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仅仅靠身法,就没有一个出窍期的修士能近他的身。
他教给霜淩修士不仅要有剑法,还要有身法,心法,功法,在他自己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到最后,彻底变成混战。
东南艮山的方向,一道青光忽然腾云而来。
青牛之首在云中隐现,如得道仙人那般。
“是岁禄宗主?!”
“是…是少尊的养父!”
一片狼藉中,顾写尘清冷抬眸。
顾长兴的老青牛是八阶仙兽,灵气沛然,托着宗主落在场中。
他一身化神境界,同时温和地荡漾而开。
与剑尊化神的冰冷绝尘、极强攻击力,亦或是乾天帝君化神的巍峨高耸、权倾之感不同,顾老宗主的化神威压就如他的青牛一样温和,他落地时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艮山顾氏的人自相残杀,神情苍老而伤感。
可是当他一出现,顾沉商的表情就彻底冰冷下来,这与他平日的严肃木讷全然不同。
他身后,顾夜宁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消失无踪,眼神控制不住地厌恶,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发抖。
顾沉商一手乘肃剑,另一手头也不回地握住了她。
三个化神,同时嗡鸣,隐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今年这次仙盟盛会,绝对要载入史册,整个九洲已经百年未见同时这么多化神期在场。
龙成珏捂着刀柄退到一边,心里却觉得不妙。
他不觉得顾老宗主是来劝和的,细算下来现在其实有四个化神在场。
如果说刚才,因为君唤重伤未归,局势还算在顾写尘的范畴之内,但此时顾老宗主一来,场面就彻底向帝君倾斜了。
他们几人虽然心照不宣地放水,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光明正大地站在霜淩和少尊那边。
可要同时打三个化神,加上圣洲之内无数高手、几洲正义之师。
顾写尘就算是神,今天也得折在这。
果然,顾长兴一出现,一直深埋的顾莨就被一道青光拔出了地面,人已经憋得青紫。
君不忍十分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恭喜出土,是个大胖小子。”
龙成珏:“……”二缺吧他?什么场合还有心情笑。
顾莨恶狠狠地瞪了君不忍一眼,迅速调整内息,看形式依旧是他们得利。
顾长兴躬身向帝君行礼。
“艮山岁禄,教子无方,竟出这等叛魔之事,实在愧忝上四洲之位。”
“今日,我必有交代。”
顾写尘淡淡的,表情没有波澜,手中的剑也没停。
霜淩退到他身边。
顾长兴这话一出,就是已经认定顾写尘叛魔了。
顾老宗主表达了一番愧疚之意,而后终于转身,看向顾写尘。
“阿濯,岁禄剑宗,养你二十二年啊。”
声音苍老得像是一位年迈的父亲,因为孩子的不孝而心痛,却仍然温和。
“你三岁那年我从荒野村巷里捡到你,带你回岁禄,如顾氏血亲一般养育。如今即便……我也仍放不下你。”
字字句句,都突出着顾写尘背叛宗门,有多忘恩负义。
霜淩感到愧疚又愤怒。
顾写尘二十五年修炼的每一天每一剑都是清苦正道。
亲儿子阴阳双修散布魔种挑起九洲混战你是一眼不看。
顾长兴的化神之力却有种直钻识海的魂震感,在场修为稍低些的修士,眼神便有些恍惚,随后便跟着露出了义愤填膺的神情。
“少尊的确不该……”
“无论怎么说,岁禄的确是养育他的地方啊。”
“如果不是顾老宗主,恐怕也没有如今的少尊,仅凭这一点,少尊至少应该心怀感恩,怎么能为了一个合欢魔女……”
顾长兴却根本没有听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只是诚恳地,像是一个老父亲在哀求顾写尘。
“回来吧,孩子。”
“就算你为邪魔所累,但我知道你的道心仍旧如初。”
所有人都看着顾写尘。
九洲剑尊的白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被血染透了。
但他眉目平静,看向对面,“你怎知我。”
他的道心早就变了。
顾长兴悲痛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天才。
他背后缓缓升腾起犀角之剑,这便是要清理门户了——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顾老宗主的不忍。
对顾写尘多年的敬畏都不免动摇,少尊是不是太……
“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兴,你说的你自己都要信了吧?”
顾夜宁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柔婉的声音响过玄武台。
“岁禄七峰十二宫,不在峰在最偏远灵气断绝的地方,从顾写尘三岁到二十五岁,他有过师尊吗,有过剑侍吗,除了一个姓,你还给过什么啊?”
沉商也如此,她也如此,顾长兴这老贼甚至对她——
“夜宁!”顾莨叫出了声。
顾夜宁恶心地闭上眼睛,被顾沉商稳稳地扶住。
霜淩睁大了眼睛,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正在调动着体内的荒息,却忍不住看向顾写尘。
他很平静。从来如此平静。但平静之下,也渐渐有了暗涌。
顾长兴温和哀痛的神色停了一瞬,而后一声长叹,犀角长剑直接指向他们三人,千钧重力以清剿魔叛之名,终于降落。
“不在峰,始影峰,庆云峰,即便今日岁禄折损三峰,我也要予天下人,一个交代。”
顾莨咳了口土,同时给了离火艮山乾天三洲一个眼神,这次,放水的人全都被清出战局,剩下的都是真正杀招。
他目标明确,杀合欢圣女,顾写尘同样暴毙。
而他清剿魔修,无可非议。顾写尘甚至不能真的杀他。
刀光剑影如雨落下。
剑尊的剑在这时终于收了回来。
他浩瀚的灵力源源不断,玄天帝阵的冰裂从某个原点开始,骤然崩塌。
阵破了。
就是现在!
霜淩身上猛地涌起浓郁的荒岚之息。
那荒息的浓度,顾莨这辈子仙魔同修都没达到过,他识海内的心魔陡然惊呼:“她竟能掌握至此?别让她走,快——”
一道巨大的、隐约的蛇影,在少女身后影影绰绰地出现。
“这、这是……”
顾长兴的老青牛磨了磨牛蹄,竟然惊惧地往后退了三步。
十阶古圣兽茅风巨蟒,阴阳双合鼎能承载一切,那是它的家。
通天巨蟒入鼎中,也不过是一尾蝌蚪,这就是合欢圣女的浩瀚汪洋。
霜淩以荒岚与它相通,喝向呆愣的合欢宗众人:“快上!”
顾莨杀红了眼:“诛杀合欢圣女,别让她跑!”
顾长兴一剑劈来,顾写尘稳稳挡住,剑气仍扫得霜淩心口一闷。
老宗主、少宗主同时绕身,双剑横劈霜淩。
顾沉商立刻毫不犹豫地侧身来挡,顾写尘同时飞身瞬移,然而,他们全都是被赐姓之人,杀之则反噬,只能用剑背平削。
顾长兴面容苍古,庞大的化神之压短暂控住他们二人。
顾莨立刻找到机会——顾写尘,你杀不了我,我却能一剑杀死你们两个!鸾凤邪气凄叫,竟让他挥出了分神大圆满的境界。
“圣女——!!”
蔻摇和温朝连滚带爬地从蛇身上下来,跌跌撞撞扑上前。
顾写尘立刻转身向她,后背被顾长兴一剑击中,竟踉跄一步,轰然灵流向顾莨而去。
顾沉商比他更近一身,千钧一发间,直接用头来接乘鸾剑。
那一瞬像是慢动作般。
霜淩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冲向她。
看见顾莨近乎扭曲的脸越来越近。
她的荒息不动分毫,掠向破荒的剑尖,茅风巨蟒低头——
可以一搏!
可她在千分之一秒间忽然听见一声轻笑,顾夜宁一把推开离得最近的顾沉商,挡在她前,主动撞上顾莨的剑尖。
顾莨瞳孔骤缩,终是猛地撤剑:“夜宁?”
她却不退反进,径直追来,剑尖噗嗤入体。
“谋杀了血亲啊,少宗主!”
顾夜宁唇角出血,笑得却异常璀璨,眉眼快意飞扬。
——“现在,你不在艮山血誓的保护范围内了。”
顾莨猛地喷出了一大口血,内府巨震,“你?!”
顾夜宁笑得从未有过的畅快,蝴蝶一般翩然倒在顾沉商怀里,小声说,“你以前说过我一点都不脏,现在我信了。”
顾沉商的手在抖,霜淩的手也在抖。
她感知到某种东西在飞快散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释出团团荒岚之息,拢住了那轻轻飘散的东西,像天狐炼化那样把他们聚在一起。
顾夜宁努力抬起脑袋,摸了摸霜淩的手,然后看向垂眸的顾写尘。
“少尊,请尽兴。”
“嗯。”顾写尘神色仍旧平静,但下手快到极点。
顾长兴震动:“慢着——”
可冰息重剑已经捅进了顾莨的胸口,化神剑意绞碎七经八脉,金丹瞬间爆裂,心魔在他识海中发出扭曲尖锐的惊叫。
“啊啊啊啊!”
顾莨的瞳孔立刻失焦,脸色死白,“顾濯,你不能…”
顾写尘却面无表情,用剑串着他举起来,看向顾长兴。
“再近一步,他必不能活。”
顾长兴浑浊的眼中竟浮现震惧,甚至有了一丝悔意。
亲手养大的豺狼猛虎,终于将獠牙对准了他。
“走。”
顾写尘染血的长袖一挥,顾沉商抱着闭眼的顾夜宁,蔻摇温朝扶着所有弟子,他扛着已经昏死的顾莨,全都上了蛇身。
霜淩将荒岚运转到极致,茅风巨蟒尖锐啸叫,腾起蛇身。
帝君缓缓出面,顾长兴猛地飞剑挡住,“不。”
顾写尘真的会杀了顾莨。
他那一眼,和二十二年前雷雨夜的婴儿,没有任何区别。
蛇身青鳞,如洪荒远古蛇身的真神一般,直冲白日。
冰息罩住所有人,一瞬越过那破碎的帝阵,终于驶向干净的天际。
霜淩脸上凉凉的,坐在蛇头上。
除了荒岚在身的她和顾写尘,所有人都在过阵的瞬间被震晕了过去。
霜淩双手捧着手心那团荒岚,和气息中闪烁的生命之火,竭力仰头。
她想起叶敛说过,巽风叶家已经研究出了起死回生之术,她一定会找到办法。
都是她的不好。
四下都是力竭昏倒的合欢弟子,只有顾写尘负剑,满身血红,陪在她身侧。
霜淩让风吹干了泪痕,朦朦胧胧看向顾写尘,鼓了半天勇气。
“对不起。”
对于身份的欺骗,对于害他站在过往一切的对立面,对于她这个合欢圣女无关他们却殃及他们的一切。
无论是他,还是夜宁姐姐,她都觉得对不起,但她一定会努力的。
努力解开情蛊。
努力让她复生。
顾写尘看她半晌。
风中,已经叛魔的九洲剑尊依旧立身慨正,眉目霜寒。
他看了半晌,最后不爽地闭了闭眼,伸手,直接把她一托,坐在他怀里。
霜淩懵懵回头,却被他圈紧。
一只冰冷的手从后扯住她领襟,往下拉了半截,肩胛骨上最顶端,那一瓣金色红莲印仍旧熠熠生辉。
“霜淩。”顾写尘语气很差。
他指尖直接触上那瓣莲印,重重抚过,心里描摹千百遍。
像他道心之上,灼灼升起的那瓣心魔。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
他心里的莲花都长好了。
她藏得不好?
霜淩捂着自己领子,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因为顾写尘的话,真的从悲伤的情绪中跳出来一点, 诧异地回头:
“你早就知道?”
顾写尘眉目清冷,坐在茅风巨蟒的幽光青鳞上,显得更加平坦冷静。
“我第一次教你辟邪剑谱,你的衣服。”
他的指尖在她肌骨的莲印上摩挲勾边, 从上到下模仿出撕碎的纹路,声音平直, “就是这么裂开的。”
所以他从不需要什么道歉, 或者道谢。
他要的不是这个。
霜淩睁大眼睛,失去呼吸,片刻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合欢圣体,合欢圣体…!
那要这么说,沐浴的时候掀过房顶,他应该也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在他眼中一直很清晰,她自以为藏得妥帖, 合欢宗卧底们也潜伏得十分成功……实际根本是顾写尘就不在意。
所以这个人, 他不仅仅是九洲面前直接叛逃, 而且他还坚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窝藏魔修, 甚至带魔飞升。
随便拿出一件, 轻易就能震撼修仙界好几个跟头。
荒谬啊, 顾写尘,你真的很荒谬啊。
你知道外边的人会怎么说你吗?
顾写尘却垂眸, 点了点她薄软的眼皮。
他还看过她好大的威风,圣女仪仗, 万魔暴动。
霜淩说不准自己是种什么心情,又尴尬又有点悲伤,她老实巴交地拽好自己的衣服,刚想站起来又被拉了回去。
“别动,”顾写尘又不是很高兴,“疗伤。”
“哦…”霜淩只好转头去看仰倒的一众弟子。
顾写尘的下颌搭在她发顶,指了指顾沉商,“还有你的紫萱。”
他又不瞎,看不出来?
霜淩叹了口气。
她和顾写尘一切看着那边相偎的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顾沉商紧紧攥着剑,把已经闭上双眼的夜宁抱在怀里。
以顾沉商的修为,其实过玄天帝阵之时理应不会昏厥,可是这个严肃木讷的人却像僵死了一般,霜淩看着好难过。
肉身的消散已经无力转机,当顾写尘刺穿顾莨而没有遭到反噬的时候,就说明夜宁已经成功用自己破了顾莨的血誓保护。
杀过血亲的人,自然被放逐誓言之外。
这也是艮山顾氏为什么那么紧密相连的原因,只有夜宁是一个例外。她用自己完成了她的复仇,她一向是个不惜命的人。
或许也只有霜淩知道,她曾在天狐那里押下了什么。
或许夜宁正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选择了一个更畅快的方式。
天狐以人的寿阳为资,炼作千年狐仙,顾沉商作为最早离开故土、向外寻找出路的合欢宗人,他对修仙界一无所知。
而当初的夜宁对这世间痛恶,自我厌弃,或许一开始她只是觉得有趣,她随手就许下自己的寿数,像是豪掷千金。
只是她没想到经年累月,他们真的成为彼此的慰藉。世人都说合欢污浊,可她总能在他那里确认地知道,错的根本就不是她。
霜淩拢了拢衣袖,怀中的那团荒岚被她用手小心护好。
那团生命的火苗并没有熄灭,荒岚可以炼化一切,也可以贮藏万物。
“这是夜宁的命吗?”她问顾写尘。
顾写尘垂眸,“是她的灵魄。”
修仙者胎仙自成,三魂七魄融聚为灵,盘桓在识海,一个人的记忆、习惯、命格,就是属于这个人的“我”。
即便身消,若是找回灵魄,就能找到这个人。
霜淩若有所思,小心地看着那团火。
所以首先,等安稳下来要想办法联系到叶敛,问他能否告知那个复生方法。
然后努力解开情蛊,无论用什么方式。
最后,安顿好所有的合欢宗弟子,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动荡之中能够立身。
能做好这一切,霜淩也就无愧于心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天际。
巨蟒冰凉的鳞光蜿蜒划过,如长鲸吞航,鲲鹏展翅。
至少这一刻,顾写尘和她,还有她的子弟在一起,捧着夜宁的命火,逃出了帝笼之外,他们自由了片刻。
顾写尘淡淡开口,“出乾天洲界之后,收起这条蛇,它太显眼。”
茅风巨蟒听见了。它是天地灵物,寿命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乘千倍都要大,说是当世蛟龙都不为过,这个凡人竟然嫌弃它。
它不满地掀起了巨大的尖钩蛇尾,像是在云间掀动了一场海啸,蛇身上的人都摇摇晃晃。
霜淩连忙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头顶。
说来也奇怪,她手的面积大概只有它身体的千万分之一,但是摸了摸巨蟒之后,它便安静了下来。
接着那通天彻地的巨大身影缓缓缩略,最后变成一小座飞舟的大小,刚好乘下他们——哦,除了顾莨。
他被顾写尘的剑吊着,像块破布一样飞在外边,脸色已经像死了三天。
霜淩看了眼,问顾写尘:“怎么处置他?”
此时顾莨识海内的心魔正在撕心裂肺、甚至模仿明青嫣的声音来喊他清醒——
他还没死,但是估计他自己不想醒过来。
“他的经脉已经全废,修不成了。”
霜淩点点头,这对顾莨这种心高气傲、刚刚当众连跃三境的自造天才、仙魔同修大道唯一人来说,变成废人,比杀了他还难受。
“姑且当个人质。”霜淩琢磨了一下,男主是大气运之子,生命力顽强得像蟑螂,硬杀了他也会倒大霉。不如先当个沙包挟制着,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必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