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听就知道她是在打林黛玉的主意,不由好笑起来,意有所指地提醒她:“贾家的老太太极爱这个外孙女,几乎是性命一般。当年从姑苏刚来时,姑妈有些不在意,结果挨了老太太好一顿排揎;连我们家都被扯了进来当幌子。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贾家老太太要借个由头昭告天下,谁敢怠慢了她这外孙女,就等于是跟她作对一般的。虽然如今贾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也得宠,却是万万及不上林家姑娘的。”
若是给林黛玉安排个好出路就罢了,可若是安排不好,那这主意打成了实在,你们可就等着贾母跟你们翻脸好了——亲戚瞬间变仇雠。
罗夫人轻声地笑了起来:“啊哟!那若是日后谁能娶了林姑娘,岂不是就摘了贾家老太太的心肝宝贝?那老太太还不予取予求?啧啧啧,也不知道谁有这样好福气!”
越是这样越好!越是这样,越能威胁得了贾家老太太!
宝钗微微一怔,轻轻地闭上了嘴唇。
凡人不可以有软肋,有了软肋,还令人知道了,就等于是递了把钢刀给别人……
罗夫人呷了口汤水,放下碗,又拿帕子沾了沾嘴角,方又轻飘飘地开口:“娘娘如今在宫里,我们隔得越发远了。你们呢,住在你姑妈那里,就是不乐意回来住。罢了,我也明白,由得你们。只是你们和你姑妈,三两个月也不过来一趟跟我聊聊天。你舅舅一走,我一个人在家里转来转去的,就愁没有亲戚来往。听说娘娘瞧着三姑娘极好,今儿我一见,果然是极好的。”
说着,偏头笑着打量了一打量宝钗。
“便是跟你比,差一些却也有限。咱们几家子的姑娘里头,除了娘娘倒不用说了,但凡有不好的地方,也没那么大福。你是那第一个难得的。你父亲没得早,我总想着跟你母亲商量商量你的事情,她又总诉苦,说你主意大,她做不了你的主。所以我今儿特意叫你过来问问,你看你的主,是你自己做,还是让你娘做,还是我跟你舅舅、母亲、姑妈们商量着做。”
宝钗忙低了头,道:“舅母骂死我了。我何曾有这样狂妄?舅母是知道的,我娘性子软糯,有时候遇见哥哥胡闹,她总是狠不下心来管束,所以我常常出头当这个恶人。久而久之,我娘便越发不肯做决定,只是要推给我。但不论是什么事,都该是长辈们做主、我们晚辈们听令的,哪有竟让我个姑娘家来置喙的道理?”
罗夫人诶了一声,挑眉摇头笑道:“规矩是规矩,胆略是胆略。你自然是个最守规矩的。但我推心置腹说一句,也就是因为你这个太过守规矩,有些事情上,才不选你。你别怪舅母教坏你。贾家三姑娘这些年,你去细想想,她哪一样事情守了规矩了?在家里是轮得到她冲着老太太的吃喝穿戴指手画脚了,还是轮得到她训育管教家里的爷们了,还是轮得到她在娘娘跟前私自说话了?可偏偏就因为这些不守规矩的事情,众人才更看重她——别说旁人,我就更看重她一些。因为万一事到临头,她能想得到破了规矩做事,而你,却只会在规矩之内寻法子。”
说着,罗夫人看了一眼远处正在脸看着戏台、心思却明显跑远了的探春一眼,笑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必得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
正在此时,一个青衣丫鬟走了过来。
罗夫人挥了挥手:“你去吧,好生看戏,跟颖鹤一起玩玩。她是极喜欢你,”罗夫人忍不住又笑了笑,“和贾家三姑娘的!”
宝钗早就被她说得脸色僵硬,这时答应了是,垂头站了起来,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
薛姨妈一看她的脸色,忙拉了她低声道:“快别哭丧着脸!那个人最喜欢说别人不好,全天下谁都不好,就她自己最好。她最好她怎么没把自己嫁进皇宫当正宫娘娘?”
宝钗听得几乎要扑哧一声笑出来,嗔了母亲一眼,轻声道:“她说的也没错。只是我从来没往她说的那上头想罢了。”
说着,扭脸又去看看探春,再看看冯紫芸。
忽然得了主意,招手叫过一个王府的丫头来,笑道:“你看那边贾三姑娘直走神,想是不爱看戏,你去问问,看她要不要点儿什么热茶提提神。”
丫头答应了一声,忙去问时,探春回了神,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低声笑道:“多谢姐姐了。我正想去走走,只是不辩方向,不知姐姐能不能领我去?”
丫头自然笑着答应。
探春便问身边的迎春和惜春要不要同去,偏这时罗夫人那边命人来请惜春。惜春胆子小,便死死地拽了迎春:“二姐姐,你陪我去可好?”
迎春只得答应下来,令探春自去。
探春也没多想,就一个人跟着丫头走了。
这边冯紫芸刚转头看了几眼戏台,再回过头来,却发现贾家三姐妹都不见了,忙抬头找时,却发现罗夫人的丫头正在她身边挪椅子,远远的迎春的衣裙移了过去,接着是另外两个人。
敢情是被罗夫人叫走了。
冯紫芸便又百无聊赖地看戏。
不过盏茶功夫,线头儿忽然俯身道:“姑娘,你瞧贾三姑娘不见了。”
☆、第一百六十二回 路痴、路标和岔路上的记忆
探春找不到回花厅的路了。
她本来就路痴,偏王府这花园子并不是正东正西的方位,转了两圈就晕了。站在荷花池中间的曲桥上,探春叹气:“看来,是真被算计了。”
她从净房出来,不及说话,那个已经急得满脸通红的领她来的丫头哭着上前跪下道:“姑娘恕罪!婢子的娘摔断了腿,如今快没命了!求姑娘在这里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先找人来陪姑娘!”
探春愣一愣,也只得点头:“那你快去,我在这里稍微走走就是了。”
那丫头站起来刚要走,迟疑片刻,又道:“姑娘若是等不及,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从这里顺着石子路一直往里走,第三个路口岔进去,过了桥右转就能看见花厅的檐角了。一路上都有人服侍着,姑娘不用怕。”
探春一想,也对,来时一路都是王府下人,看来应该是条很好认的路。松了口气,笑道:“如此,你自去吧。我慢慢走回去也就是了。”
那丫头答应了一声,又道:“奴婢喊人来迎一下姑娘。”然后就飞跑走了。
探春拼命回忆来路景色,却发现一步一景,竟是虽则精致,却极为类似——三步前的景色,如何与现在一般无二的?
石子路幽深蔓延,两边皆是曲曲折折。探春站在路中间茫然了半晌。不记得曾走这样远啊?况且,别说第三个路口,便是第一个路口,自己都还没看到。罢了罢了,必是走错了。
探春想了想,又顺着路往回走。可是走了半晌,却又不知道在哪里错了一步,竟连净房都找不到了。
苦笑着挠了挠脑门,探春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
所以,待她在园子里绕了半圈而后,就站在曲桥上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丫头说,要过桥,可是,这曲桥在池塘之上,四通八达,她应该过到哪一边呢?
在到了红楼梦世界第四年的时候,贾探春终于怀念起穿越前的美好生活了:“那时候好歹有路标啊!”
正累得脚酸腿软,忽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你是,迷路了?”
贾探春的第一反应,是如闻仙乐,太好了!终于有人了!
而第二反应,则是心往下沉。
tmd……真的被人算计了,真的走到了花园的另一半区域,撞见外男了……
她只一愣之间,却知道不能迟疑,得赶紧走,连忙福身低头下去:“请,帮个忙。领我来的丫头走了……”
那男子只想了一想,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了。你必是一开始就走反了,后来往回走,却被王府的路骗了。他们家这条石子路上有一个路口是铺的灰黄石子,与旁边的土地颜色极为相近,多有在那里拐错了的。你现在转身,朝着有莲花石刻的桥口走,上岸左转,走不了三十步有一大丛湘妃竹,你绕过那竹子,后头有一条青色的石板路,路边我记得有两株白桃的。那条路走到没路了右转,走个十几步有一个小小的八角亭;过了八角亭,第一个路口左转,就是花厅了。”
这路指得清晰无比,且各个岔路上还都说了明显的标志,十分容易辨认。
探春只觉得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恰好也正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看她。
一照面,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探春觉得那男子眼熟,那男子也觉得探春面善。可分明从未见过——
只是,那男子却反应得极快,皱眉问道:“我看你五官与贾家二房的公子十分相似,莫不是贾府的三姑娘?”
探春心中一凛,顿时警铃大作,全身绷紧了戒备:“阁下是哪一位?”
那男子眉梢挑得高高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是真是对面不相识了。在下便是冯紫英。”说着,拱手,深深地躬身下去。
难怪!自己是在他脸上看到了冯紫芸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