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撩开车壁的帘幕,将沿途的景致看了一路,感叹道:“早听闻樊川郡守清正廉洁的美名,如今一看,竟是同传闻里分毫不差。别说郡城,就是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小县里,也找不出一个乞丐来,像咱们虞阳,每年入冬时,还要给那些乞丐、流民施粥呢!”
崔竹喧抬眸看去,微微凝眉,她曾在叔父的书房中看到过卷宗,樊川郡历年来所交的税收排名都在前五,治下百姓生活富庶,安居乐业不足为奇,但一个乞丐都没有,便是天子脚下的京都也做不到。
难不成是这里兴建了什么安置流民的处所?故而,这街面上才没有乞儿?
正欲寻个人来询问一番,马车却倏然停下,帘外的侍从恭敬地行礼,道:“崔女公子,猎场到了。”
她只得将飘散的神思收回,在金缕的服侍下,踩向车架下的矮凳。
柔软的绸布自矮凳的底部一直铺向猎场中央的高台,青绫步障自她现身那刻起便已高高竖起,为遮挡不甚炽烈的阳光,为遮挡不算寒凉的秋风,更为遮挡猎场两旁意图窥探的目光,直至她于高台上落座,步障才一条条撤去,更换成一面金漆点翠屏风。
篷顶架着层层叠叠的蜀锦,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摇动手中的长柄扇,崔竹喧浅饮了一口金橘团饮,目光透过屏风往外看,瞧不太真切,只能见到些模糊的人影,周边围着一大圈的,是护卫的兵卒,三三两两分散立着是准备上场的世家公子,至于新涌进来的一大批——
崔竹喧微微蹙眉,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金缕也不知道,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答案,于是往边上绕开几步,将眼睛探出屏风外,便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被麻绳缚住双手,如同蚂蚱般被串在一起,“好像是囚犯。”
“囚犯?”崔竹喧不禁将眉蹙得更深,囚犯要么在牢中监禁,要么被流放荒地,要么被处以死刑,哪一项都和这猎场无关。
“好像又不是。”金缕一时有些犹豫。
那些人手腕上的麻绳被挨个解开,队伍稍稍松散了些,紧随而至的,便是一道破空的鞭声,尚来不及多思,更多道鞭声纷踏而来,落在泥地上,落在木柱上,落在皮肉上,痛苦的嚎叫声,恐惧的呼喊声,惊惶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上一刻还可称一声风景秀丽的猎场,这一刻便成了惨不忍睹的刑场。
偏偏,所有人都未提出异议,好似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崔竹喧不知该如何形容当下的感受,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而后随着流动血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泛凉,她声音发紧,“这是在干什么?”
金缕答不上来,只能缩着脑袋退回屏风后。
她忽地转过头,盯向身旁那个一派云淡风轻的人,“蓝青溪,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些罪民罢了,何须在意?”蓝青溪缓缓道,“簌簌害怕了?”
“……不过是觉得吵闹,”崔竹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面上却强装出一副镇定之色,“若是要受刑,放在监牢之中即可,何必拉来这里碍眼?”
“樊川郡的一些风俗而已,很快就结束了。”
崔竹喧抿着唇,心里仿佛有一只虫子在不停地蠕动,所幸,那些囚犯已四散奔逃,闯入山林,而身后持鞭的衙役只驻足原地,没有要追赶的意思,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恍惚闻得弦响,循声望去,就见一支箭从高处俯冲而下,不偏不倚,正中罪民的脊背。
她瞳孔一缩,猛地起身越过屏风,中箭人头朝下地栽到泥里,两条腿还维持着奔逐的姿势,连同两条胳膊费力地挣扎着,如同一尾被砸上岸的鱼,一下一下地扑腾着,只是让自己离死亡愈来愈近。
一片猩红触目惊心,周遭的欢乐氛围却愈发浓重。
她怔愣地望向射箭的方向,跨着高头大马的锦衣人,正慢悠悠地将长弓背回背上,分明日前还在道上吹曲博她一顾,现今却呼朋引伴地夸耀着自己的“百步穿人”。
没有人觉得这当众杀人的行为有何不对,也没有人觉得靠所杀人数的多寡去评判射术的高下有何问题,又或者说,在座的诸位贵人,压根儿没把低下慌忙逃窜的罪人,当作是人。
“樊川的秋猎,猎的是人?”崔竹喧艰难地出声,她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如此荒唐之事,更遑论,她还是这荒唐事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蓝青溪微微颔首,“物尽其用。”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恶心与厌恶,但那股情绪却如同野草般疯长,难以遏制,“这秋猎,你自己待着吧!”
崔竹喧甩袖欲走,金缕忙低眉敛目地跟上,奈何身后温和到令人作呕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里头,兴许有你的熟人也说不定,毕竟被活捉的恶匪,也是罪人。”
她猛地转过身,眸光里是那人嘴角清浅的笑意。
盛放着杯盏的几案被一脚踹翻,一只纤白的手紧攥住他的领口,他被重重地抵在椅背上,椅边是零碎的残骸。
“把人放了!”
金缕惊呼一声,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周遭的侍从更是急匆匆跪伏在地,膝肘并用,一步步撤离,生怕多留一刻,便成被殃及的池鱼。
“以什么理由?”
“我管你什么理由!”
蓝青溪低低地笑出了声,手顺着她的往上,扼住她的后颈,将人硬拉下来,“这可不是靠你使小性子就能解决的事。”
“寇骞烧杀抢掠、为非作歹,还曾劫掳县令,此等穷凶极恶之徒,合该判处死刑,你不会想光明正大地宣告天下,虞阳崔氏,徇私枉法吧?”
崔竹喧眸色森冷,“此贼窃走了我崔氏重宝,宝物尚未寻回,贼人自是不能死,当交由崔氏,严加审问。”
蓝青溪唇角的笑意渐收,落在她后颈的手不自觉收紧,声音带着几分怒意,“他就这么重要,值得你如此待我?罔顾蓝、崔两氏的婚约,罔顾我们之间多年的情谊?”
“情谊?可笑!”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瞥向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蓝青溪,我与你,何曾有过情谊?”
“信笺,贺礼,还有……”
崔竹喧不耐烦地打断道:“丫鬟代笔的信稿,管家挑选的礼单,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你,诗集里现成的诗,下人跑腿买的簪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为了两家颜面而维持的虚情假意罢了,怎么,你还当真了?”
“就算如此,我也是和你门当户对的未婚夫。”
“不,你不是,”她缓缓道,“能和我门当户对的,是琅琊蓝氏的下任家主,你现在瞎了一双眼睛,几乎同仕途无缘,就算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屈就自己,和你有什么牵扯。”
“你不是蓝氏唯一的候选人,但我是崔氏唯一的女公子,哪怕是非和蓝氏联姻不可,那个对象也不是必须是你,就如同当初一样,我选谁,谁才会是蓝氏最有价值的人。”
蓝青溪指尖微僵,无力地垂下来,他想再说些,可他清楚地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簌簌,你甘愿为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卑贱草寇,自折身价?”
“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放人!”
蓝青溪倏然勾起唇角,摇摇头,“不放。”
“你!”
崔竹喧攥着他领口的手又收紧了些,意图威慑,却被他捏着手腕,轻易扯开。
“如你所见,人都被驱赶进山了,我就是想将人放出来,也寻不到,他既然这么重要,那簌簌不如亲自去寻,”他意有所指道,“倘若去晚了,他已被当成猎物,遭人射杀,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崔竹喧剜他一眼,将他的手甩开,快步走下高台。
“牵马来!”
边上的侍从慌忙起身去找马,可约莫是跪得久了,步子踉跄,慢得叫人心焦。
她忍不住想要再催促一番,目光却落在了道旁一个侍从牵着的马上,来不及多思,当即抢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马儿便悠悠地迈开腿。
蔡玟玉望见马眼中的红色,“等等,那匹马——”
第61章 061 薄情寡义 她迟早要将他捆起来……
某处官署之中, 灯油添了一遍又一遍,下方的小吏强睁着惺忪的眼,把泛黄的纸页凑到灯光底下,字字仔细地看过去, 大差不差的人名扎堆涌进脑中, 惹得瞌睡虫漫天飞舞,浑身松软得像棉花一般, 眼皮一耷拉, 鼾声就起, 规律得如同草堆里鸣叫的蛐蛐。
“笃笃”
叩桌的几声轻响在寂寥的长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小吏霎时间惊醒, 双目大睁着,用袖口胡乱抹去嘴角的涎液,两股战战中, 慌乱地在脑中搜刮着求饶的说辞, 可目光小心翼翼地往上瞟去,上座之人却是连头也不抬,只专注地翻着手中的卷宗。
心上的惶恐消退大半, 取而代之的, 是一股深深的无力。
小吏透过半开的窗棂, 望见几颗零碎的星子散落在天上, 已是丑时末了,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外如是。
可偏偏这般辛劳,却是连半分蛛丝马迹都未能寻到, 小吏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崔公子,这样找有用吗?”
“……一时也没有更快的法子了,”崔淮卿低垂着眼睫,将手中书册往后再翻一页,“借着施粥的名义,已将城内的流民一一登记造册,又派了衙役去各个村子走访,所有非本籍者皆要询问清楚来历,但凡可能有关联的,我都去亲自见过,可……”
他顿了下,分出一只手去揉捏眉心,“你不知道,我那妹妹从未出过虞阳,眼下没有仆从随侍身旁,她又不是什么肯退让的性子,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小吏正愁着筹措词句好宽慰一二,“吱呀”一声,门板被推开,青年脚步匆匆地近前,“汝绩县那的卷宗我已去清查完毕,并无女公子踪迹。”
崔淮卿眉头皱得更深,指节不自觉收紧,将纸页抓揉出一道不规则的褶皱,青年却再度开口:“还有一事。”
“说。”
青年面上带了几分愠色,愤愤不平道:“蓝氏那个不是说去下游寻人吗?结果他自打入了樊川,便一步未出过平淅阁,要不是我从过路的行商口中得知,我们怕是还要被他蒙在鼓里!”
“许是派侍从去找了也不一定,他毕竟有疾在身,不良于行。”
“可他行事这般敷衍,要是女公子就在樊川,却被他漏过去该怎么办?”青年咬牙道,“我听闻樊川的秋猎就要开始了,蓝氏年年都参加,今年肯定也不例外,他怕不是表面答应我们帮忙寻人,实际却是奔着秋猎玩乐去的!还有金缕,这么长时间了,连封信也不知道写,公子你当初就不该把她放过去!”
崔淮卿沉默片刻,道:“自明,那你觉得应如何?”
“我去樊川亲自盯着那姓蓝的,把金缕换回来!”
参与狩猎的郎君早已整装待发,连身下的马都耐不住性子,前蹄在泥地里一下一下地刨着,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跃入林间,来一个先发制人。
可左等令不来,右等令也不来,日头从正中踱步到了西山,眼见着就要落下,众人焦急地朝高台之上望去,台上人却神色自若地饮着茶水,直到有官员上前小心试探,他这才恍然想起般,温声吩咐道:“前几日刚有人狩猎过,新补充的人猎才刚放进去,此时不宜进山。”
“啊?那、那今日?”
“通知诸位公子,夜间赴宴,”茶盏落于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另外,封山三日,任何人,不得进出。”
官员领了命,步履匆匆地下了高台,狩猎的人四散离开,把守山林的兵卒却愈加严密。
蓝青溪静静地坐着,有风穿林打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珏——这本是一对,一块在他这,另一块早早地便送了出去,但收礼的那人,应是从未佩过。
一串脚步声突兀地闯进来,他眉心轻蹙,声音少有地带着些不耐,“你来做什么?还未到施针的时辰。”
“为何封山?崔女公子还没出来。”
“就是要她出不来才好。”
蔡玟玉心头一惊,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匹异样的马,一股寒意顿时渗入骨髓,声音有些发紧,道:“所以,那匹马也是你是先准备好的?你是故意把她骗入山林?”
蓝青溪抚摸着玉珏的指尖一顿,低低地出声:“……我给了她选择的,只要她选我,不去管那个低贱的草寇,这一切自然不会发生。”
“可她,最是喜新厌旧,薄情寡义。”
他把玉珏从腰间扯下,悬于半空,将手指一根根松开。
“我不曾低伏做小、费尽心思讨她欢心么?自婚约定下的那一日起,我时时刻刻谨记着她的全部喜好,所有该做的,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但结果呢?她明知我身患眼疾,处境尴尬,却仍要一意孤行地退婚,丝毫未顾念我半分。”
“她在相看下任郎君的途中落水遇难,我不计前嫌,用我所能动用的全部关系去搜救,将她迎回来后,她发间钗环,身上绫罗,哪样不是我准备的?我对她还不够好么?可她呢,认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同我划清界限,让我同旁人一般,称她崔女公子。”
蓝青溪倏然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她明明也曾把我当成唯一的依靠,可一旦有了新的依靠,便立刻把我弃如敝履——倘若,她别无所依了呢?”
蔡玟玉微微蹙眉,“山中野兽颇多,她却丝毫不会武功,你是想靠这个逼她就范?”
“不过是烂俗的英雄救美的戏码,那个卑贱的草寇做得,我也做得,”他缓缓道,“只要她愿意和我成亲,我可以不在乎她这段时日与那些贱民的牵扯,我会帮她把一切遮掩过去,她永远永远做那朵高高在上的花,不是很好么?”
“若她不愿呢?”
“……死也不愿么?”
骏马飞扬,石榴色的披帛在空中翻飞,在一片半青半黄的叶中显得尤为耀眼。
崔竹喧左手紧紧攥着缰绳,右手的长鞭挥了一下又一下,马儿的嘶鸣一声连着一声,呼啸的风拉扯着她的裙裾,又顺着裙裾往上,想将她一并从马背上掀落下去,可她策马的动作分毫没有减缓,把缰绳缠绕在掌心,直直地迎着风刃往前。
马蹄跃动,颠簸得一颗心砰砰直跳,那是她的人,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罚他,他怎么能出事?怎么敢出事?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夜,他满身是血的躺在水瓮的边上,从敞开的衣领往下,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疤胡乱交叠着,那个笨贼,一贯被人欺负,只是从她身边离开一会儿,便被人欺负得连家都回不去了!
她迟早要将他捆起来,栓在身边,叫他哪都去不了!
目光触及林间一处,瞳孔一缩,崔竹喧猛然勒马,马蹄高高地扬起,方才落地,她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踉跄地奔到树旁,两腿却开始发软。
枯枝烂叶织成的被褥到底破败了些,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尚未来得及缝补,而窟窿里,露出一块灰黑色的布料,再根据边上微微凸起的弧度可判断,这是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个死人。
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试图从这一小片衣料中寻出证据,证明这只是一具寻常的尸首,而非她要寻的人,该去看质地,去看样式,去看针脚,可她的眼前倏然模糊起来,目光无法聚焦,连脑中都只留下一片空白,证明不出,判断不了。偏偏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那个被一箭夺取性命的罪民,罪民濒死时绝望地挣扎着,那他会不会也——
一颗泪珠倏然跌落。
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拂去那层枯朽的叶,指尖再往下,不同她记忆中的温热,冷而僵的触感更叫人心惊胆战,她咬着牙,费力将其翻过来,望见正脸的那一刻,呼吸一窒,泪水淌满了脸颊。
还好、还好不是他。
她哽咽着,艰难地呼气,用袖口胡乱擦了把脸,这才稍稍寻回了些理智。
地上的人已死了好些时候了,裸露在外的皮肉尽是暗紫色的尸斑,衣料上干涸的血迹,刀割的、箭划的豁口,足可知其是遭受了何等的虐待在痛苦之中死去的,崔竹喧低眉再看,却见他只有一只右耳,左边是溃烂发黑的伤口,想来是被利刃割了去。
是,要用左耳计数?
这是打仗时,士卒计算军功的做法,现今却被这帮纨绔用作记录所狩活人数量的多少。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钻入腹中,肆意搅弄着五脏六腑,她面色煞白,忙撑着另一棵树,俯身呕吐,可怎么呕,也只是吐出一滩酸水,那股恶心感未减弱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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