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这才正式地跟小红说话:“你是个聪明人。既然你已经选了,我也就不再疑你。往后,有话有事,实说便好。我这院子里有的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东西,你如果怕日后漏了给人,就避着些。你如果死心塌地地跟着我,我自然也不会负你。日后想跟着我去做管家媳妇也由得你,想要出去外聘做正头夫妻也由着你,想一家子脱籍自立门户,我也会给你们想法子。”顿了顿,笑着调侃道:“若是你有了甚么心仪的人,只要不是荣国府长幼二房的正经主子,我都能给你做得了主。”
小红只觉得一颗心跟着自己这新主子三姑娘的话起起伏伏,一忽儿惊涛骇浪,一忽儿海阔天空,一忽儿惊喜交加,一忽儿又羞煞人也。最后,只得脸红红地说道:“不怕主子笑话,我日后是想要自己择婿的。其他的,我得缓缓地商量了我爹娘,中间毕竟还隔着太太奶奶,我不能贸然地说好或不好。只是奴婢本人既然进了秋爽斋,以后就不打算再服侍第三个主子。若我有什么孟浪糊涂的时候,求姑娘亲自发落我,不要赶我去别处,我就知足了。”
探春笑了起来:“都是实话。这样很好。”说完了,命她:“起来吧。如今天还冷,地上凉。夜里烫烫脚,让你翠墨姐姐给你敷一敷膝盖。”
小红却不肯就起来,而是直起了身子,脸上添了三分认真:“既然姑娘如今这样看觑姨娘和三爷,那奴婢就小人之心一回,跟姑娘说一件事情。”
探春先是微微诧异,后来明白过来她要说什么,心中暗暗赞叹,面上更和暖了:“你说。”
小红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探春笑了笑:“放心,没我开口,谁也进不来。”
小红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姨娘身边两个丫头,一个小鹊一个小吉祥儿。小吉祥儿呆呆的,原是没人要才给了姨娘用。另一个小鹊倒是有三分灵机,但其实是太太搁在姨娘身边的。我在怡红院里,见过两三次她来找袭人,却是任何人都不必通报,能够直接闯进宝二爷房里的!”
这一节,探春只是恍惚记得,却一直没想起来究竟是这两个丫头里的哪一个,如今被小红这样一说,倒是能够确认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 出门
服侍探春睡下后,除了值夜的待书,其他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打了水烫脚。小红还真的特意去央求翠墨:“好姐姐,我膝盖有些疼,可能敷一敷?”
夜里,小红香甜地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老早的王家那边就送了请帖来,请贾母和王夫人过去逛逛。
结果到了一大早,贾母便嚷着浑身不自在。
王夫人忙要令人去请太医,贾母便拦她:“你也太小心了。今日是你弟媳妇生日,忽然我这里要传太医,她岂不忌讳?况我也没什么大事,躺躺吃两丸药就是了。留下黛玉给我解闷,你跟薛家姨太太带着孩子们去罢!”
王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自己那个弟媳妇,过去给她过寿原本就勉强,此时有了贾母不自在这个好借口,她才不会放过呢。忙道:“又不是整寿,没什么非得要去的。她过生日,我妹妹和凤丫头连带几个孩子都不得不去的,倒是林姐儿,不去也就罢了——算了,我还是在家吧。”
贾母笑了笑,便由她了。
这边探春被吩咐了整理好了,临出门却被通知王夫人要留下来照应贾母。她早就听鸳鸯悄悄地告诉了,贾母并没有不舒服,只是不想去王家而已。所以,去贾母跟前说了一声,便笑语嫣嫣地跟迎春惜春一起出了门。
深吸一口气。这是贾元春封妃之后,贾府的女眷第一次大规模地出门。年后原本也有各家来往吃戏酒拜年的事情,可因为贾母不耐烦四处走动,贾探春那时又被元妃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所以干脆以服侍贾母的名义留了家里。到了如今,竟是已经四五个月没出过门了。
探春噙着一丝微笑坐在车上,连旁边惜春小声儿埋怨她的丫头入画太滑头等语都觉得悦耳得很。
待书看她的样子,不由莞尔。
三姑娘自幼就喜欢出门,只要是老太太高兴了一说要出去,不论是进庙烧香,还是各府应酬,她都兴奋得夜里睡不着。
如今因为府里大小姐封妃的事情,老太太和老爷传令下来要府里低调些,所以算起来,除了那回去了一趟宁国府拜祭祖宗,三姑娘竟已经有大半年没出过门了。
惜春歪着头想了半天,才嘻嘻地笑着拉探春的袖子:“三姐姐,去年好似王家二老爷不在家里,连罗夫人的生辰,都没做?”
探春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太太家里的人都不太爱热闹。自从前年二舅舅升了九省统制,二舅母为人谨慎,家里就更加冷清了。别说她的生日没做,就连老太太的寿诞都悄悄地过去了呢!说起来,我都有快一年没去过了,路都要忘干净了呢。”
惜春咯咯地笑起来:“原本我和二姐姐的外家都不在京里,所以疏于往来。王家就在京里,可你……”
入画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
惜春这才想起来,呀了一声,咬了咬唇,不好意思起来。
王家是王熙凤的娘家,是宝玉的外家,却跟探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探春却不以为意,笑道:“是啊。赶上大姐姐封妃,从咱们家到王家,都反而不敢像以往那样张扬了,这才是两家子的好处。不然,自家人先得意起来,那外头就不知道多少人狐假虎威了。真做了祸,可不还是咱们两家子的主子吃瓜落?”
惜春连忙点头称是,又笑着扯开话题:“不过你说得也不全对。我哥哥说,娘娘晋了位份,咱们家如果反而谨慎小心起来,不是更显得有野望?所以,人家外戚什么样儿,咱们家也怎么当外戚,就最好了。”
探春呵呵冷笑一声,并不管这是在大街上,正色对惜春说:“珍大哥哥这话错了!四妹妹你记着,凡做人做事,不能比照着旁人来。旁人那样做,必定有外人看不见的倚仗和缘故。譬如有人敢跟皇上顶着干,那未必是他强项,极有可能他是有消息知道了皇上就想有个人能驳回一下子,皇上好顺势做别的。再譬如说,鸳鸯姐姐敢管着老太太,那并不是鸳鸯姐姐脾气硬,而是鸳鸯姐姐满心里想的都是老太太,即便有话不顺耳,那也必是老太太心里有数不应该做的。但究竟哪件事才该驳回,哪件事又该由着她老人家,咱们却并不知道。只有鸳鸯姐姐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老太太寸步不离的人,才知道。”
“就好比说当外戚。珍大哥哥只知道该随波逐流,不被人猜忌疑惑。可是猜忌疑惑这种事,从来不是因为你是外戚,而是因为你做了有违国法朝规的事情。只要咱们自己立身正,守礼知节,便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也得找得着罪名啊!凤姐姐不是常说?苍蝇不保无缝的蛋,这话虽然粗俗,你细想想,可不就是那个道理?”
“何况,自古以来,外戚因随波逐流没分寸,被抄家灭族的不知凡几……”
待书见她越说越来劲,连忙跟入画刚才似的,也悄悄地拽她。
探春轻轻地咬住了嘴唇,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道歉道:“四妹妹别烦我。实在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一说起来就忍不住!”
惜春笑着爬过来,拉了她的手摇一摇:“三姐姐好些日子没跟我说过这些道理了。我爱听的。如今不在一处跟着大嫂子读书了,我反而觉得无聊了。我以后能不能每天去找三姐姐一起写字?”
车身微微一晃,探春怕她摔着,忙把她揽了怀里,先让她小心,方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我每日里哪个时辰写字哪个时辰读书,你们都知道的。想做什么,就挑什么时辰去找我便了。”
惜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想去靠着探春的肩膀,又怕蹭了脸上的胭脂,只好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探春这番言论虽然只是说给惜春听,但外头赶车跟车的仆从们,却都听在了耳朵里,不由得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位三姑娘,简直是生来的有见识,单说立身立意,府里上上下下,竟是一个字儿的错处也寻不着她的。
——真不知道这身本事,究竟是谁教出来的。
☆、第一百五十八回 王颖鹤
王子腾现在仍旧是九省统制的职衔,却兼着兵部侍郎的差事,日日在兵部忙活。好容易今天夫人做寿,便在家里迎候男宾客。
王府从王夫人出嫁便是王子腾夫人罗氏当家,王子腾的母亲赵氏因当年跟老伯爷并不算和顺,所以一直都以多病为理由,并不肯接手家务事。
当年老伯爷在京里任职时,赵老太太留在老宅奉养老人,照顾王子腾和年幼的薛姨妈;而庶长子王子胜和长女王夫人则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所以老伯爷便将内宅事务早早地交给了王夫人。待到王家合家都迁到都中,王夫人倒是想把手里的事情交给母亲,赵老太太却不肯伸手,只令她先代管着。这边罗氏嫁入王家,那边王夫人去了贾府,姑嫂两个前后不过差了两三个月,正好交接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