的——难道不成吗?”
突然可怜兮兮,方才被人下药,这会儿刚缓过来,脸色依旧苍白,只有脸颊染着一丝红晕,叫人怎不心疼呐!
姒夭想了想,咬住嘴唇问:“那你——要听什么,我可只会几支歌谣而已。”
“只要夫人唱的便好。”
她琢磨着,眉眼染上笑意,樱唇轻启,曲声悠扬。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①。”
清轻柔美,荡在晨起迷雾中,扰人思绪万千,丰臣默默听,半晌问:“何处来的歌啊,音调与中原大不相同。”
姒夭歪头笑,“原来也有我们大才子不晓得的东西呀,你不是连虫鸟文都能认出,也难怪了,这首是民间小调,叫做春歌,我刚才用的吴语,你长在齐国,肯定没接触过。”
“春歌,倒是应景——”
忽地起身,用鼻尖蹭她的唇,悠悠道:“不是还有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嘛。”
他原是听过的,又来逗自己,姒夭哼了声,“知道还问,故意难为人,我也只会几句而已。”
寻思与一个什么都懂之人谈情说爱,实在无聊,想给个惊喜都不成。
叹口气,装模作样,“所以说笨人有笨人的好,傻人有傻福,像你这样的啊,看起来万事通,其实最无趣。”
“瞧夫人说的,我也不是什么都懂,不通的地方可多了。”
他闭起眼,将对方搂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用下巴抵住,柔声道:“我就不懂夫人的心,猜好久还是不明白,如今大婚已过,你活生生在我身边,仍若梦中。”
姒夭想起第一次见他,在驶往齐都的马车中,山路晃悠,也曾不小心扶过丰臣的肩,紧实健硕,不似看上去那般纤细,往事犹在眼前,如今却亲密无间,她感受着他的气息,有种岁月静好之感,自己又何尝不在做梦呐。
春日游丝,帷幔堆叠,俩人相拥而眠,身体仍有一丝寒意,心里却暖,鼻尖香气缭绕,分不清是炉里的熏片还是花香,或是那悬挂在衣架边的香袋味。
她心猿意马,抿唇道:“不是你笨,猜不透,恐怕药效还没过,糊里糊涂,我有什么难猜,再简单不过,以后只怕会犯傻,可不要欺负我啊,毕竟我比你大,该尊重的还要尊重。”
故意这般讲,一边捂嘴乐,不知自己闯下祸,对面最听不得此话,怎么到大婚之时还想着做姐姐长辈,手一弯,便把她放在身下,腰肢太细,又怕折断了,用另只手撑住,唇径直压过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姒夭叫出声,又很快被吻封住,说不出话,只剩呢喃,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背,身上中单很快落下,露出胸口一抹红艳,一朵兀自长出的花印,朱砂落雪般,开得迷幻,被对方的指尖轻轻捻揉。
“这花,未免妖娆——”丰臣压着嗓音,强忍着性子问:“生下来就有吗?”
姒夭摇头,“谁家会有这个!”
通体雪白,偏偏落下一点红,触目惊心,他开始信她是花幻成的魂,再不握紧,只怕瞬间便消失殆尽。
整个人仿佛落到无尽的海,荡悠悠,闯入眼帘的帷幔也像海面乍起之风,似有若无,飘散而去。
罗裙开,拂花径,小炉火灼,熨烫肌肤。
她脑袋空空,又似乎藏着千军万马,轰隆隆,钟鼓齐鸣,如在战场,终是场近面相搏,也分不出谁胜谁负,倒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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