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不是该回去了。”
少女嗓音温软,像是羽毛轻轻刮过耳廓。
江泠收回目光,看着滴落的水珠,“嗯”一声。
他们从马厩里牵出马,回城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第一百零七章 她想要这个人,想要他独……
中秋过后, 叶秋水同吴院判告了假,离京谈了笔生意,回来的时候, 听宜阳说起,北边起了战事, 官家忧心忡忡。
“北边?”
战事离她们太遥远,叶秋水想了想, 惊道:“那不就是苏姐姐在的地方?”
宜阳点点头。
大梁边境盘踞着许多国家,隔不久就要擦枪走火一次, 但是动静都不大, 小打小闹似的, 不过这次据传回的消息来看, 战事的规模似乎很大,所以官家才会担忧。
“那苏姐姐怎么样了?”
叶秋水面露忧色,宜阳拍拍她的手, “应当没事, 我偷听我母亲和人说话,人好着呢。”
“那就行。”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
她和宜阳一起进宫,重阳时,皇后在宫中东苑设下佳宴,京中有名有姓的官员都会带着家中女眷参加, 宜阳一大早就去探望皇后了, 正好叶秋水也要例行为皇后把平安脉。
皇后年过四十,因为常年操劳后宫六院之事, 略显老态,鬓边隐隐可见几根白发,叶秋水跪在榻边, 把完脉,对女使说了些话,天气转寒,娘娘的饮食要适时改变,吃些疗养脾胃的食物。
女使记在心里,劝皇后宴席上要少喝些菊花酒,少食蟹肉。
午后,女眷们陆陆续续进宫了,叶秋水跪安离开,因为不想碰到进宫的女眷,不然要行许多次礼,叶秋水于是抄了近路,没成想在假山后看到了江泠。
他一身绯色官袍,偏着头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声音平淡。
“这条路走到尽头,左拐,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东苑。”
女子的声音随后响起,“多谢大人指路,不知大人名讳,在哪所衙司任职,改日必登门拜谢。”
叶秋水看见她的背影,纤巧窈窕,音色空灵,带着几分羞涩。
“不用。”
江泠绕过假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女子还留在原地,回头张望,似乎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但是江泠没有回答。
那女子有些失望,看了一会儿,便转身顺着小路离开了。
叶秋水追上前,江泠听到脚步声,停下回首,看到是她,有些诧异。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江泠说:“官家召我进宫修缮庙宇。”
太和殿一处的檐角塌了,要重新修缮。
“哦哦。”
叶秋水点点头,与他并肩走着,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方才那位娘子是谁呀?”
江泠回答:“不认识,她说她第一次进宫,走错路了,忘了东苑在哪儿,我恰巧在这附近,便给她指了路。”
说完,侧目看她一眼,“刚从皇后娘娘宫中出来?”
“嗯。”叶秋水说:“现在要去太医署,师
傅布置的课业还没完成。”
吴院判给她出了几道题,俱是疑难杂症,叶秋水已经研究数日。
“那你去吧。”
江泠在宫道上停下,他要去太和殿了。
叶秋水颔首。
明日她要去铺子里办点事,得早些将课业写完,交给吴院判。
檀韵香榭门面大,客人也多,有时东西会不够售卖,货物贵精不贵多,容易买到的,那就不值钱了。
所以经常有妇人遣家中仆人来蹲守四五日,才能买到喜欢的香。
叶秋水请江泠来铺子,帮忙提一些字,檀韵香榭门面的牌匾有些旧了,叶秋水想做个新的。
江泠来了店中,大家都恭敬地让开,搬出椅子,准备好笔墨,江泠坐下,提笔写字。
一旁,阿进搓搓手,悄声对叶秋水说:“东家,如果不是因为江大人是您兄长,这一身威严气度,我会以为是来查封咱铺子的。”
皇城有稽查司,专门搜查各坊店铺是否有违规纳垢的现象,大梁禁止官员私下狎妓赌.博,看管极为严格,有些铺子表面卖东西,私下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被查出,店铺会被查封,主事之人会受到严峻的惩罚。
江泠天生一张冷脸,不笑的时候很是严肃凛然,店里的伙计都有些怕他。
叶秋水淡淡笑了笑,注视着江泠,等他写完字,她小心收起,让伙计拿去找工人雕刻。
外间有客人正在挑东西,江泠还有些公务要办,待不了多久,叶秋水送他出门,刚从柜薹后绕出,挑开布帘,铺子里正在买东西的客人里忽然有一女子语气欣喜,扬声道:“是你,竟在这儿遇到你。”
那位娘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娇艳,粉红衣裙如芙蕖绽放,步步生莲,两眼清亮,快步走上前几步行礼。
叶秋水停住,有些不解,看看女子,又看看江泠。
伙计在一旁小声告诉她,这是翰林院徐老的女儿,徐微。
江泠颔首,绕过就要出门,徐微追上去,笑着说:“回去之后我同父亲打听过,原来你是工部的江大人啊,我一直懊恼当时未曾好好谢谢你,不知大人家住何处,我好亲自登门致谢。”
江泠神色淡然,只道:“举手之劳而已。”
“怎会。”徐微嘴角轻轻牵起,笑容温柔,“家父一直教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不是江大人,我怕是要在宫中迷路,倘若冲撞了圣驾,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听她这么一说,叶秋水想起,不久前的重阳佳宴,江泠为一女子指路,告诉她皇后设宴的东苑在何处,原来那女子是徐翰林的女儿,一直记得这份恩情,想着要登门拜谢。
徐微气质端庄,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书卷气,不愧出身书香世家。
江泠还有要事要做,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后便径直离开了。
徐微笑意僵住,想追上前,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脚下匆匆停住,眼底流露出几分失落。
她转过身,继续挑选香薰。
叶秋水还要进宫,叮嘱掌柜看好店,从徐微身上收回目光。
官家看重江泠,许多事情都安排他来做,叶秋水又在贵人跟前做事,得到的赏赐也多,她掌管家中内院事务,将赏赐记在册子上,存进箱中。
修缮院落,置办家具,聘请下人这些,都是叶秋水一手操持的,她让江泠先画好图纸,设计好院落布局,柜子,桌椅这些,再请匠人打造,请的仆人亦伶俐能干,院子虽小,但很温馨,有家的感觉。
宜阳来看过一趟,逛了逛叶秋水的卧房,看到桌子上有只妆奁,精巧别致,花纹样式也好看,宜阳眼前一亮,凑近打量,问道:“这是哪个匠人做的,真好看啊。”
“是哥哥做的。”
在儋州的时候,叶秋水曾经拜托江泠为她打一个妆奁,江泠动手快,在她走之前做完,送给她。
叶秋水很喜欢,用的时候都不敢大力,她很宝贵,前些时日,家中洒扫的嬷嬷不小心将妆奁磕坏一个角,虽然很小,但叶秋水也心疼许久。
“江大人竟然还会做这些?”
宜阳很是惊讶,“这可是小女儿的东西。”
叶秋水说:“他会画图纸,我说我想要什么样子的,他一听就知道,画出图纸,同工匠请教请教,就能做出来,家里许多东西都是他画的样式,拿给匠人做的。”
宜阳点点头,笑着说:“那当你嫂子可有福气,这么好看的妆奁,外面买不到,可不得羡慕死别的夫人。”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忽然僵住。
江泠娶妻这件事,总有一天会到来。
不知为何,因为宜阳的这一句话,叶秋水突然心绪不宁,走了许久的神。
冬天到了,江泠被官家派去京畿,修筑山寺,大概要去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叶秋水为他整理好行囊,箱子里装着过冬的衣服,手笼,暖炉,还有他常吃的药,山上寒冷,腿疾或许会发作。
她考虑周全,有些就连家中经验老道的婆子都没想到,但叶秋水全都备下,不会出错。
下人将箱子抬上马车,叶秋水到门前送江泠,叮嘱他一些事,不要太累着自己,要注意保暖,三日泡一次脚,每天都要按一按,防止血液滞涩。
江泠都记住了,上车前,垂首看着她。
少女立在石阶上,穿着象牙白缠枝牡丹褙子,外罩一件白狐皮里坎肩,她说话时,白气呵动,拂开脸颊旁的绒毛,鼻头冻得有些红,抬眸看他时,眨了眨眼睛,眼睫上凝着的雪粒子抖落。
江泠低声说:“进屋吧,外面冷。”
叶秋水嘴上答应,可却仍站在原地,看着他钻进马车,车轮滚动,逐渐驶出小巷。
身旁的婆子轻笑,“咱姑娘同大人感情真好,将来大人娶妻,姑娘也要嫁人,到时候定然舍不得。”
叶秋水回屋的步伐慢了下来,她心想,等江泠娶妻,内院事务是不是就该交给她的妻子打理了,这个地契,家中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以后会是他们夫妻共有的,等他们二人有了孩子,小小的院子住不下那么多的人,叶秋水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愣在原地,叶秋水忽然意识到,如果江泠成婚了,那么,他将会有新的身份,有家室,有妻儿,将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哥哥。
他们会越走越远,没有兄妹可以终日相伴,各自有了家庭之后,不再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有其他亲人了,比和她更加亲近。
一想到可能要与江泠疏远,叶秋水心里便突然升起了一股恐慌。
可是怎么会这样,明明在以前,她还在好奇江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她一心想要撮合他们,希望江泠能早日成婚,有个人陪伴他,他不必再孤单。
但此刻,心境却完全不同了,叶秋水发现,自己竟然在排斥与恐惧这一日的到来。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家中只有叶秋水一人,每日前去书房,看不到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让她很不习惯。
又过两日,江泠奉旨修缮完京郊山寺,回城的那一日,叶秋水在城门附近等他,看到熟悉的马车,赶忙上前迎接,然而帘子掀开,里面坐着的却是徐微。
她顿时怔忪,徐微不认识她,笑问:“娘子有什么事吗?”
叶秋水喉咙里如同被攫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会儿,她才问道:“江大人呢?”
徐微对她的问题不明所以,似是思考她是何人,何故问起江大人的行踪,不知道要不要告知。
巧这时,有人策马进城,亮了令牌,守卫放其通行,叶秋水抬起头,看到江泠勒马停下,肩上系着斗篷,眉眼肃穆,他入城之后改牵马步行,看到她,直接往这个方向来。
徐微见状,笑道:“江大人!”
语气透着少女的喜悦,江泠点头示意。
走到叶秋水面前,发现她穿得有些少,脸都冻红了,皱了皱眉,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抬手打上结。
徐微愣然,“这……”
“哥哥怎么骑马回来的?”
叶秋水低声问道,手心有些凉。
江泠说:“徐翰林的妻子这几日生病,徐姑娘来山寺为母祈福,但是回去的时候车坏了,我恰巧看到,让她乘坐我的车回来,我则骑马与其他人同行。”
“原来是这样。”
徐微掀帘下车,举止款款,方才经人提醒,她已知晓二人的关系,出于礼数,上前行礼问好。
叶秋水也向她欠身。
徐微的相貌与仪态谈吐挑不出一丝缺点,在京中素有令名,是世家公子,文人雅士争相求娶的对象,叶秋水听说过她,只是在此之前没有见过而已。
江泠让车夫送徐微回府,他则和叶秋水一起走回家,徐微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劳烦,江泠说:“我家就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徐微这才应下,目含笑意,“那就多谢江大人了。”
叶秋水沉默,回家的路上,甚至无心去问江泠在山寺的事。
一回到家,江泠没坐多久,又被召进宫,年底了,许多地方都要修缮,防止大雪倾压,还要预防来年的春汛,每年年底,各部都要核对今年的开支,江泠很忙,忙到一连数日都宿在值房,未曾回来。
一日休沐,叶秋水去找宜阳玩,宜阳喜欢拉着她下棋,叶秋水的棋术是宜阳教的,平日两个人总能杀得有来有往,但今日,叶秋水却频频出错。
宜阳几次抬眸疑惑地看她,终于忍不住,放下棋子,担忧道:“你怎么了?”
叶秋水在走神,她今日频繁失神,棋下得也错漏百出。
叶秋水沉默许久,忽然问道:“敏敏,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什么?”
宜阳大惊失色,没心没肺的叶秋水竟然会问起这样的问题,“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是喜欢上谁了吗?”
叶秋水闷声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神情看上去很苦恼,不像是问着玩的。
宜阳认真起来,“你说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吗?”
叶秋水点点头。
“不知道啊,我又没有喜欢过谁。”宜阳一手握拳,抵住下颚,思考良久,“但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感觉,书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喜欢就是会患得患失,会害怕失去那个人。”
叶秋水若有所思,似懂非懂。
宜阳道:“简单来说,就是会嫉妒,会嫉妒能和对方站在一起的人,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思念,希望能一直与对方在一起,永不分离。”
“嫉妒?”
“是啊,就是嫉妒。”
宜阳托腮,看着她,“喜欢才会嫉妒,但是嫉妒也分好几种,我也会讨厌你和别人比我要好,可是这种嫉妒与喜欢,只是朋友间的感情,你明白吗?你要想清楚。”
说完,身子前倾,盯着叶秋水的眼睛,探究问:“你喜欢谁?”
叶秋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
“算了,我不追问你,你先想清楚,再告诉我。”
叶秋水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
院里有些黑,冷清,婆子打扫完阶前的积雪,迎她进门。
“哥哥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
江泠很忙,已经许久未曾见他,叶秋水每日回家都要问一句,他回来了没,下人给她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她独自吃完饭,去书房看会儿书,但是心思混乱,静不下心。
江泠是在夜半回来的,夜里下了雪,庭院中有一层薄薄的积雪,靴子踩过时,发出细碎的轻响,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书房的灯却还亮着,江泠知道年底铺子的生意会很忙,但没想到她会到现在还未休息。
江泠抖开衣袍上的雪粒,推门进入,发现叶秋水坐在桌前,枕着自己的手臂酣然睡着,睫羽低垂轻颤,朱唇莹润,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他走上前,已是腊月,就算屋里点着炭火,但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也很容易着凉,他弯下腰,抬手想直接抱起她去屋里,手将要碰到她的肩膀时又停住,而后收了回来。
“芃芃。”
江泠压着声音轻声唤道:“醒醒,别在这儿睡。”
熟睡的少女呓语一声,嗓音轻柔,她缓缓睁开眼,双眼迷蒙。
江泠眸光暗了暗。
朦胧的烛火下,站着已经许多日未曾见过的人,叶秋水迷糊着,以为是梦,倏地抬手,搂住江泠的脖子。
怀里贴着自己的身躯又柔又软,还有些凉。
江泠呆住,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哥哥……”
叶秋水喃喃一声,又开口,“江泠,江嘉玉。”
低声宛若耳语,他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念出,让他心神俱颤。
江泠闭上眼睛,咬着口腔内一侧的软肉,死死地克制着抬手拥回去的冲动。
他深深吸一口气,说:“芃芃。”
声音清冷,毫无起伏。
叶秋水清醒了,眸中的迷糊已经散了个干净。
面前揽着的,是真的江泠。
这样环着他的脖子,就像是交颈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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