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看来是说错话了。
这一整日,舒遥都把自己关在房间,她披着条羊绒披肩窝在沙发,手里捏着爸爸留下的那块无事牌,一直痴痴地看着窗外。
芳蕤园四季的景色都不一样。
本该萧条的冬日,因早早送进园中的圣诞树和冷杉营造出茂盛的绿色,落叶树都被挡在园外,园中花卉也挑选了应季的品种早早更换,色彩虽不如夏日丰富,却也不见任何颓败之势,就好像冬天根本没有来临,也不会对这座花园产生任何影响。
明庭把她关起来,也就像装饰这座花园一般,以为她不知情,以为达到最终目的,便可以将家庭矛盾和情感冲突囫囵揭过,可花园装饰得再美丽冬天都会如期而至,不是冬天没对花园产生影响,而是园中花木一直适应着冬天。
她若乖乖听话,不哭不闹,也许事情真的可以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可他对她的漠视和强迫,并不会随着冬天过去而消失,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会旧戏重演。
这是他一直以来认为“正确”的处理方式,唯结果论,不折手段。就像他当初处理商庭洲一案,伪造亲子鉴定,说服她演戏,抛出烟雾弹,浑水摸鱼,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他并不在乎过程中使用的手段合不合法,道不道德。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的这些手段会使到自己身上。
她并不是不会反抗,只是因为深爱着他,她才像这园中的花木一样,不断适应着冬天。
可是冬天多无情啊,他并不会因为花木脆弱就变得暖一点,他只需要下一场大雪,就能要了花木的命。
“遥遥?”房间门被闻雅敲响了,她没回头,闻雅进门说,“晚餐准备好了。”
她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放下无事牌起身跟着闻雅下楼。
因为心不在焉,她脚下的步伐显得虚浮,闻雅一直小心看着她,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梅姨这几天一直换着花样给舒遥补身体,今天是虫草鸽子汤,端上桌之前已经捞去了鸽子肉和虫草,只有少许枸杞飘在澄黄的汤里。
炖盅很烫,梅姨放在盘子上端过去,并小心嘱咐舒遥:“当心烫手。”
舒遥拿起勺子喝汤,刚喝了两口就听见闻雅手机响。
闻雅放下筷子起身,走到水吧台接电话。
室内很安静,舒遥能听见一点点声音,对面的语气似乎很急,她跟着抬眼。
闻雅听了两句立刻朝她看过来,电话挂断,她瞪大了眼睛说:“遥遥,你妈妈醒了!”
“当啷”一声,舒遥手中的勺子滑落,掉进炖盅激起一朵透明的水花。
明丽醒来,是意料之中的事。
早在今年年初明丽就已经恢复了自主呼吸的能力,虽不能自主睁眼,但眼球运动明显增加,四肢肌肉也能给出轻微的动能反应,这一整年医院都在为明丽进行促醒治疗,有时候她甚至能完成睁眼偏头看向窗外的动作,这证明她的大脑机能恢复良好,之后便要进行大量的康复性训练,并逐步为她补充营养,提高身体机能,多管齐下,直至恢复自主意识能开口说话。
两个月前,明丽已经能睁眼,并能在医疗器械的辅助下完成相对复杂的指令,比如翻书,比如抓握,比如曲腿,但她的认知水平还没有明显的变化,不能认人,不能说话,每次“清醒”的时间也很短,医生便无法确认她真的已经恢复。
直至今日,护士在帮她进行日常康复训练时,她突然开口说了一个字“庭”,而后增加到两个字“阿庭”。
之后便有更多的词汇从她的嘴里蹦出来,“百合”,“医院”,“医生”,“儿子”,“明庭”。
她始终念着明庭的名字,医生便赶紧将明庭的照片翻出来放在她眼前。
接近七年的昏睡,让曾经那个身高174体重57公斤的女总裁萎缩到身高只有166体重只有38公斤,她瘦到皮包骨头,与当年的形象判若两人,可当她时隔七年再一次看见明庭的照片时,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与她相似的眉眼,立体的五官,和永远高傲冷漠的眼神。
她瘦削的手指抚上手机屏幕,眼泪哗一下就从她眼眶滚落,她还不能说完整的话,却一直喃喃念着:“庭,阿庭,儿子。”
到此刻,医生终于能宣布,明丽恢复了自主意识,彻底苏醒。
明庭赶到医院已经是深夜,明家人都在医院陪伴,林惠宜第一时间看到他,着急忙慌就喊:“阿庭来了。”
众人朝门口投去目光,明庭大步迈进了病房。
与明丽对视的那瞬间,在他心头悬了七年的石头终于落地。
明丽的眼眶又红了红,她颤巍巍地抬起双手,明庭走上前,一把拥住了他瘦削的母亲。
自明庭记事以来,他几乎没有与明丽拥抱过,他讨厌与人亲近,不喜欢别人身上的味道,更不屑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情。
直到他遇见一个总是哭着要他抱的小丫头,他才知道有时候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一个拥抱就已足够。
明丽已经渐渐能说话,虽然字数不多,发音也不太标准,但周围人已经能听出来她在说什么。
明庭抱着她,她便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阿庭,阿庭......”
林惠宜在一旁看得红了眼睛,藏在明朗身后擦了擦眼泪才重新看向母子俩。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并没有看见舒遥,她望向明朗,低声问:“遥遥呢?”
明朗抬腕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明庭的穿着,说:“阿庭应该是从公司过来的,今天太晚了,估计明早闻雅就会带她来。”
“也是,”林惠宜悄声说了句,“毕竟不是亲女儿。”
明朗看了她一眼,她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朗往唇边放了根食指示意她别再说,“阿庭听了会多心。”
林惠宜闭了嘴。
短暂的温情过后,明庭又恢复到往常那副沉静从容的模样,医生也候在一旁,他便开始询问恢复情况和后续康复计划,在这期间,明丽的眼睛一直盯着他,那种温柔和骄傲,只有母亲才会自然流露。
明庭坐在床边,明丽便拉着他的手,明庭觉得有些别扭,但看在她刚醒,便没收回。
明丽看了他好一会儿,等他和医生说完话她才迟缓着开口说:“长大了,庭。”
明庭盯着她瘦到脱相的一张脸,笑了下:“七年了,我要是一成不变,你就该害怕了。”
明庭一开口还是熟悉的语气,惹得明丽也跟着笑了下。
“姑妈,”明空上前坐在床边说,“过年的时候我还开玩笑说您今年可能会和我们一起过年,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明丽闻声偏头,也将明空的手握在手里,只说了一个“好”字。
明君珹这时候开口问明庭:“刚才医生说,观察两个星期就可以接回家疗养,你是准备将你母亲接回芳蕤园,还是留在集馥园?”
明庭想起家里那个任性的小丫头,思忖几分说:“明天再说吧。”
他今晚来得匆忙,没有带上舒遥一起,再加上舒遥觉得她冒充了明丽的女儿,心中一直愧疚,她估计还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他让闻雅明天再带她飞过来,他还是想等舒遥见过明丽之后再做决定。
林惠宜接话说:“Lily肯定是想和阿庭住在一起,不过呢,可以留在集馥园过年嘛,等过完年再一起回芳蕤园也不迟。”
“明琛呢?”明庭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明琛不在,“他不是在国内么?”
明空道:“我给他打了电话,说是明天下午过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这倒是让明庭意外,要说感情,这家里明琛和明丽的感情最好,他是今晚最不应该缺席的人,却没有出现。
明庭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明丽已经确认状态良好,今天来明天来也没什么区别。
时间已经太晚,明君珹一行人陪着说了说话便准备回家,临走前,林惠宜拉着明庭说:“商庭洲和遥遥的事情我们没提,只说了一些家里的事和你的近况,至于要不要说,该怎么说,阿公说,交给你决定。”
明庭应了声好,转身进了病房。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医院陪明丽过夜。
医生做完例行检查也离开了病房,明庭关上门,坐回了床边。
明丽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方才人多不好说,这时候只剩下母子二人,明丽伸手指了指明庭下唇。
舒遥咬的伤痕还在,只不过血痂脱落,得要离近了才能看清楚,明丽笑着问:“女朋友?”
明庭下意识去摸那道伤痕,想起昨夜她醉酒时那副娇憨模样,他唇边染了抹笑意。
他没回答,但明丽一看他这表情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不可以,欺负,女孩子。”明丽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明庭指着自己的伤口,“我都这样了,究竟是我欺负她还是她欺负我?”
“不管。”
明庭真是哭笑不得,他这个妈也是个难对付的主。
“带来我看看。”稍长一点的句子明丽就要很缓慢地说。
明庭听完,看她一眼淡声道:“明天你就能看到了。”
明丽笑得很欣慰,也很期待。
在她的记忆里,明庭还是个不服管教的叛逆少年,眼睛一闭一睁,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仅褪去了年少的青涩与冲动,还接管了她的事业,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他身上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始终都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降服这匹恶狼。
她这些年错过了太多,是有些遗憾,无法见证儿子的成长,但好在,往后还有很多时间,她可以重读一本旧时的书。
只是这时候想来仍有些空虚,她总觉得她的生命里缺少了什么。
有些碎片式的记忆像窗外的雨轻轻落进她脑海里,一个温柔年轻的声音,一些温暖柔软的触碰,一段安宁美好的时光。
她有几分惘然。
她看着明庭,怔怔发问:“庭,我,是不是,有女儿?”
那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在她脑海回荡,她在喊“妈妈”。
明庭蹙了下眉,“明丽,你怕不是睡傻了?你有没有女儿你自己不清楚么?”
明丽愣了愣,无比肯定地回答:“有。”
换做平时,明庭必然一句话就怼过去了,但一想着明丽刚刚清醒,他深吸了口气解释:“那不是你女儿。”
可明丽依旧笃定地说:“是。”
她坚信她的感受不会错,在她昏睡的这些时间里,一直是那个温柔的声音陪伴她,无论是读书看报,还是闲话家常,亦或是哼曲儿唱歌,她不会听错,不会感受错,她一定有个女儿。
“你生没生过你自己想不起来吗?”
明庭平淡道:“你是昏迷了,不是失忆了,明丽,你过去那么忙你哪有时间生孩子?就算有时间,你能跟谁生?!光想着你有个女儿,女儿她爹呢?!”
明丽果然愣住了。
她的记忆只有女儿,没有“女儿她爹”,可没有“女儿她爹”,又哪来的女儿呢?
她确实想不明白。
看她开始思索,明庭立马打断:“时间不早了,你也别想了,你没有女儿,赶紧休息吧。”
明丽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她很难相信明庭的话,她明明能感受到女儿的存在,明明记得有人喊她“妈妈”,那么真实的感受,就像在她眼前,她怎么可能没有女儿?
可她知道她在明庭这里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也不再提,反正她已经清醒,她总能知晓真相。
明庭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他放弃了联系舒遥的想法,走出病房去了隔壁贵宾休息室洗漱。
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闻雅的消息,说她已经带着舒遥前往机场,大概会在中午十二点到达医院。
他回了句“好”,便起床去看明丽。
医生已经在病房对明丽进行例行检查,测体温,量血压,做基础的反应测试,再帮她按摩四肢,疏通经络,之后才是早餐时间。
明丽已经不再强求“女儿”的问题,反倒是问起明琛。
明庭也没能联系上他,随口说了句:“估计还在哪个小情人怀里睡着吧。”
明丽瞪了他一眼。
明庭表示无辜,“我也没说错啊。”
就这几年,光是被拍到的女明星就有三个,更何况没被拍的。
算了,明丽继续吃早餐,她一睡七年起来还是跟这个儿子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一定是有个贴心的女儿,跟明庭这小子绝对不一样的女儿!
早餐沉默地结束,明庭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从容滑动接听键放到耳边。
闻雅的声音听来焦急,也喘得很厉害。
“怎么了?”他问。
电话那头的环境音很嘈杂,但闻雅的声音很清晰,她说:“遥遥留了张字条,独自从机场离开了。”
“什么字条?”
明庭的声音此刻还算是淡定,但明丽看得很清楚,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闻雅盯着字条上熟悉的字迹应:“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很安全,不要找我,也不要责怪闻雅,等我想清楚了,我会回来。舒遥。”
她重复了事情的经过,她们七点四十到达机场,她去办理值机手续的时候舒遥还在后方等待,进了VIP休息室,舒遥说要去洗手间,她便让她去了,舒遥走的时候只背了一个小包,连手机都没有,她在洗手间留下一张字条后,就从机场凭空蒸发了。
她说完,电话那头很安静,等她移开手机看屏幕的时候发现明庭已经挂断了,她看向玻璃窗外,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的旅客在拥挤的航站楼匆忙来回,机场广播正在播报登机信息,人来人往的航站楼里,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身影。
舒遥,你在哪里?
接驳车停在一处白墙黛瓦的宅邸,门前鸡爪槭落了一地黄叶,太湖石上苔痕斑驳,管家撑伞上前,明琛下车朝舒遥伸出手,雨天路滑,舒遥撑着明琛稳稳下地。
原木色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入户是雕刻着圆形花窗的影壁,壁后一株白梅风骨俊傲,遥遥一望,宛若风雪忽至,涤尽浊尘。
明琛接过伞揽着舒遥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园中佣人已等候多时,崔管家跟在明琛身旁汇报:“西边院已按照董事长的要求准备好,厨师配了中西两位,分别擅长淮扬菜粤菜,法餐意餐,点心师一位,营养师一位,负责舒小姐日常起居的阿姨有两位,出行保镖和司机全天待命,家庭医生随叫随到。园中青石板均已做过防滑处理,花木也修剪过枝桠,后花园的碧月池已着重检查过,并未发现冬眠生物,池中锦鲤刚做过更换,都是小鱼。园中一切硬件设施运行正常,安保系统已添加三重防护,舒小姐若还有别的吩咐,可以随时找我。”
明琛应了一声,将伞交给崔管家,牵着舒遥进了正屋客厅。
崔管家手一挥,候在两旁的佣人悄声退下,陈阿姨上前帮舒遥脱下外套,张阿姨奉上热茶,舒遥接过,捧在手中取暖。
明琛抬手解了脖颈处的扣子,坐下接过热茶饮了一口,说:“你这段时间就在这安心住着,若想出门逛逛就叫崔管家陪你,不想出门也可以叫崔管家安排点乐师美容师或者唱曲儿的上门陪你解解闷儿,实在无聊养只猫养条狗也行,别把自己闷坏了,这个家里你说了算。”
舒遥端起热茶浅浅抿了一口,轻轻说:“谢谢uncle。”
来的路上舒遥哭过,那双眼现在还红着,明琛看得心疼,也有些烦躁。
明庭那混账样,真就跟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遥遥,”明琛朝她招手,“来,坐我旁边。”
舒遥将茶盏放在茶几上,起身坐了过去。
明琛握住了她的手,默了两秒说:“其实uncle很高兴你做出这样的选择,阿庭养你这些年,免不了要朝你输出他那套歪理,当初知道你们在一起,uncle就担心你受他哄骗,现在倒是放心了,至少你明白你不想要什么,你长大了,遥遥,uncle为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