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显然比猴魔高级。
他是兽境中最先向莨王投诚的魔族,魔阶已经到了六,是兽境中绝对的高手。
要知道,莨王短短三年就修炼到了八阶,这等天资,已经让无数人臣服。
毕竟九阶魔修已经几乎在十三年前的仙魔战争中死绝,再往上的大魔更是已经化为不可能的传说,他这样的六阶魔修已经大有可为。
莨王如今势不可挡,集结邪境中的魔兵,很快就要用欲境开刀,他们兽境也要识时务才行。
六阶魔蛇是兽境中思想最先进的魔族,审美经过了外边的洗礼,他觉得霜淩长得很不错。
于是六阶蛇魔很自信地看着霜淩,对她发出邀请:
“和我交配,我带你去邪境。”
“……”
顾写尘平静地笑了。他站在那里,半阖眼睛,身后魔气狂溢。
杀他全族。
顾写尘眼底黑气涌动,动动手指就能把那条蛇人挫骨扬灰,碾爆成花。
但在下手的前一秒,他看到霜淩,顾写尘顿住了。
他忍了又忍。
最后他捏紧了袖中的茅风巨蟒,微微用力。
十阶小黑蛇在识海里问他:“干什么?你干什——么——”
它被丢向了对方。
“兽境许多高阶魔修都向邪境去了,欲境正在被孤立。”
“那位莨王已经悄悄准备发动魔兵。”
紫印长老殿里,顾沉商木讷严肃。
荒水泛滥之后,紫叶槐花开几日,一落尽,魔域中的休战期也就结束,三境内战蠢蠢欲动。
“真是他?顾莨?”夜宁惊得眉毛都挑了起来,“……少宗主别的不行,论命好,没人比得过他。”
修道之路崩殂,浑身经脉寸断,还能一路辗转藏在魔域,最后大兴魔功。
…挺坚强的一个人。
顾沉商默然,“是我的失误。”
夜宁搂住他的胳膊,“别因为姓顾的自责。”
顾沉商看着圣女神宫前,紫叶槐已经开尽,所有合欢弟子已经沿着荒岚之水全域全部采回,炼化成蜜,然后在欲境圣女神宫之前,开坛供奉。
整个欲境之内,飘散着不同于阴仪的蜜香。
顾沉商肃穆地看着弟子们匍匐虔诚的样子,眼底带着隐忧。
合欢宗,像是一块亟待被切割的甜糕。
他们回归故土不过三年,魔域局势就已经缓缓变革。
而圣女不在位。
合欢弟子的修炼其实相对简单,依靠阴阳采补。
但如今欲邪两境对立,邪境修士被大肆煽动,兽境又难以下口,缺少元阴元阳。
最关键的是,圣女的信仰并未归位,整个欲境合欢都处于萎靡状态之中。
只要圣女再度降临,他相信所有弟子都可以夜战百人,勤勉双修。顾沉商严肃地想。
可他却不能自私地要求她出现。
总归,他会死守这片土地。
为了合欢宗,他也会全力去拼魔主。
还有那个未曾归来的蓝印……
叶敛看向顾沉商,点点头。
他收集了紫叶槐的药用价值,也会把魔域中的情况传回平光阁。他的到来,能够传达仙门的态度。
他没能见到霜淩,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什么,来到阴仪魔域之后才发现,原来她的故土也这样辽阔。
自由的花朵会绽放在任何角落,就像他当初希望的那样。
没有人想要无谓的伤亡,魔域三境,放任任何一境独大,最后应运决出的那位魔主都无疑会非常残暴。
九洲上下,将永无宁日。
“欲境合欢被袭,仙门不会坐视不管。”叶敛说。
他们都曾获救于圣女万丈荒息之下。
从敕令之力中清醒过来,从此九洲历史被重新审视。
“即便圣女不在——”
叶敛神情郑重又温和,“圣女的朋友也在。”
兽境中惊起一片飞鸟。
霜淩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六阶蛇魔。
物种不同也可以交吗?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为他们合欢宗证明,这世上狂野的魔族还有很多,他们合欢宗真的已经算文明的。
六阶魔蛇很自信,“我是六阶,明白吗,相当于人修的分神后期。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霜淩是个虚心的人,她点点头,“是挺厉害的。”
毕竟她从前只是元婴。
六阶蛇魔得意地甩起了尾巴,带着捕猎者侵略性地靠近霜淩,竖瞳闪着邪光。
霜淩举起竹棍:“我会砍你。”
六阶蛇魔嗤笑一声:“你砍我?你现在的水平不过……”
可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一顿。
一种庞大的蛇息出现在少女身后。
那是一种古老的……只有蛇类自己能感受到的强大压迫感……
那是几阶??
八阶?不,甚至可能到了九阶……
更清晰的窸窣声缓缓响起,即便对方还并没有现身,但六阶蛇魔就已经直接失去呼吸权,在更高位同族的压迫之下,他的蛇丹停转,只能拼着最后一点尾力,头也不回,仓皇逃窜。
超过九阶了!!超过了九阶,那是十阶的蛇……
古圣兽,古圣兽啊……!!
霜淩奇怪地看着他爬远,今天的魔物们都好奇怪,不是消失,就是逃跑。
再一低头,她看见一条小黑蛇。
它兴奋地绕着霜淩的腿边打转。
茅风巨蟒已经不计较那个人把它丢出来了。
找到主人了!
她的五官被掩去了些,气味也完全变了,变成了甜甜软软的花香,可是她身上依然有荒岚的气息……菁纯的荒岚,古老的荒岚!
闻着就让它觉得温暖又安全,再也不用灰头土脸地被乱养了。
既然它能和那个人通过识海交流,和主人也一定可以的吧?
小黑蛇兴奋地嘶嘶唧唧。
蜿蜒舞动。
霜淩蹲下来,看着这条十分迷你的小黑蛇,点了点它的脑袋,问:“你也是兽境的魔物吗?这么小,才一岁?”
茅风巨蟒的豆豆眼转出几分委屈:是我呀!是我呀!
可是霜淩冰莲托生,命火浇融,已经没有识海,哪里能和它交流?
茅风巨蟒顿时明白了那个该死的男人的用意。
怪不得他愿意把它丢出来!
它在魔域中被养了三年,靠着那人的灵流续命,它的鳞片,体型,外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已经不是当年的狂蟒模样了——
而且,它根本说不了他的坏话!
所以主人也就无法得知,他这人竟然没去飞升!
他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快跑啊主人,带上我,跑——
霜淩和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猜测:“两岁应该有吧。”
茅风巨蟒终于发出悲啸,我活了一万年,一万年啊!主人!
它豆大的竖瞳流出悲愤的泪滴。
霜淩看得心中不忍,把它揣到了自己手里。它温顺地碰了碰她的指尖,霜淩知道,这是动物认主的意思。
看来他们很有缘。霜淩笑了笑。
从前她也养过一条通天巨蟒。在阴阳双合鼎中徜徉,像是小蝌蚪。
但她的阴阳双合鼎和她的方丹一起离体了,后来鼎在哪里,巨蟒还在鼎中吗?她的丹真的是方的吧?顾写尘看到了吗?……
茅风巨蟒始终很着急,它试图化出雄伟的身躯,提醒主人它的强大。
我是十阶古圣兽啊,我比顾写尘现在的位阶还高!
它急得嘶嘶乱叫,在霜淩袖中爬上爬下,看起来十分急躁。
霜淩带它往自己的住处走,她觉得到这条小蛇的性格可能不太好,她准备先安抚好它,喂它吃点东西。
茅风巨蟒强行运载它所剩不多的灵力,那基本都是那个人渡给它的灵流,在强行运转之下,它的蛇身竟真的撑大了百倍,变成乌黑的长条,从霜淩手中盘了出去,化作一条大蛇。
它兴奋地张开蛇口,主人看呀,看呀!
再转头,就一口咬在了一个人的手臂上。
空气静默。
那人垂眸。
他清冷的眸光对上黑蛇的豆豆眼。
他平静地往后退了退,手臂血流如注。
然后,他抬头看向养蛇的人。
霜淩惊叫:“哎呀!”
刚养上宠物,就咬到人了,完了。
茅风巨蟒:“?!!”
它在识海中追着那个人咬。
“顾写尘,你为什么变了张脸,你以为我认不出你?”
“我恨你。”
“你这个阴险的人类。”
他竟然也掩饰了容貌,从额角到眼尾多了条剑痕一样的伤疤,但他穿了纯白的长衣,腰侧勒得很窄。
他被蛇一口咬下去,选好角度,直接被带下了一整块血肉,涌出的血立刻很明显地浸透了白色的布料。
顺着手臂红了满袖。
霜淩急忙看过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有很浅的魔气萦绕在四周。
微风在他们之间缓缓掠动,有一瞬间,霜淩似乎愣了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愣一下。
大概是因为兽境之中很少见到纯种的人类。
眼前这个人虽然陌生,但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被她刚收养的蛇狠狠咬伤了,他没有痛呼,但是在静了片刻后,人往后倒了下去。
霜淩想不得太多,下意识就去扶他:“你没事吧?——”
一瞬间,那人狠狠扶住了她的手。
他的指腹和掌心大概是因为失血而冰凉,凉得像快死了。
霜淩脊背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窜起了一串麻痒,像是危险,又像是什么别的。
他那样紧紧地攥着她,用力到霜淩觉得对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听见他低哑的声音,陌生,但让人忍不住听清——
“…对不起。”
霜淩睁大眼睛:“是我对不起你啊!”
他笑了。
对不起。
我没飞升。
从前你总觉得对不起我,害了我的大道。
但这次是我造孽深重。
那白衣人半仰着后颈,像是因为得救,眉目缓缓松散下来。
霜淩摸不准他的来历,她其实还保持着警惕,毕竟魔域中黑吃黑的魔头数不胜数,前有发癫大男主,后有狂暴黑雾人。
都是变态啊。
但眼前这个人……他是个修士。
是一个已经被魔气浸染的修士。
霜淩看不出他的魔阶,却能隐约感受到他体内的……灵力?
他的灵力已经非常稀薄了,经脉之中所剩无多,像是为了在这阴仪魔域中勉强维持什么。
这似乎是一个误闯魔域的修士?他很弱,他的修为比元婴时的她差得多,灵力像是被大肆削弱过,像是漏气的筛子。
霜淩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人。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死感,像是来到魔域之后经受了很多折磨。这个人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害她了。霜淩浅浅放下心来。
这三年,仙魔之间,总会有无数人颠沛流离。
霜淩不禁叹了口气。
她低头看着他手臂上撕裂的伤口,心中默念一个从前学习的疗伤咒,尝试着用荒岚覆盖。
那人就紧紧盯着她的侧脸。
她跟牛玩,跟猴玩,跟蛇玩。
能不能…也跟我玩。
小黑蛇急得龇牙:“嘶嘶嘶!吱吱!嘶嘶嘶嘶!”
霜淩的眼神变得有些谴责,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咬了人还骂得这么脏呀?”
“!!”黑蛇的豆豆眼睁得快要脱眶而出。
巨蟒感到难以置信,最后哭得整条蛇委顿在地,体会到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悲伤。
霜淩身后,那人似乎是想笑。
可笑意刚到唇角,又想起前路仍然一片晦暗。
在她这里,他是陌生人了。
她总是会对许多人释放善意。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又常常孤勇。
就像现在,她救天地,救宗门,救万人,也会救他。
霜淩的简易疗伤咒似乎慢慢有了效果,她松了口气,转头问他。
“你疼吗?”
顾写尘看着她半晌,轻轻开口,“救命。”
从前顾写尘常常觉得她像天外来客,什么都不懂。他总觉得他强到可以永远挡在她前面,即便他教过他那么多东西,但他其实也并不相信她能做到对抗整个世界。
顾写尘安静地看着她仍然莹润的眼睛。
他教过她剑法,教过她身法心诀,教过她融合金丹,教会她夺走天机。
但这一次。
我会第一个出现在你身边。
而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爱意。
这一次。
教教我。
霜淩用刚吸纳的荒岚之息, 止住了那人手臂上的血,包扎了伤口。
那人半阖着眼睛,似乎在她的治疗之下, 好像真的救活了过来。
只不过那块伤口被咬得太深,霜淩又不是这个专业的,没办法完全帮他复原。要是她的医家朋友在这里就好了,叶敛肯定能把这种伤口轻易摆平。
“对不起啊, 下次我会管好蛇的。”霜淩表示歉意。
“无妨,”顾写尘垂眸, 对上那双愤怒的豆豆眼, “它也是无心的。”
巨蟒:“?”
巨蟒:嘶嘶嘶!阿吱吱!嘶嘶嘶——”
霜淩连忙按住了它的蛇头,觉得这蛇十分桀骜。
它勉强支撑的灵力散去之后,大黑蟒又变回了小黑蛇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经此一役,她倒是也算认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修士。
从她从荒岚之水中醒来后,霜淩还没有和人说过话,她的身边都是猪马牛羊蛇猴, 倒是为她的社交能力增色不少。
霜淩蹲在一边看着这个流落在此的修士, 见他神色平和, 便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仙洲的人吗?”
顾写尘抬眸, 把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
目光是没有重量的。
但他的目光却压着什么。
“是的, ”顾写尘说, “我是从仙洲来的。”
他并不骗她。
顾写尘听见她说了这么多话, 明明都是很平常的话,但很奇异地, 顾写尘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缓缓恢复了。
当年她送他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堵在他心头,让他三年很难开口。
她说“顾写尘, 好好修仙。”
她说“做你的不世天才。”
然后他带着滔天恨意践踏了她最后的祝福。
可此刻,即便两人都不是他们相互熟悉的容貌,相逢也不相识,可在顾写尘黑气弥漫的眼中,这片流动水墨的阴仪魔域再次以她为原点,开始有了颜色。
所以…请重新拼出一个我吧。
“我曾是修道者。”他说。
他如今的魔功已经强到可以隐匿无形,只要他想,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魔阶,但他仍然保留了一分堕魔气息。
反倒是从前浩瀚无边的灵力已经被大量消耗,因为养她的金丹,养她的灵蛇,日以夜继地不加节制疯狂输入,被魔气侵蚀吞噬,如今所剩无多。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魔气缠身的普通修士。
“你是哪个洲的?”
霜淩歪歪头,九洲各处她也都去过了,到处都有她的朋友,不知道是哪洲的修士流落到这里,搞得这样落魄。
顾写尘看着她,十分平静地说,“艮山。”
霜淩:“!”啊!
竟然还算半个老乡。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很合理,她也听其他魔八卦的时候说起过岁禄剑宗如今的情况——主峰宗主顾长兴残了,乘鸾峰少宗主下落不明(其实是修魔来了),还有始影峰夜宁自戕(复生后肯定也不会回去),庆云峰顾沉商叛魔离开……
以及,不在峰那位独占七成战斗力的大神,飞升离去。
剩下的人已经完全不成气候,整个岁禄剑宗分崩离析,所以艮山洲应该是颠沛出逃人数最多的,在外混战也最没有实力。
霜淩:“那,你也是剑修吗?”
顾写尘:“曾经是。”
霜淩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但是贴心地没有说出口。
那眼前这个人肯定不是多强的剑修啦,以他这样的灵力资质确实有些不足,估计不是岁禄剑宗的内门弟子,出逃之后连剑也丢了,在魔域中苦苦支撑。
否则,像是顾写尘那样级别的剑修,这辈子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剑。
这么一想,他穿白衣就很好理解了——毕竟整个岁禄剑宗,整个艮山,乃至整个九洲上下,都是那位的粉丝。
但到了艮山人面前,霜淩反倒不好意思显摆自己曾经是剑尊带教弟子了,她那些话也只会跟猴子炫耀。
所以霜淩只是理解地说,“这样啊…”
“嗯。”
魔气缠身,上古冰息灵气重剑,不再随他的神识而动。
顾写尘微微垂下眼睫:“……很久不用剑了。”
茅风巨蟒一直在一边听着,对着自己尾巴咬来咬去。
它在识海中发出了超越八岁儿童的愤怒——
“有你这么说实话的吗??”
“顾写尘,你虚伪。”
“虽然你一句都没有撒谎,可我很想咬死你。”
顾写尘眼神静和地看着霜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