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等饭上齐,老太太又扯着嗓子吩咐棠姜给桃姜端饭,丰臣才忍不住起身,“祖母,孙儿之前在父亲屋子吃过,不如让我去吧,棠姜辛苦半天,肯定饿。”
老太太笑应了,乌羊有眼色地接过食盒,一路往小院去,先把吃食放在桃花树下的石案边,又恭顺地退出去。
丰臣瞧案上的饭,刚从温炉里取出来,汤汤水水放在一起,实在没有食欲,只有盘蜜糕,一壶甜浆像个样子,想了想,举起酒又放下,最终端上花糕,过去敲门。
里面踢里哐啷,动静挺大,伴着水音儿,想必在洗脸,姒夭一把打开门,“这丫头,倒还惦记我呢。”
迎面一股香,连着院里开的桃花,实在好闻,她脸上还有湿漉漉的水珠,怔了怔。
笑意未散,眸子里却又起了一股惊恐之色,倒让对方哭笑不得,寻思自己又不是鬼,颔首道:“殿下别怕啊,就算我是个鬼,端来饭,也要尝一口吧。”
姒夭禁不住抿唇,“说的对,被鬼索命,更不能饿着上路。”
伸手接来,转身放到榻边,扭头问:“上卿怎么来了?不是在老太太屋里吃饭嘛,棠姜那死丫头真会偷懒,居然指使起你。”
“没人支使得了我,自然是我愿意来。”
说着在榻边驻足,目光又看向外面,笑道:“天气暖和,不如到院里去,还有些酒菜,但是泡在汤中,兴许味道不好了,你要吃不惯,再让乌羊弄新的。”
“怎会吃不惯,上卿拿我当什么人了,自从进入丰家,哪一天不好吃好喝供着。”
一边又端起盘子,捻起裙,往外去。
脚上的伤没大好,走路晃晃悠悠,手上裹的白布触目惊心,但那乐悠悠的模样,只有眼前美食。
竟让看着的人也沾上喜气,没来由得舒心。
他不觉笑若暖阳,连自己也觉得欢喜太过了些,又把持不住。
跟在后面,垂眸瞧她发髻半开,落在腰间,一件天青色曲裾,轻纱慢摆,晃晃悠悠,扭过身,笑意盈盈地看过来,那颗故意画上的青痣已被水洗净,面色如玉,凝着春日光华万千。
左眼睫毛下却藏着红珠一点,让丰臣心内一凛。
她是真忘了自己,一干二净。
七八年已过,想来两人的模样都发生变化,只有这颗朱砂如故,在乌阳金光下,衬得人艳若桃李。
姒夭浑然不觉,却看对方在廊下发呆,倒是副难得神色,招手笑着:“丰上卿,你也没吃饭吧,不会饿傻了。”
第52章 青青子衿(二)
日头升起来了,金子般的光打下,恰巧落在她笑笑眉眼里,涌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霎时恍惚,丰臣回过神,忘就忘吧,也不能强迫人家牵肠挂肚。
走到近前,没等姒夭倒酒,自己先伸手,“我来吧。”
清甜玉浆入喉,浑身暖融融,姒夭满心都在饭上,“哎呀,可惜只有一份食具,你等我,屋里有碗,咱们一起 。”
丰臣摇头,“我吃过,全是你的。”
姒夭不信,对方笑道:“我从不胡说。”
她才拿勺子舀热乎乎的汤,嬉笑颜开,让丰臣忍俊不禁。
“合口味吗?前几日看宫里在酿竹叶酒,改天拿回来,公主尝尝。”
“不用,我不爱酒,尝不出来,甜浆就很好啊,清甜又不醉人。”
“浆对胃好,最近多休息,老夫人交代过,不用急着伺候。
“没说要罚我——”
她夹起荇菜,放嘴里,装模做样叹口气,“私自跑出去闯祸,很难不责罚,就算老夫人不想,也说不过去呀。”
丰臣饶有兴致地问,“真要罚,殿下怎么办?”
“能怎么办,受着呗,我看老太太慈眉善目,不会太狠心,无非下跪,只要不用皮鞭子打,都不算个事。”
皮鞭子!丰臣蹙眉,“在日头底下跪一个时辰,别人也就罢了,你从小没吃过苦,根本受不住,还有昨夜发生的事,竟一点不晓得怕。”
他对她充满疑惑,这世上的人和事总能一眼看穿,却拿不准对方。
“怕也没用,发生的事为何还要想呐,人总要往前看,上卿问得怪有意思。”
满不在乎又倒杯玉浆,喝得开心。
没吃过苦,她上辈子还不够苦啊,早就见怪不怪。
不成想丰臣沉下眸,仿若自言自语,“公主明明已经逃出去,为何还返回去救人,雪姬与殿下也算不上有交情吧。”
原来人家清楚来龙去脉,想来探子那么多,瞒不住。
“雪姬年纪小,应付不来,我去的话,至少可以拖延时间。”依旧热火朝天地吃着,随口道:“跟交不交情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救了上卿的未婚妻,也是为讨好你啊。”
她讨好他,竟要到这种程度,心里生出一丝异样,说不上的感觉,好像对方讨好,却用种让他生气的方式,冷冷地,“公主没想过后果?”
“想过的,我又不傻,没看到站在窗边啊,早偷偷打开条缝。”
她笑起来,满眼信誓旦旦的小聪明,“来之前就瞧好了,外面有棵大树,下面是马厩,实在不行就跳下去,总能逃跑,你忘了啊,我爬树最好。”
笑得春光无限好,却让他心里直发凉,一团无名火堵在胸口,别过目光,“公主善于爬树是真,但我没料到还能用来逃命,或许你觉得自己爬高上低的本事天下第一,比燕国侍卫还要快,比天天骑马打仗的公子青还要好,你会爬,难道人家不会飞——”
话里行间有气,一通说完,又沉默不语。
姒夭感受得到,却不知人家为何闹脾气,只有附和,“此话有理,我考虑不周,还好你来了,救我一命。”
她刻意讨好,偷眼瞧,对方依旧沉个脸。
只好咽下口里的菜,给人家斟酒,胡乱换话题,“说起来那个燕国二公子性子莽撞,想必你不会饶了他。”
一句玩笑话,却落在症结所在,丰臣轻笑几声,“二公子还轮不到我处置,早已经死了。”
姒夭整日困在家里,没听过这个消息,顿时愣住,“他死了,好端端——死了!”
“有人一把火烧掉燕于飞,谁也逃不掉。”
“这话不对,虽然酒肆着火,可二公子伸手敏捷,身边又有侍卫,怎会轻易烧死。” 肃起脸,一本正经琢磨,“说不定没死在燕于飞,被人抓住,或是在别的地方。”
分析得头头是道,竟让她蒙对,公子青尸体确实不在酒肆,而是落在旁边窄巷,一刀毙命,正因如此,才更明摆着冲他来。
姒夭满脸认真,“内里定有蹊跷,恐怕目标就是公子青,往日仇家追杀,或者——难倒雪!”
忽地噎住声,看来已知晓答案。
倒是个聪明人,凝神思索的模样像个小孩子在背书,甚为可爱,丰臣心里的气莫名消散,温盏甜浆,递过来,“你倒操心,对自己的伤半点不在意。”
手指顺势敲了下对方腕部,姒夭疼得哎哟一声,“谁说我不在乎,正休息呢嘛 。”
“那就好好在床上躺着,多寻思高兴事,心情好,身体才有正气,少琢磨无用的。”
讲得也对,姒夭自嘲地抿唇,想来无论是谁,都位高权重,轮不到一个小人物发善心。
何况雪家与丰家的关系,真抓到雪伯赢也无碍,自然有丰臣兜底。
她嫣然一笑,温顺听话,“好呀,那我就吃吃喝喝,反正最后也会稀里糊涂算了。”
随口一说,却惹丰臣心里微起波澜,“殿下如何得知此事会随意了结,莫非是你所愿,或者替那个人求情?”
那个人——雪伯赢。
她噗嗤一笑,差点乐出声,一边放下筷子,捡起花糕放嘴里,适才肉吃得太多,满口发腻,刚好被甜味冲淡,津津有味。
“我人微言轻,谁能听我的?不过照实说而已,毕竟公子青对雪姬不敬,就算他不知道乃上卿未来的夫人,也死得不冤。”
又提这门婚事,纵使订的早,从小到大在他面前讲的人也不多,却在见过这位姒夭公主后,天天耳边念叨。
“以后的事说不准,我们并非很亲密。”
“上卿年纪小,抹不开也常有。”姒夭完全没放在心上,语气倒亲昵,“你要是有个哥哥姐姐,早替你做主了,说来齐国民风虽不如楚,但也不保守,我看春台祭祀时,男女私下相会挺常见,只是你碍于身份,没办法。”
一边说,目光落到对方腰间,如今只悬着块墨玉,旁边还有雪姬送的香袋摇曳,还说不喜欢,东西都随身带呐。
既是如此,就算雪伯赢干的又如何!对方以前在羽国还帮过自己,若为一个色欲熏心的二公子丢命,她也惋惜,不过人家大树底下好乘凉,压根不用理。
一双狐狸眼滴溜溜转,胡思乱想。
丰臣看得清楚,抿口玉浆润嗓,“殿下今日春风拂面,要有好事发生。”
姒夭抬头,迷糊糊地问:“上卿还——会看面相。”
“古人云:一命二运三积阴德四风水五读书,殿下经常忧国忧民,还动不动操心别人姻缘,想必积下不少阴德,肯定要走大运了。”
态度不好,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姒夭满头雾水,这人怎么又气哄哄呐。
第53章 青青子衿(三)
院外起风,吹落一片粉白,墙外孩童抽着皮鞭,口里儿歌唱,地上独楚①转。
“秋蝉鸣,白露霜,独楚转啊转,邪气自然消,夏荷摇,春风渡,独楚转啊转,福气如山长②。”
鞭子抽打地面,一声声啪嗒乱响,惊落树枝青鸟,飞入园中,姒夭用手碾碎花糕,丢了粉屑过去,给小家伙一顿饱饭。
她也不知他为何生气,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将来,拍拍双手,撑着头问,“行啊,我也觉得自己福气多多,上卿昨夜说的话可算数呀,放我出去,跟挚舍人学本事。”
“你还记着,不过那里苦得很,殿下待不了多久又要回来,何必呢?不如学点别的。”
“少小看人,再说能学什么,行医可是个好行当,将来安身立命。”
说的好像铺子马上要开张,他记起对方曾筹划要逃走,闲闲地问:“殿下想做医馆?”
“怎么不行,挺好的,起码有个生技。”
“一个女子开医馆不易,无论在何处,也要有人帮。”
“我有棠姜啊,再说——”
突然顿住,乌溜溜眼里都是光,机灵却又刻意露出怯意,“上卿,话说到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昨天说让段御右贴身护我,仔细想想,实在不妥,若上卿真有意,不如让风岚清来啊!”
公子涵的贴身暗卫,久负盛名,丰臣晓得人家早在打这位的主意。
他并不直接回应,又是副闲话家常的模样,“风侍卫啊,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有心收为所用,只不过他是公子涵的贴身侍卫,不好开口。”
对方也看上岚清,姒夭顿时不乐意,若是别人也罢了,自己总共就剩一个棠姜,一个岚清,怎能拱手给人!再说对方身边人还少啊,努努嘴,“上卿别玩笑,段御右一个顶百个。”
“有才能之人,自然越多越好。”
看对方眼里认真,他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半顿饭的功夫,一颗心起起落落,抿口甜浆润喉,不予接话。
摸不透态度,却让姒夭发愁,若没有风侍卫,往后日子寸步难行,只盼这位上卿随口一说。
满心盘算此事,别的也不在乎。
直到半月后,听说齐王下令彻查酒肆之火,各路消息云集,矛头直指雪伯赢。
倒不意外,毕竟连自己都猜得到,想来不过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吧。
甘棠一边浇着灯油,满脸严肃地:“姐姐,没那么简单,我听说今日居然把雪公子抓起来了,背后还不止这档子事,好像又有人状告雪家,要一并处置。”
姒夭吃惊,“告的什么?”
甘棠想了想,传什么的人都有,她也闹不清楚,“好像说他家私占王庭之物,还欺男霸女,总之事情可多,羽国君暴跳如雷呐。”
欺男霸女这种事,哪家贵族没有过,只需找人顶罪而已,但私占王庭之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照周礼,诸侯应按年向天子纳贡,但近些年世风日下,早就名存实亡。
前几年王室还向羽国借粮,这其中的缘由,又有谁知。
但在羽国时听闻羽国君夫人的弟弟,御史大夫子璐与雪家不对付,倒有可能拿来做文章。
她在榻边乱琢磨,上辈子不记得雪家出事啊,反而雪伯赢的官越做越大,最后还成为齐国新君,也就是如今太子清的心腹,在丰臣与大司马出征的大战中,齐国君不幸病逝,两人走上权力巅峰。
再来一遍,难道有变。
姒夭百思不得其解,一边的甘棠加完灯油,取火点灯,一盏盏照亮屋子,落在曲裾裙摆的绣花上,朵朵像被火燃开,小丫头笑道:“姐姐可真美啊,我从到灼华殿起,就觉得公主像三月盛开的桃花,永远那么娇嫩。”
对面嫣然一笑,长睫毛落下阴影,美得失魂,嘴上却冷冷淡淡,完全不在乎。
“美不美,不过世人胡言,一会儿欣赏这样的美,一会儿又时兴那样的美,今日爱楚女妖娆,明日爱齐女高大,变来变去,不过男人追逐对象罢了,你我皆女子,万不可信此荒唐言论。”
见她说得认真,甘棠点头。
又禁不住叹气,“姐姐,咱们什么时候能回楚啊?本来公子的事该定下,锦夫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前一段正着急呐,如今雪家突然出事,都知羽唯齐马首是瞻,朝堂肯定要闹一阵子,又耽误了。”
“没办法,风云变化,谁也挡不住,再说能闹多大,难不成还丢命,我就不信几代家业,身后又有丰家,谁敢动。”
等甘棠点完灯,姒夭瞧着上面飞旋的猛禽走兽愣了愣,才想起来问:“你何时弄的铜树灯,一个又一个托盘,足足十几盏,点个灯老半天,多费劲。”
“哪里是我,还不是乌羊送来的,好像上面赏赐的东西,上卿嫌太花哨,摆着不用浪费,就给咱们了。”
又从柜子里取出包红枣,放到铜灯盏上,一簇簇火红的苗烤着,不大会儿噼里啪啦,满屋甜香。
姒夭笑道:“这东西倒方便,以前宫里多,咱们也没想过能烤东西吃。”
她是不自苦之人,重活一世看得开,“多留段日子也好,我还要去挚舍人身边学医,艺多不压人嘛,没事还能给咱们姐妹弄点香花养颜粥之类的,上次去那里,屋里可香了。”
甘棠将焦香的红枣放姒夭嘴里,“说起香来,也挺有意思,记得在女闾,女孩子身上都种香,特别雅,不知是什么,姐姐说巧不巧,冬祭会上又闻见,可惜鲍夫人那档子事闹的,我竟忘了,下次再遇到,姐姐去闻闻,咱们也制点用。”
“好啊,能让你喜欢,肯定不一般。”
她含着甜脆的枣,鼻尖似乎也起了幽香,心里被根线悬着,飘忽不定,总觉得似曾相识,绝非第一次闻到。
来自于记忆深处,想寻又抓不住,半晌哎呀了声,正是在母亲离开的那日,楚宫中,床榻边,一缕清香。
第54章 青青子衿(四)
姒夭在家养伤,不出几日活蹦乱跳,秉明老太太,想去挚舍人身边学本事,丰臣虽未应允,却派来风岚清。
她心里有数,给上官夫人说好话,对方看这丫头心意已决,又有人守护,总算松口。
至此隔几天便去城外养花种草,识药辨名。
姒夭天生对香味敏感,脑子又聪明,以前在宫里与花官打过交道,因此上手极快,挚舍人满意得不行,没想到年过半百却收个好徒弟。
可惜对方乃丰臣枕边人,不知成亲之后,锦衣玉食,还吃不吃下这份苦,兴许只是一时热忱,过一阵便不来了。
哪知人家学得起劲,平日里与两个药童紫菀,紫葳有说有笑,让这间幽僻的竹屋充满欢声笑语,生机勃勃。
哪知姒夭担心回楚之后,失去习医机会,才愈发勤快,以至于日日去,夜夜想,若看书太晚,索性住下,只托侍卫回去禀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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