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铭仰头看着卫诤,“卫大人,只要你能让我在死前,每天都喝上一盅汲生汤,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简直无可救药。”卫诤拂袖离去。
钟知铭捂住头,他全身又开始疼,他甚至感觉到有虫子在啃食他的头。
突然传来一阵肉香,闻人图端着一盅汤,一半脸隐在阴影下,平添几分邪气。
“想吃么?钟大人?”闻人图的声音犹如恶魔低语。
“我……我怎知你没骗我?”钟知铭不住咽口水。
闻人图放下汤盅,蛊惑道:“是不是,钟大人尝一下就知道了。”
钟知铭忍不住抬起汤盅,他幸福的闭上眼,是熟悉味道啊!
钟知铭喝完,恋恋不舍的嚼着嘴里的肉块,他癫狂的看着闻人图。
闻人图蹲下身,低声道:“我闻人家百年世家,不可能一直屈居杨家之下,不知道钟大人能提供些什么好消息,来换这肉汤。”
“狼崽子咬人了。”钟知铭冷笑,他早就提醒过杨大人,闻人家不能留,可惜,他沉浸在百年世家给他当狗的快乐里面,无法自拔。
闻人图不说话,敲了敲汤盅,白瓷烧制的汤盅发出清脆的声音。
钟知铭舔舔嘴唇,盘坐在地,他理了理头发,身上不疼了,他才顾忌仪态。
“杨大人不吃汲生汤,不过他知道我的事,季管家也知道,所以,我猜,姜初和你一样,投靠了太子吧!”钟知铭小心谨慎,他所能想到唯一泄密的人就是季师爷。
那可真是个蠢货啊,明明是个下贱的狗奴才,也敢用看臭虫的眼神看自己,可惜,杨大人信任季家所有人,让他不敢对季家下手。
季长波的儿子,可真是有生气啊!可惜,真是可惜!
闻人图不应,只问:“楚将军,孟大人是不是杨谙的人?”
这两个是全朝态度最摇摆不定的人,太子查不清底细,偏偏这两人的位置敏感,楚将军是禁军统领,手握京城所有兵马,孟大人又是右相,身居高位,又是世家人,孟家也是百年世家。
钟知铭没想到闻人图如此一针见血,但是都到这个地步了,他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楚将军是杨大人一手提拔的,连皇帝都不知道,皇帝一直觉得楚将军是他的人。”
“至于孟大人,我想,他应该跟你一样吧!为了保住家族,他可以是任何人的人。”
“黄公公也是杨谙的人吧!”闻人图又问。
钟知铭不反驳,他自顾自道:“你们是蜉蝣撼树,杨大人深受皇帝信任,皇帝依赖杨大人,我劝闻人将军,不要下错注。”
说着他笑了起来,“当然,若是闻人将军能放了我,我会为你闻人家美言几句。”
“没想到钟大人如此乐观。”闻人图嘲讽,“麻烦钟大人写下所知道的杨谙的所有事吧!”
“那可不行,万一闻人将军过河拆桥,断了我的汲生汤怎么办?”钟知铭摇头,“要写可以,明天拿汤来换,若是一天两盅,我说不定能想起更多。”
“行,但是麻烦钟大人做做样子,不要让卫大人知道。”闻人图收起汤盅。
钟知铭猜到闻人图是背着人来的,他笑的得意:“没想到闻人将军,也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啊!不知将军用的是哪里的孩子?”
闻人图目眦欲裂,他慌张起来,似乎是被人看穿自己一样恼怒,他低声道:“闭上你的嘴,我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钟知铭看着安静的牢房,明显被支开了所有人,他叹息:“虚伪啊!”但是心里却放松下来,虽然吃着味道一样,身上也不疼了,但是他怕闻人图接下来,哄骗他。
闻人图恨恨的看着钟知铭,握紧手上的汤盅,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闻人图才出牢房,宋曲就围了过来,“将军,怎么样?”
闻人图点头,“他深信不疑,你看好那个老婆子,明天开始,每天两盅。”
“得令。”宋曲喜滋滋的应下,他终于不再是孤寂的暗卫了。
闻人图大步离开,卫诤还一直等着他的好消息呢!这都是计谋,闻人图回忆自己的表现,天衣无缝啊,多亏了青州人,上次李石和桑紫的表现,让他大受启发,特意学了一下。
钟知铭的周围又安静了下来,他靠着墙边,再次沉入梦中,仿佛回到了过去。
钟知铭从小就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聪慧,大人说过一遍的话,即使很长,他都能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村里的人都说他是神童,每个人都盼着他出息,他是钟家村,一个村子供养出来的读书人,他没让人失望,他三元及第,高中状元。
他雄心壮志,想要回报父老乡亲们,可是无权无势的他,根本没有人看得起他。
他甚至连个外放的官都谋不到,他像个吉祥物,因为是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所以每天帮皇帝整理折子,然后递给上官。
他还要负责打杂,有时候甚至吃不饱。
他的俸禄低微,只维持房租便让他力不从心,京城的东西真贵啊!
父亲写了信让人带来,说村里路不好走,让他叫县令修修,又说了缺钱,还要让他把家人接上来享福。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官位其实不低,但是没有实权,没有一点背景的他,怎么可能命令得动县令。
父亲和母亲以为他忘本,亲自找来了,然后发现了他的窘迫。那时的他,正知道一件案子,有恶徒杀人剖尸,一家五口身亡,儿媳肚子里面即将临盆的孩子不见了。
京城人心惶惶,好久都找不到凶手,他想着若是自己能找到凶手,一定能立功的,说不定不用再继续整理折子了。
直到母亲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被吃了吧,不吃多浪费啊!
他吓了一跳,他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在村子里面读书的时候,一直吃的肉,是村里早夭的婴儿啊!
不知道是谁的提议,知铭读书辛苦,瘦成这样,得吃肉啊!可是,哪有钱买?
那家刚死的孩子,不如给知铭补补?像是开了口子,所有人都开始觉得这是在为未来的状元做贡献。
他,钟知铭吃了多年的死婴,甚至他堂弟家的,他早夭的侄子,都进入他的腹中。
他的世界崩塌了。更讽刺的是,因为母亲的话,他真的有了思路,找到了凶手,获得了杨太傅的赏识。
然后,他有了阶梯,他终于回报了钟家村,他有了钱,有了权,他有了像庄园一样的大屋。
可是,他的身上开始疼了,没有人找到病因,御医也不行,然后有一天,有人对他说,大人,您是缺少生气啊!
生气?哦,那就补补吧!哈哈……太妙了,生童,原来如此,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疼了,因为死婴夺去了他的生气啊!
所以他要用生童来补。不疼了,真的不疼了,阿妯嫂,你真厉害啊!
阿妯婆,快去做汤吧,每天两盅!
“老婆子,以后你每天都做两盅猪肉汤,猪肉省着点啊,就这么一块,你得做四天的。”宋曲正在吩咐阿妯婆。
阿妯婆唯唯诺诺的点头,“是,大人,那解药?”
“急什么?过了这四天,我自会给你。”宋曲不耐烦的挥手。
“四天之后,希望钟知铭能写下所有杨太傅的罪行。”卫诤听完闻人图的话,发出感叹,只有四天了,就要处死钟知铭了。
“对了,卫大人怎么会知道他随便喝什么汤,身上就不疼了?”闻人图好奇。
“我曾听说过一奇症,一员外,一吃猪肉便喘不上气,问过大夫,却说他身体健康,后来员外去做客,友人家厨娘做了炸肉条。”
“因主家交代过不许用猪肉,用鸡肉,可是厨娘偷吃了肉条,鸡肉不够,她就用猪肉混着做。”
“主家不知道,只说是鸡肉,员外也吃得尽兴,并无不适,这件事后来被主家知道了,吓得去找员外,以为人怕是出事了,结果员外活蹦乱跳。”
“主家不敢再提,心中奇怪,去问了大夫,大夫猜测,这是心里生病了,所以才会如此。”
“而阿妯婆说完汤是猪肉,钟知铭好好的人,一下就在地上打滚,我猜他也是心里生病,若你让他相信他吃的是真的汲生汤,他就不会有反应。”
听完卫诤的话,闻人图总结,“这不就是疯子么?”
卫诤笑道:“也可以这么说,接下来,就麻烦闻人将军把他知道的全部撬出来了。”
闻人图自无不应,又想起宋川的禀告,道:“卫大人,小维的伤太重,双腿已经废了,不知道能不能醒,大人要有准备。”
宋川一直挂着小维,在控制住刺史府的人,他立刻就去把人背了出来,都等不及看卫大人抓人,就背着人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大夫勉强保住了他的命,只是人一直昏迷着。
卫诤叹息,“小维是姜大人送来的人,尽力救治吧!”所幸,他还没有告诉姜初小维的事,就是怕人死了,姜初难过。
卫诤从来不会因为凶手无辜或者可怜,而放过,对于他来说,律典就是认定尺子,不能越过。
所以,对于小维他是有偏见的,甚至为此写信批评了孔华,怪他没劝诫好。
只是,人已经被送到太子身边,又结了案,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受了如此重的酷刑,不止一个字没说,还撑着一口气,要揭露钟知铭的真面目。
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敬佩。
闻人图对姜初很有好感,一听是姜初的人,决定再出点好药,吊一吊小维的命,毕竟,这人听着就很顽强的样子。
那样的伤,闻人图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谢辰带着周行在行刑的前一天,到了淮阳,直接去了刺史府,找卫诤。
卫诤正在整理钟知铭写的罪证,听到谢辰求见,很是稀奇,他合上册子,出去见人。
谢辰正坐着喝茶,吃着瓜果。刺史府被卫诤征用,钟知铭用来奢侈的吃食,都被瓜分得差不多了。
周行一脸局促,他同样崇拜卫大人,上次在青州只远远的看过一眼,这次就要近距离接触,他紧张的揪衣角。
“谢小友怎么来了?是姜大人有什么事么?”卫诤刚到门口便朗声道,含笑看着谢辰。
周行立刻站起来,谢辰也起身,“没有,我们是来看钟知铭受刑的。”
周行眼睛发光的看着卫诤,卫诤察觉到,顿了一下,“这位是?”
“大人,草民周行,是青州的大夫,卫大人,草民特别崇拜您。”周行兴奋极了,没想到卫大人居然主动和他说话了。
“是周光治周老大夫的孙子?”卫诤问道。
周行拱手行礼道:“正是,没想到大人居然记得我爷爷。”太荣幸了简直。
卫诤哈哈大笑道:“周老大夫为黄疱疫不辞辛劳,舍生忘死,本官很敬重老大夫。小大夫,好好学,青出于蓝胜于蓝,悬壶济世,可是可以救人无数的。”
“是,我一定好好学。”周行脸色通红,恨不得立刻下去背医书。
卫诤坐到椅子上,又让两人坐下说话。
主要就是问了一些青州的情况,关心了一下姜初的学习,最后勉励谢辰,“谢小友也该跟着乌先生一起读书才是,乌先生可是大儒。”
谢辰:“……谢谢卫大人,我觉得我可以不用读书了。”他觉得自己学问够用了。
两人直接住在刺史府,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闻人图放下最后一盅汤,换走了钟知铭手里写满字的字。
“钟大人,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钟知铭低头喝汤,喝完,又细细的舔了一下盅壁,才道:“京城钟府的人也被抓了么?”
“是。”京城那边直接用驿站加急,来往了两次信件,钟知铭的罪行,没有人敢说话。
杨谙都怕被构陷,直接推出了杨府的其中一个管事,言明,都是管事在背地里欺上瞒下,勾结钟知铭,杨太傅为国操心,被蒙蔽其中。
很荒唐的理由,但是皇帝信了,因为皇后对堂妹进行了让步,皇帝后宫和谐,皇帝心情好,又觉得杨谙是好舅舅了。
钟知铭不再说话,他靠着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父母早已经逝去,府里都是不同的堂兄弟,哦,对了,还有他的亲哥哥。
那个像老黄牛一样为家里,为他,永远弯着腰的哥哥。
不,不对,哥哥好像死了?钟知铭有些记不清了,那个唯一会掐着他的脖子,骂他怎么会变成畜生的哥哥,已经被自己亲自下令杀了啊!
好像是长生动的手吧,没关系了,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长生也要死了,哥哥,你该瞑目了。
让弟弟睡个好觉吧!
闻人图看了半晌,确定钟知铭不再说话,就离开了。
而此时,做完最后一盅汤的阿妯婆,宋曲信守承诺,给了解药,然后送她进了大牢。
“你骗我?你说过会放了我的?”阿妯婆被直接推进牢里,她以为她可以走的。
宋曲毫无诚意,“我没骗你,我给了你解药,也要放你,卫大人不让,我也没办法,我们将军都要听卫大人的呢!”
宋曲说完,对着阿妯婆露出笑容:“嘻嘻。”
阿妯婆气的破口大骂,宋曲淡定转身,来到另外一个牢房,关着阿良一家。
宋曲丢下一颗解药给阿良,“虽然你明天就要被斩首,但是解药嘛,我不缺,给你一颗好啦!”
阿良一家都呆呆的看着,阿良的妻子抖着手捡起药丸,“夫君……”
阿良把药丸咽下去,他看着宋曲,“我的父母和妻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宋曲蹲下身,“卫大人会查清楚的,你该知道,你本该五马分尸的,是念在你指认钟知铭,又交代详细,才被斩首,这已经是恩典了。”
阿良只是乞求:“求大人帮我的家人说说话。”
“呸……”牢里一直沉默的老妇人,突然吐了阿良一脸唾沫,“逆子,住口,你犯下如此大错,我和你爹难辞其咎,哪里有脸苟活于世。”
李老婆子恨恨的看着阿良,从知道儿子这些年做的事,她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后悔自己没把人溺死在尿桶里。
“娘……”阿良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娘,错了,娘,您别不要我……”
从进了牢里那一刻,自己的父母再没和自己讲过一句话,他们甚至都不愿意骂他一句。
阿良心中惶恐不安,他告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里人,可是,为什么爹娘要这么对他。
李老头颤颤巍巍的起身,过来拉住自己的妻子,他不看李良,只看宋曲,“老头子虽然不识字,但是也知道,犯下这般滔天恶事,只诛全家,已经是卫大人法外开恩了。”
李老头扶着妻子继续坐在墙角,他祖上一辈子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到了他这一辈,遭了灾,他没出息,带着妻儿卖身为奴。
进入这钟家的大门,是他把儿子推入了深渊,他只恨自己,老眼昏花。
若不是想要看着钟知铭死,他早就带着老婆子谢罪了。
阿良的妻子也缩在婆婆身边,她几年无子,婆婆也不曾怪过她,丈夫也对她体贴爱护。
她曾以为,自己很幸福,可是当她知道丈夫不让她怀孕的真相,她不寒而栗的同时,也感激丈夫,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成为腹中物,她会疯掉的。
以前在钟府,她也是照顾过有些怀孕的娘子的,她以为是钟大人的私生子,可是府里有老是没长大的孩子,她以为是钟府的风水不好。
她还去庙里求过送子观音,可是真相确是如此不堪。
昏暗的牢里,一家人窝在两个地方,明明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仿佛各种鸿沟。
阿良跪在一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家人,可是他再也得不到慈爱的眼神。
娘再也不会亲切的叫他,爹也不会再用骄傲的眼神看他,就连妻子,看自己的眼神也是充满畏惧。
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恶鬼吧!
宋曲看着阿良爹娘脸上的死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的离开了。
他背着手走出牢房,准备去跟将军说一下阿良一家的事。
边走边想,若是他以后成了亲,生了儿子,然后变成阿良这样?
宋曲吓的抖了抖,光是这么一想,他恨不得立刻把自己阉了,也不要有儿子啊!
他瞬间狠狠的和阿良的爹娘共情了,真的,但凡有点良知,就不会想多活一刻。
闻人图特意安排了很多士兵维持秩序。
但是随着钟知铭被押上来,场面一下子沸腾了,附近的酒楼,也坐满了人,窗子内挤满了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