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洲渚,大大小小,皆类于此。
是以,于他们而言,最快活的时光无非是待在这青启洲,为碗中米肉,为坛中酒水,为这份吃喝不愁,为这份几可媲美河对岸的汾桡县的热闹,故有不可渡河者,四处劫掠,成为江上剿之不尽、灭之不绝的水匪——寇骞亦是其中之一。
碗中酒饮罢,他倾坛又斟一碗,清冽的酒液入喉,他却没尝出什么畅快,食之无味,他想。
兴致缺缺地撂了碗,自己无甚食欲,却忧虑起另个人的晚餐来。
小祖宗嘴刁,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范娘子的手艺,若是吃不惯,怕是又要靠那些果脯点心充饥了,一顿还好,若是饿上三天……她还爱干净得很,非得日日洗澡,今天天热些,用冷水应当不至受凉……她娇气,得要人时时刻刻哄着,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怕是会无聊……
他忽而觉得,青启洲好像也没那么好,至少现在,搅得他一颗心静不下来。
寇骞坐在窗框上,用垂下的一只右脚踢了踢桌腿,“玩够了没?回去吧。”
阿树放下酒碗,用混沌的脑子思索了好一会儿,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逗得一桌人歪七扭八地笑着,“这、这么早?老大,你先上去睡吧,我们、再、再喝会儿!”
“不是回房,是回白原洲。”
阿树愁眉苦脸地抗议道:“好歹睡一晚再走啊!”
“东西都置办齐了,想喝回去再接着喝,”寇骞从窗台上翻下来,“都醒醒神,走了!”
任谁玩乐到一半被突然叫停都是不高兴的,但叫停的人是顶头的老大,纵然心中多有不忿,还不是得闷头抱着船桨划船。
一只只小舟沿江而去,于夜风相背的方向,惊起阵阵涟漪。
“就晓得催催催,自从见了那小崔娘子,见天的就赶着过去献殷勤。”阿树嘟嘟囔囔的,大抵是酒壮怂人胆,几碗酒下肚,他都敢当着正主的面骂骂咧咧。
念在不能往江中新添水鬼的份上,寇骞到底忍着没用船桨把这个碎嘴子挑进江里,只是后悔给范娘子塞银子时,没委她将这人的上下嘴皮子给缝严实,迎着一嘴的江风,还堵不住他的喉咙。
约是月上中天时,舟楫重新靠岸,将栓船的麻绳捆好,一窝水匪携赃物归家。
“老大,送哪去啊?”
牛二活动了下手臂,同阿树合力将箱子抬起,往常这些东西都是送去寇骞那存着,等得了空,再大家伙儿瓜分,现下谁都知道,寇骞的屋子住了个外人,那再送过去,就不怎么合适了。
“就你们那吧,今夜便分了。”寇骞接过火把,在前头领路,思忖着明早是不是该去哪搞两条活鱼,假称是自己捕的,免得小祖宗起疑心。
偏于此刻,夜风中却传来飘渺的人声,似是哭喊,似是呼救,瘆人得很。
小喽啰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往手臂上搓了搓,小声道:“咱不会是把江里的水鬼也载回来了吧?”
“屁!”阿树颇为不屑地扫过去一眼,反驳道,“你耳朵倒着长的是吧?江在后头,这声音是前头传来的,是吊死鬼、饿死鬼、短命鬼都不可能是淹死的水鬼!”
牛二也奇怪道:“咱又没杀过女人,便是闹鬼,也该闹男鬼啊,闹女鬼算怎么个事?”
话音刚落,风里又掺进了凄厉的男声,痛苦地哀嚎着。
牛二点点头,乐道:“诶,这就对味儿了不是?男鬼!”
小喽啰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这、这怎么又来一只?两只鬼,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鬼什么鬼?出事了!”寇骞眸色一沉,声音冷厉地吩咐道,“留两个人守东西,其他人提刀跟我走。”
范云千叮咛、万嘱咐,让崔竹喧夜间无论如何都不要开门,那旁的人家,是否也曾被这般告诫过呢?所以,才会有了她如今的呼救无门。
酒鬼的头发被火烧去了大半,裸露在外的头皮被烫得焦黑,衣料沾着溃烂的皮肉,淌出的液体也分不清是污血,还是烤炙的人油,他愈发得像一个鬼了,或者说,他就是鬼。
“臭娘们,老子绝饶不了你!”
崔竹喧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指甲刺进手心,仍止不住颤抖,“别、别过来!”
“我是虞阳崔氏女,你敢动我,就不怕九族被处以极刑吗?”
酒鬼脚步微停,猩红的眼睛望着她,突然发笑,“崔氏?没听过!你就是皇帝的女人,老子都照睡不误!”
他狞笑着,大步跨近,“极刑又怎么了?不过就是死,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再添上你这一桩罪名,又能怎么样?”
世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亡命徒?比她读过的话本子里的,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酒鬼再度扑来,她心一横,咬紧牙关,闭眼撞了上去,许是位置正好,撞的是他被烧烂的皮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她却没工夫去管,只趁着他摔倒之际竭力逃跑。
洲内无处可藏身,那她就去江上,许有一只小舟停泊在渡口,可载她离开呢?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溺死在江水里,再怎么也比被这又脏又臭的恶鬼欺辱好!
借着一轮明月相照,她于月光中越冲越快,宛若一支离弦的箭,耳畔仿佛已能听见汹涌的浪潮声了,可比起江,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群人。
她一眼便瞧清了为首人的模样,那颗慌乱的心几乎是立即就安定下来,“寇——”
忽的寒光一闪,她喉中的声音被愕然止住,她看见了利刃,不止一把。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那酒鬼说的话——“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所以,寇骞不是渔民,是烧杀抢掠的水匪,甚至于,是其中最为穷凶极恶的头目。
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后头追逐的脚步愈发近了,近到同她一般能看清寇骞时,那般张狂的酒鬼却顿时慌了神,仅是几个呼吸间,便选择跪伏下身子,也顾不得溃烂的皮肉处处钻心的疼,一个劲儿磕头。
“老大、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饶了我吧,我们、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崔竹喧攥着衣摆,小心地去看寇骞的神色,他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眼角眉梢都是冷厉的,他自她身前走过,并未看她,止步在酒鬼面前,声音无甚波澜,“说说,你干什么了?”
仅是电光石火间,酒鬼便捏造出了一套事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在他脚边哭诉:“是、是这个贱人!她趁你不在,想要偷走你库房的金银,谁料被我撞破,她怕我想你告状,便、便蓄意勾引我,我一时色迷心窍,这才、这才上了她的当!”
“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她表面说要委身于我,实际却想着杀人灭口,”酒鬼仓惶地展露出自己身上的血肉模糊,甚至于因这些瘆人的伤口,而再度拥有了底气,“她用火把我烧成这样,老大,你要为我报仇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可不能听信这个贱人的一面之词啊!”
“还有吗?”寇骞忽然问。
酒鬼愣了一下,在脑中搜刮一番,确认并无什么遗漏,讷讷地摇头,“没、没了。”
“没了就好。”
酒鬼望着他,害怕恐慌渐渐消弭去,嘴角重新咧起,气焰再起,甚至转头看向崔竹喧,露出一抹挑衅的神色。
可惜好景不长,下一刻,便有利刃直直捅进胸腔,刀柄一转,一抽,殷红的血伴着脏腑的碎片一块儿飞溅出来,碧色的草叶刹那间扮了红妆,靡艳得骇人。
“我、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能……”
寇骞拧着眉踢开那只攀上他鞋子的手,顺势碾了上去,在酒鬼濒死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口:“不然你以为,老子为什么给你时间说遗言?”
“在这白原洲,随便折根树枝,揪片草叶,都是跟老子一块儿长大的,你又算什么东西?再说,这土里头,埋的哪个不是跟老子有交情?”
他随手一挥,将刀刃上的猩红甩去,把砍刀重新挂回腰间,转而向崔竹喧走去。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可身后是树,退无可退,所幸那满身鲜血的人只是站在那,用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扫去,从头发,到眉,到眼,到唇,到纤长的脖颈,到每一处他能看见的、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若擂鼓,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抓些什么东西,衣摆也好,树皮也罢,至少帮着遮掩去她止不住的轻颤。
正于此时,他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朝她靠近——那只刚刚杀过人的手。
抗拒的情绪在她脑海里啸叫,本能比理智更先,她抬手冲他甩去。
——她当着一众水匪的面,打了水匪头目一耳光。
第24章 024 贴身护卫 靠得极近,近到,呼……
寻常女子碰到这种事会如何?
会哭喊, 会求饶,会用泪恳求,会以死相逼?
可小祖宗就是小祖宗,与全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所以, 他挨了一巴掌。
寇骞没生出什么恼意,只是望着她眸中的抗拒, 默然把手收了回来, 但身后的嘘声已然响起, 那些提着刀的匪寇歪歪斜斜地笑到一堆,揶揄道:“老大, 看来你不怎么行啊, 讨不到小娘子的欢心,只能讨到一顿打!”
“老大,你不如跟我学学, 保管让小娘子对你千依百顺的!”
寇骞用手碰了碰左脸, 触起些细细的刺痛,大概是被小祖宗的指甲挠破了,低眉再看指腹, 果然沾了点红, 怕是这几日都得顶着张花脸见人, 他不禁有些想笑, 小祖宗惯爱给他出难题。
“嘴闭上, 人收拾了,麻利地滚。”
水匪们得了吩咐,拎起新尸的一只脚,嘻嘻哈哈地离开, 夜风再吹,吹散弥漫的腥味儿,可刺目的红依旧在,在泥地里,在草叶间,在寇骞的满身。
崔竹喧看着他,身上的寒意未退,紧紧地靠着背后粗粝的树干,他叹了口气,便也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免得轻举妄动,连右脸也要挨上一下。
只是夜风微冷,刚刚慌忙逃窜时还不觉得,现下静静地立在这,崔竹喧便觉着衣衫单薄,本能地搓了搓小臂。
“冷?”寇骞问。
她想点头,又想起这人不是什么可任她使唤的奴仆,而是杀人不眨眼的歹徒,于是又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打完人才知道要害怕,是不是晚了些?”寇骞觉得自己的行为着实有些好笑,挨打的是他,如今要低三下四、赔礼道歉的也是他,“放心,某收了你的金簪,还念着你许的三块金饼,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回去吧,洗个澡,早些睡觉,某给你烧水,好不好?”
他试探着想去拉她的袖角,被她慌忙地躲开,低眉,见到的是一双满是警惕的眸子。
“你是水匪?”
“现在是。”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打渔的?”
“只是现在是,”寇骞无奈地把手收回去,“某晴日劫道,雨天捕鱼,你问时,正是雨天。”
这般说辞,与戏耍何异?
许是平素对他使唤惯了,怒气一升,崔竹喧便顾不及这是个凶残的歹人,冷声骂道:“呸!你这巧言令色的小贼!”
小贼愣了一下,歪头轻笑几声,微微俯身,将手掌递到她面前,好声好气地应着:“嗯,某是小贼,那小祖宗现在跟小贼回去好不好?”
崔竹喧低眉看着那只手掌,凝眉拍开,越过他,大步往前走,她才不稀罕跟这种油嘴滑舌的匪寇有所牵连。
她将步子迈得极大,恨不得三两步就能将背后跟着的狗皮膏药甩掉,偏生膝盖处的伤口非要在此时冒出来寻找存在感,每走一步,便觉有凝结的皮肉重新被撕裂开来,黏黏糊糊的物什从间隙里涌出,大概是血。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墮了面子,便咬紧牙关、硬着头皮继续走,她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往下流,衣料黏上去,又因她迈步的动作再度分开,如此往复,分明只是普普通通走几步路,眼下却堪比狱中审问囚徒的酷刑。
痛感愈发强烈,她的步子也愈发慢了,她深吸一口气,再要伸腿时,却觉身上一轻,天旋地转间,已被小贼打横抱起。
“丢了鞋子就不肯走路,现在伤了脚,倒晓得要靠自己了?”寇骞的目光在她膝上的暗红处略停,眸色微沉,将人抱得更紧些,“要干什么,想干什么,便说一声,不是最爱使唤某么?别省着,某,心甘情愿被你使唤。”
崔竹喧象征性地推搡了下,便结结实实地攀住了他的脖颈,是他上赶着要这样的,又不是她主动向这个匪寇低头,再说,她确实走不动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眸光无处可去,便落在他的脸上,又或者说,是那几根指印和爪痕上,瞧着也不是很深,应当不会留疤吧?可她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他突然变出个水匪的身份吓唬她。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会是匪?
她是这么想的,也便这么问了,可那人并不应声,转而提起了今晚的事,“发生什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崔竹喧那忍了一夜的泪水便决了堤,仅是几个呼吸间,就淋湿了他肩头的布料,“那个酒鬼突然闯到家里来,也不知道发得什么疯,非说我勾引他,我拿出你的名号吓他也不管用,就只能一个劲儿地逃跑——你还是水匪头子呢,连个酒鬼都吓不住!”
“都怪你!”
“嗯,都怪某。”
“我要扣你一大笔酬金!”
“好。”
几乎是崔竹喧说一句,寇骞便应一句,甭管是什么鸡毛蒜皮,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要被牵扯进来,变成责怪他的理由,诸如绊倒她的水坑,溅到身上的泥点,割破皮肉的碎石,乃至夜里转凉的风,天上不够明亮的月,都是寇骞的错,都该由他负责。
于是,过错多至罪不可赦的寇骞,便只能寻些法子讨饶,“某让小祖宗再打几下出气?”
崔竹喧瞥了眼他腰间挂着的砍刀,上头的猩红未干,她的声音不免有些发紧,“那、那你不许还手,不许躲,更不许记恨我!”
“好,”他仍是好脾气地应了,只是小心翼翼地补充了句,“商量一下,别打脸?”
没得到回答,寇骞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提的要求过分了些,于是又继续退让,“那,要打也成,别当着旁人的面?”
崔竹喧依然不做声,寇骞叹了口气,彻底放弃挣扎,“行,小祖宗想怎么出气都行。”
话音刚落,肩上就传来一阵钝痛,他倒吸一口凉气,拧眉看去,是小祖宗在啃他。
可很快,她就松了口,往旁边“呸”了两声,抱怨他的衣料粗糙,又苦又涩,还硌牙,寇骞只能为让她下嘴更舒服些而提出建议,“……那你把衣领扯开来咬。”
夏日的衣衫拢共也没几层,崔竹喧一手环着他的脖颈,一手拽着他的衣领,在他的刻意配合下,轻而易举便见着了裸露的肩颈,上头横陈着深浅不一的疤痕,而现在,又添上一圈牙印。
平齿和尖牙齐齐陷进皮肉,疼倒是其次,湿热的舌不经意间舔舐时带起的一点痒,才最是叫人难熬,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连圈住她腰身的手也跟着紧了些,这种感觉无疑是难受的,可他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盼着她松口,还是,期望她咬得再更重些。
大约是是在腥甜漫溢至唇齿间,崔竹喧才恍然回过神,慌忙松口,就见一道血淋淋的印子,瞧着骇人得很,她不免有些心虚,将衣领草草拉回去,将罪证掩盖住。
她的脾气好像是有些坏了,天可怜见,她往日也没有打骂下人的习惯啊,怎就鬼迷心窍地朝他肆意撒气?
可能是因伤口泛疼,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寇骞的声音带着一点哑意,“现在高兴点了吗?”
“还、还行吧。”崔竹喧含糊其辞地回答,伏在他肩上,恹恹的,但好在,没继续哭。
逃跑时长得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路,如今看着,却算不上远,她被安置在堂中的摇椅上,手里被塞进几块糕点,吃也好,玩也罢,总归是用以打发时间。至于那个拦河劫道归来的、凶巴巴的水匪头子,正窝在灶台下添柴,因为她身上沾了泥,得重新洗个热水澡。
但那个水匪头子满身的腥味儿,也得洗,只是浴桶和热水都归了她,他便褪了衣物,在后院井边,幕天席地地用凉水冲洗身体——她可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这窗位置不好,正对着后院,窗棂上的纸糊得不够严实,边角处有些松散,她原只是想把那点翘起的小角压平,谁料凑近时,却撞上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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