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淡淡回:“自然有事,想问一问灵魄兄,昨夜忙些什么?”
“我——”对方撩袍子落座,端起耳杯抿了口,“我与君泽弟比不了,经手的都是家国大事,无非玩乐,没正经。”
丰臣将酒盏推到一边,想着这人倒挺悠闲,“城南新开的酒肆燕于飞,据说不错,灵魄兄肯定也常光顾。”
雪伯赢不搭理,捡桌上的莺桃放嘴里,满不在乎。
丰臣没空打哑谜,开门见山,“那家酒肆昨夜被人放火,如今半点残渣都不剩,说实话,烧了也就烧了,但伤到燕国二公子,不知灵魄兄可在,知不知道经过。”
大早上不上朝,跑到这里兴师问罪,雪伯赢哼一声,眉目之间起了怒气,“普通酒肆而已,多大的事,还值得君泽弟惦记,就像你说的,烧了便烧了,至于那个燕国二公子,我们素未谋面,就算死在面前,也不见得认识。”
丰臣眸子一压,“我可没说他死了。”
雪伯赢顿了顿,“不过打个比方。”
存心不认,他当然不会傻到自己拿着火把,跑去烧店,吩咐奴仆行事,再灭个口,一样无人知晓。
抬起眼,正对上丰臣讳莫如深的眸子,暗忖即便我做的,又能如何。你与我妹妹婚姻在前,眼看着她受委屈,不给身边人出气就罢了,还敢来找茬。
丰臣面上和气,话里有话,“灵魄兄,我来此地,不过提个醒,如今的齐国已不是往日的齐国,也不是羽国,安国,或任何一个地方,你心里要有数。”
对方不语,半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公事公办,倒让他起了玩笑的心思,“多谢君泽弟,若有什么需要,为兄也会配合。”
他是太狂妄,完全意识不到此事严重,燕国二公子死了,对两国邦交绝无好处,燕地虽贫弱,但紧邻齐国,地理位置要紧。
如今齐有吞并中原之心,后方万万不可起火,若燕国起势,其他五国响应,两边夹击,不可收拾。
丰臣告辞,多说无益。
朝堂肯定也得到消息,今日父亲就能带来王上的示意,要查真凶,实在不难,只是丰雪两家素来交好,父亲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敲山震虎即可。
他抬腿迈出门厅,却听身后人冷笑,”君泽弟,就这么走了!”
丰臣回头,碰上怒火中烧的眸子,雪伯赢从榻上一跃而起,“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竟不想着问一下雪姬!她受人要挟,险些被贼人侮辱,你竟——无动于衷。”
丰臣已从段瑞安处得知对方无事,应声回:“有灵魄兄照顾,我有什么不放心。”
一派胡言,对方气得青筋直冒,白如雪的肌肤上红潮不断,破了口子似地。
“休在这里假惺惺,咱们认识数年,你何时对我妹妹上过心!小时候,年纪尚幼,她喜欢你,愿意追着跑,我无所谓,但现在大了,我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既然定下婚约,君子便要行君子之事,成君子之美,娶妻之前,迎侧室进门,哪里的道理?如今她受委屈,连句嘘寒问暖都没有,还不如桃姜,有勇气冲进去救人。”
丰臣愣住,今早急着出来,段瑞安讲得囫囵吞枣,原来并非两人一起被抓。
面色却依旧如常,气得雪伯赢直跺脚,这样一个铁石心肠,怎能把妹妹嫁过去。
他太了解他,满脑子江山社稷,一个好谋臣,不见得能成为一个好夫君,就算齐国统一天下,别说丰臣成为第一宰相,纵然称王称帝,与他妹妹又有何好处。
功成名就,仰慕之人只会更多,气咻咻道:“丰臣,你若不满意婚约,何不退亲!”
第50章 美目盼兮(十二)
雪伯赢面红耳赤,火冒三丈,见对面还是副冷冰冰的样子,愈发怒气冲天。
“我虽不是雪家族长,也说得上话,如果你与雪姬并非情投意合,有退婚之意,今日不妨来个了断。”
婚事本也是两位族长做主,只因丰晏阳年轻时在雪家长了多年,后离开入仕,平步青云,因而关系密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定下丰臣与雪姬婚事,意为两族之人携手共进,亲如彼此。
丰臣倒不甚在意,贵族之间通婚乃常事,本也不能自己做主,何况他那时年纪小,之后想退,又怕坏雪姬名声,如今对方有意,正是个机会。
还未开口,只听竹帘后传来脚步声,转眼一个娇娜身姿冲过来,耳边珍珠环摇摇曳曳,可见跑得多急。
雪雉上气不接下气,“阿兄讲的什么话,这岂是你红口白牙,一个人说了算的!”
雪伯赢瞧见她,心里更气,但深知雪姬心意,别过脸去,恨不得把对面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撕碎,恨铁不成钢啊,压住火道:“我只给他提个醒,你也一样,不满意大可退婚,咱们家难道做不得主。”
雪姬满脸红,又不好驳阿兄面子,只咬紧嘴唇,“你昨夜喝多了酒,净胡说,好在君泽兄长是自己人,不会在意,万一闹出去,要我怎么活!”
说着拽住雪伯赢袖口,满脸委屈。
丰臣顿住,一时不好再说。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又详问酒肆之事,确定乃雪姬先被抓住,姒夭又将对方换出来。
“公主胆子真大呀,哪是一般女子能做出的事,人常说楚地女子不一般,如今可算见识。”
段瑞安唇角向上,十分欣赏,却看对方乌云密布,脸色暗压压得可怕,又想起昨夜那一幕,心里七上八下。
丰臣对姒夭公主态度不明,他在一边看得清楚,可人家床帷之事,并非外人能插嘴,吭哧半天,方道:“属下认为,酒肆被烧,公子青死了,确实棘手,但也不算多大的事,这位二公子本就到处惹是非,仇敌众多,随便一抓一大把,何况——”
话锋一转,清清嗓子,“属下想起前几日去水边春祭,还听人唱呐,什么女惑啊,乱国,那个公子青色欲熏心,招来杀身之祸,也难免。”
话已出口,偷看对方反应,他最不善于拐弯抹角,心里憋着一口气,还没等到回应,已是满头大汗,比冲锋打仗还累。
丰臣心思不在,没搭理。
只好把胸口的气又咽下出去,惴惴不安地问:“咱们入宫还是回家?现在参见王上,倒可以探一下虚实。”
“不用着急。”对方淡淡道:“回家。”
父亲还未下朝,他兀自等在屋内,一侧帷幔后,放着书卷千册,无意在榻边落座,抬头瞧见对面壁上悬着一副绢帛画,有女子垂眸颔首,玉带轻袍,静若处子。
引得丰臣起身,几步来到近前,此乃母亲肖像,人都说父母感情极深,想来父亲每日在此处查看公文,低首抬头间便能瞧见爱人容貌,漫漫长夜,聊以自慰。
却见画角落下灰尘,掏出手巾,轻轻擦拭。
正出神,听院里仆人喊:“太宰回来了。”
起身去迎,丰晏阳刚进屋,衣服都来不及换,开口便问:“燕于飞的事闹大了,外边有什么消息?”
丰臣照实回,十有八九乃雪伯赢所为,不过若想找人顶罪,也不难。
对面垂眸,沉思一会儿,“你——认为呢?”
窗外翠鸟莺啼,春日明媚,光线落到丰晏阳眸子里,倒有些不可言明之色,丰臣一愣,问得让人意料不到,他笑了笑,“父亲何出此言啊。”
本来雪家与他们的关系,自然要帮,又何必商量。
却见丰晏阳撩袍子落座,不紧不慢,“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今时不同往日,你要在齐国立法,法治不避权贵,何况雪伯赢还不是王族呐。”
他记得他前一阵还对灵魄爱不释手,恨不得当做亲生儿子,此情此景实在意外。
丰臣顿了顿,“父亲,法自然要立,也需有理有据,雪伯赢烧客栈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况且他手下那么多人,就算查,也可以找人顶罪,不见得能拿到证据。”
“只要查,总找得到。”
丰晏阳举起桌上的酒,尝了口,啧啧两声,“这酒还没到火候,居然拿出来,我给他们说了几次,酿甘蔗酒,需用竹篓窖泥法,多些日子才可入口。”
丰臣不语,却见对方挑眼看过来,本就凌厉的双眼起了冷意,如月下寒江。
“我儿到底年轻,一个国家整肃立法,不是件容易事,你虽出身儒家,前几日却与稷下学宫祭酒闹翻,早已没人认你为儒门弟子,虽说何门何派并不重要,但贵族公卿众多,已对你议论纷纷。”
说着叹气,眉宇又添上一丝愁云,“想推行法治,不可一蹴而成,就像这酒一样,要多酿多存,每道工序出不得错。放眼四海,楚乃大国,咱们能不能顺利吞下,都难讲,剩下国家虽贫弱,若联合起来也不容小窥,内忧外患,整肃迫在眉睫,而立法,必先立信,正需要个由头。”
丰臣心里迟疑,“莫非,父亲选中伯赢。”
“法不偏亲,何况也不是一件事。”说着又从袖口取出份帛纸奏章,扔到案几上,“你看看吧,上面都是雪家罪行,一条条够重罪的。”
蔑视王法,私占公田,强抢民女,甚至还找人私收王室谷物,豪横之举,数不胜数。
状告之人竟是齐子鱼,这人八百年不上一回朝,竟做出此惊人之举。
他不觉唇角上扬,“父亲,觉得属实?”
丰晏阳轻蔑一笑,“你如何认为不是实情。”
丰臣摇头,“不见得假,只是夸张,雪氏家族庞大,宗亲之间浩浩荡荡许多人,若有违法乱纪之事,也在常理之中,族长却有规劝不严之责,但把一切都推给雪家父子,未免牵强。”
“人家既然能写出来,手上也有证据,王上今日秘密将奏章交于我,并未说一二,可见十分在意,只是顾虑咱们两家关系,才没有直接传话给羽国。”
“就算是真,与齐国何干?羽国虽依附与齐,却有自己的王,咱们未免越俎代庖。”
“这就不对了,我王既为周王室卿士,辅助治理六国,如此大的事怎能一点不问。何况你要依法治天下,就不可只看一国之利,羽并未归于齐,但吾等也不可袖手旁观,你若不信,就将这奏章直接送给羽王,他依然要看你我的示下。”
“父亲不觉得此事蹊跷。”
丰臣瞧对方满眼肃杀,不觉好奇,以他而言,推行法治自然重要,可两家同盟,怎可随意翻脸,何况雪伯赢烧酒肆,毕竟不是一剑捅过去,总还有回旋余地,可要坐实奏章上的事,雪家便完了。
仆人进来温酒,又熏上香片,青烟袅袅,一丝柔顺之意,冲淡了屋里的压抑暗沉。
“儿子认为此事颇有疑点,上奏之人乃子鱼,他远在齐国,怎会知晓雪家事,此为其一,再者羽国御史大夫子璐与雪家素来不对付,若知此事,定会大做文章,只怕雪家有灭顶之灾,于公于私,父亲可要三思。”
丰晏阳晦气地哼两声,“我问你,是收复天下,治国利民重要,还是一己私交重要!雪家有罪,我等绝不包庇,若无罪,又有何惧?这些年谣言四起,对我多有诽谤,你也知为父无根无底,当年是受雪家照顾,才能步入仕途,自然与他家亲近,但这些年我入齐为宰,也还回去不少好处,要是还不知足,作出此等私占王庭公田之事,谁能保住!不说别的,单论酒肆被烧,伯赢实在猖狂,若毁了齐与燕的关系,将来多国联合,你如何应对,此时此刻还是谈私情的时候吗?变法——正在节骨眼。”
话很明白,公事公办,若雪家罪证坐实,便要依法治罪。
丰臣试探道:“那,要不要与雪伯父通个气。”
丰晏阳端起酒,连饮三盏,“也罢,讲一声,不枉多年情意。”
夕阳西下,仆人前来送饭,丰臣并未久留,踱步廊下,看花木依旧,却不想半日之内,许多事将天翻地覆。
凯风之南,吹落棘心。
丰臣缓步在石子路上,衣襟扫过青苔,沾上露水,到底春日明媚,纵然脚下湿漉漉,却没有一丝寒意。
途径假山林,绕过碧波小湖,院子里的花跃跃欲开,吹来满面清香,惹蜂蝶嬉戏。
抬头一片粉白娇艳,花瓣重重,隐约可见青色果实,偷藏在绿叶间。
他一时失神,驻足不前,自从三年前让人种下桃树,没想到已聚集成海,一粒种,结成子,长成林,不过几年之间便硕果累累,桃李春风。
伸出手,将落下的树枝扶起,许是昨夜风雨太大,吹得枝叶相叠,扭转一处,轻轻碰了碰,那灰褐长枝又抖擞精神,昂扬直起。
他的目光,顺着被风吹散的枝叶游走,仿若在青翠枝头,瞧见一个娉婷女子,娇娇俏俏,莹白手腕捧着个红桃子,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甜润满腮。
“你是谁,为何来啊?”
“我——”
他竟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问:“你又是谁,为何坐在树上。”
女子嫣然一笑,“你倒问起我,我啊,是在这山里的精灵,山里的鬼。”
他愣住,喃喃自语:“山里的鬼。”
明眸顾盼送秋水,君思我兮然疑作①。
在郑楚两国的交界处,春花明媚,山水笑,盈盈水间,碧青落,遇到天地精灵,他是信得。
那一年,九岁。
时光荏苒,乱煞年光遍,只叹韶华短。
再定睛看,对面女子已变了模样,狐狸眼波粼粼,手中握着一只桃花。
不正是前几日要吃桃子的姒夭公主。
他张口,想问如何又上去了,却有人在身后唤:“公子,老夫人那边等着呐。”
扭头见乌羊,再转身,树上却是空无一人。
他笑笑,跟对方离开,不知那位公主在做什么呢。
榻桌上的饭菜已摆好,正中一个偌大的青铜温炉,下面烧着碳火,热气腾腾。
丰臣笑着坐下,“外祖母今日心情好,竟吃这些。”
上官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多弄些菜,特别叮嘱要新鲜鹿肉,笑回:“怎么,我老太太年纪大了,连荤腥都不能碰,这不还有你嘛,一会儿云霁来,又有桃姜姐妹,满屋子人,还不得仔细准备。”
丰臣附和道对,抬看奴婢进进出出,棠姜与檀奴在一边布菜,门口还有侍女忙活着接果子,唯独不见姒夭影子,他眸子里生出一丝失望,稍纵即逝,被老太太看在眼里,心里得意。
这个外孙啊,从小被父亲教导着读书习礼,没日没夜得忙,从未对儿女私情上过心,偏年纪轻母亲就不在了,压根没感受过人间温情。
老太太寻思着心酸,只想落泪,就连外孙的婚事也是家族联姻,她开始就不同意。
当时招丰晏阳上门,对方可没多大本事,还不是自己孩子喜欢,看着人也登对,可惜呀,生下君泽没几年,女儿便不在了,都说生孩子时亏气血,想来对方并不足月,身体偏弱,也是这个缘由。
如今却对那个小丫头上心,以老夫人来看,桃姜各处都好,唯独年纪大些,倒也无妨,俩人看上去差不多,只要孙儿身边有人照顾,她就放心。
一边对棠姜使颜色,对方会意,笑道:“老夫人,姐姐今天可委屈了,也不知是不是前两天玩得太过,昨晚胃病又犯,恐怕不能来吃饭,我常说她啊,没福气。”
胃痛,怕是伤没好吧。
他竟有些担心。
老太太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昨天才听说她崴脚,肯定云霁那丫头闹得,前天晚上你们出去了吧,本想着都年轻,爱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给我弄得浑身是伤,等桃姜好了,责罚也不能少,和芸霁一起到院里跪上两个时辰才行。”
棠姜当然清楚这话说给谁听,也配合得很,又是撒娇,又是可怜巴巴,“老夫人,我们再不敢了,也不知会出事,姐姐已经够惨,怎么还要跪呐,现在天气热,大日头底下晒死个人,莫不说两个时辰,一会儿也脱层皮。”
俩人唱双簧,四只眼睛盯着坐在对面的丰臣,却见人家抿唇不语,一边夹起刚煮熟的鹿肉,放进嘴里。
挺沉得住气啊。
相似小说推荐
-
心机美人的上位史(月亮怪怪) [现代情感] 《心机美人的上位史》作者:月亮怪怪【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08-19完结总书评数:1241 当前被收藏...
-
宿管阿姨不好当(东吴一点红) [穿越重生] 《宿管阿姨不好当[ABO]》作者:东吴一点红【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01-04完结总书评数:5352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