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说着便笑了起来:“所以虽说你不承认,我却知道,你这酒楼,与贾家绝脱不了干系。”
话说到这里,倪二直性子,便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忽然门外一响,茜雪脆甜的声音响了起来:“给冯家大爷请安。”
倪二脸上微微色变,但也只好先跟同样愣了愣神的冯紫英赔礼:“是我浑家。”
冯紫英眉梢又一动,呵呵地笑了起来,手里鞭子一转:“既是老板娘,那我得见见!”
茜雪这才推门进来,深深屈膝,规矩行礼:“见过冯家大爷。”
冯紫英一看她的身姿表情,竟是这样不卑不亢,眼中异彩一闪,呵呵笑了一声,方道:“老板娘出身不凡哪!”
茜雪坦然站直,叉手方寸,声音清亮:“小妇人原在荣国府二房二爷身边当差,二爷赐名茜雪。”
冯紫英微微一惊,忙站了起来,回了半礼:“竟是玉兄的侍儿!倒的确听得人提起过,说姑娘受了无妄之灾,出府后不知所踪。谁知归宿竟在倪二兄弟这里,真真是缘分了。”
茜雪颔首:“既然冯家大爷知道小妇人的事情原委,那小妇人叙事倒是容易了。小妇人在贾府时,便喜好琢磨这些。出府后与我这当家的结褵,自然是尽心帮衬。所以才将贾府的肴馔都流传了出来。然这酒楼,的确是我们倪家自家的,与贾府无涉。冯大爷既然与宝二爷交好,自然知道贾家的事情。他们家有一个有这个眼光手段,有这个耐烦开这样的酒楼么?”
冯紫英听得这样色厉内荏的话,笑一笑,却不肯说破。
茜雪见他如此厚道,眼睛微微一亮,看来三姑娘所料不差!态度顿时软和下了三分,叉手问道:“只是不知这菜肴和这花茶的话,还有哪一位贵人知道?”
冯紫英会意,笑道:“这个么,宝玉当时说话时,只有我和薛大傻子在,旁的不过几个歌女小幺儿——他们都没这个胆子乱说话。只是不知道薛大傻子记不记得住这话——他可来过店里?”
茜雪摇了摇头,顿一顿,又道:“小妇人从贾府被赶了出来,原本就该有些骨气,不再用他们家的东西,只是这菜方子如今已经有了名气,骤然改了只怕反而招人疑惑。以后小妇人尽量少做,还请冯大爷不要将此事说与旁人,给小妇人留一条生路。”说着,便要跪倒。
冯紫英挥挥鞭子,不以为意:“这种长舌之语,我说它作甚?既然与你出身有涉,又是段伤心事,我今后再不提起就是。”
茜雪连忙道谢。
冯紫英不接那话,却又试探道:“看来你们家乃是女子说了算数。那爷就不问倪二,且来问问你,如今这样情形,你打算如何?”
茜雪冰雪聪明的人,立即便听明白了冯紫英的暗示:他已经猜着了这酒楼乃是贾府内阃的本钱,心里不禁对贾探春又多敬佩三分,乃半吐半露地告诉冯紫英:“说来都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这酒楼乃是我们半生积蓄,如此放手,委实心有不甘。上回听我们当家的说,与那人争论时,冯大爷曾经出手相助,更曾有意借神武将军府的参天大伞与我等挡风雨。只是我们当家的不曾与我商议,当时不敢回口。如今小妇人厚颜再求问冯家大爷一句,能否不计较我等当时有眼无珠不识好歹,果然笑纳了我等甘愿献上的三成酒楼干股?”
冯紫英目露欣赏,手里的鞭子差些就要击节赞叹了,连连点头:“人家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我看来,你这小小的女子,能在这种时候,不回过头去求旧主人,也当得上一句巾帼英雄了!”
茜雪冷笑一声,道:“旧主人?宝二爷寻常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旧主人。爱惜起来,一个针头儿线脑儿的都是宝贝,翻脸无情时,便你是天下至诚的捧到他眼前,他也弃如敝履。其他的那些,若是我果然回头去求他们帮一把手,顷刻间便能吞了我们的酒楼,顺手再将我和我们当家的都赶将出去,好安安心心地占了这里!”
冯紫英呵呵大笑:“照你说的,若果然是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了贾家的人,竟是引狼入室一般么?”
茜雪斩钉截铁:“正是!”
冯紫英连连点头,笑道:“既然你看得到这一层,那我就收了你的酒楼!不过,我不用你三成干股,你给我半成就行。沾了我冯家的冯字,想来旁人便来难为你,也要想一想我这个四九城有名的纨绔,会不会哪一日借着酒,去砸了他老婆的嫁妆铺子!”
茜雪和倪二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惊又喜,相视之余,连忙都跪了下去:“我们很知道冯大爷是为了救我们才伸手相助,并不是要我们的东西。但这份深恩,并不是三两句话便能算得清的,还请大爷不要嫌弃我们粗鄙,收下酒楼这三成干股。我们保证不指着冯字在外头惹是生非,给大爷添麻烦的!”
冯紫英示意松纹扶了倪二起来,笑道:“我和宝玉何等交情?原本我是一个大钱都不该收你的才对。只是若我不收,你夫妻二人终究无法安心。是那个意思就罢了。再多了,就是你们抹黑我姓冯的品性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倪二和茜雪只得千恩万谢地多磕了两个头,才罢。
☆、第一百三十九回 破绽(懒猫df月票加更)
冯紫英施施然去了。
茜雪记着探春的话,忙命倪二:“你立即去寻赵栓,请他一刻都别耽搁,直接让大嫂子进内院跟姑娘禀报一声儿。”
倪二一愣:“你家三姑娘往日里不是说,跟赵大哥通消息,须得趁夜,万不能招摇么?”
茜雪咬了唇,伸手去戳他额角:“呆子!我还不记得这个话的?姑娘亲口下的令,让露个破绽给冯家大爷!”
倪二把这个话在心里转了三圈儿,方才悟过来:“哦哦,贾三姑娘这是要明白告诉冯大爷,这酒楼是她的本钱?”
茜雪心知这酒楼乃是林黛玉的本钱,托了探春的名头,却不好告诉倪二,索性点头道:“冯大爷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又是个尊贵人。倘或咱们一直真心瞒下去,他反而不悦。只是姑娘在外头用私房钱经营铺子,说到哪里也是不对的。父母在,不得别室异财,几千年了都是如此。所以这话不能够面对面告诉他一个外男。如今只得这样暗示,他若看懂了却不说破,那这位冯大爷就很可以接着结交下去。姑娘日后再要做什么,说不得,打着这位冯大爷的旗号的时候多着呢。”
倪二听得摇头咂舌:“这些富贵人家的花花肠子可真多!”
茜雪瞪他一眼,推一把,喝道:“还不快去!?”
倪二笑着,忙忙地出了门去了。
后门不远处,松纹领了冯紫英的命令,百无聊赖地等着,不过半刻,便见倪二果如自家大爷所料,直接奔了贾府方向而去,不由得啧啧称奇,忙的跟了上去。
待倪二从贾府下人群房处出来,又盏茶工夫,一个年轻妇人便也出来,左右看看,直接便进了荣国府的角门去了。
松纹看着,目瞪口呆,撒腿跑回了冯府,直接闯进书房去寻冯紫英:“大爷,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是有个年轻妇人直接进了荣国府。我寻了人问过,说那便是贾府三姑娘的乳母的儿媳!”
冯紫英满脸兴致盎然:“竟真是贾宝玉那个庶妹的本钱?这可有趣了。她一个小妾生的小丫头,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做本钱,开这么大的酒楼?你去,令人好好查一查她这个乳兄。”
松纹领命而去。
荣国府里,贾探春得了赵栓家的回话,意外之余,满意点头,轻轻地敲着桌子,沉吟下去。
原著中,冯紫英一开始出现,乃是寻了那个不是医生的医生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而且,险些便被他看好了。后来再出现时,桩桩件件都是暗笔,与“仇都尉”的儿子挥拳、去铁网山打猎、大不幸中的大幸、给薛蟠过生日等等,而他的父亲神武将军之名,乃是叫做冯唐——唐初诗人王勃的名篇《滕王阁序》里头那一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难保不与这个暗示相关。
所以,冯紫英在原著里,究竟应该是个什么定位呢?脂批显示,哪怕前文虚陪的一个“王孙公子”卫若兰都有“射圃”一段关键文字,曹公如椽巨笔,又怎么会落下冯紫英这么个出场便英气勃发的人物?
贾探春思忖未了,人来报说林黛玉来了。却是来与她商议搬进大观园事宜,问她应须置办些什么。
探春笑了起来,提醒道:“你还不如跟老太太说说,先林姑父不是给你留了些家人么?趁这回各处须得添置人手,你还不带进去几个?”
林黛玉这才记了起来,跌足道:“我怎么连这样正经大事都忘了?可是你提醒的好。”连忙又去了。
探春看她的背影笑了半天,才令小蝉过来问道:“上日让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小蝉忙笑着点头:“杏儿姐姐当差勤谨,因重了文杏二字,已经改名叫做木叶了。”
探春弯了弯唇角,换了话题问道:“秋爽斋那边,都拨了什么人过去?”
小蝉的表情认真起来,仔细回禀道:“两位老嬷嬷,一位是太太陪房的亲家的表妹,一位是老太太陪房的儿媳妇;四个丫头,一个是赖大总管安排进去的,两个是太太安排进去的,一个是琥珀姐姐的远亲妹子。我去瞧了瞧那两个,眼珠儿滴溜溜地转,聪明相儿都在外头,颜色也好。原先守在那边的几个洒扫丫头多是府里几位奴字辈的奶奶的后人,弄了个差事搪塞着,打算到了日子就各人出去聘嫁的。如今多有抱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