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遥没有直接回答:“萩原研二可不想看到你死。”
“擅自死掉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大火越烧越烈,甚至已经蔓延到神奈遥脚后跟。她被烟雾模糊身影,雪白的面容也被火焰映成血一般惨烈的红。向上翻涌的气流撩起神奈遥的发,她站在火里和松田阵平对视。
耳边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嗡嗡耳鸣,松田阵平滚了滚喉结,嘴唇因缺水开始泛干。
“松田阵平。”神奈遥再次开口,她声音清冷,越过一切干扰清晰地撞向松田阵平耳膜。屋外警笛声骤响,拖长尾音的呜呜声奏出生的希望。神奈遥抬了抬眼皮,一字一句缓声道:“我对你的灵魂很感兴趣,但起码此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高压水枪将一股清水注向墙壁,随后是第二股,第三股。
警笛声中,松田阵平笑了下:“此刻?这么说下次你会比较希望我死掉?”
“那就别给我实现心愿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神奈遥的身影彻底被大火吞噬。
大楼下,明日香踉跄两步,几滴虚汗爬上额头。她翻出正义手册看了眼,「神奈遥」的卡牌已经变成灰色,进入暂不可使用状态。
消防队的救生梯一层层升高到七楼,松田阵平被营救出来时,已经因高温缺水进入虚脱状态。他虚着步子被机动队抬上救护车,身后还跟着个哭肿眼睛的娜娜。
“带上她,”明日香冲负责送松田阵平去医院的队员昂了昂下巴,“把娜娜也带去。”
队员为难道:“可是队长,我一个人没办法同时看护两个人,救护车也没那么多空间再加塞个机动队的人,让她坐隔壁那辆吧。”
“不带上娜娜,她能哭到把医院淹没,”明日香随手甩过去一张银行卡,“到了以后雇个护工帮你分担,我一会把银行密码发给你。”
得了应许,小姑娘死死抱住机动队队员大腿,仰头眼巴巴看向他:“求你了叔叔。”
机动队队员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抱起腿上的小姑娘钻进了救护车,随警笛声一起渐行渐远。
另一边,龙舌兰也被消防队扛了出来,但他大面积烧伤,必须立刻送去抢救。明日香点了两个机动队队员,示意他们盯紧龙舌兰,随即目送救护车离开。
又一波警笛声响起,刑事部和公安部匆匆赶到。接下来就是消防队、刑事部、公安部的工作内容。
明日香抱臂死死盯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眸色暗得吓人。
机动队的任务到此结束,但她还有必须亲自处理的事。
映红云层的大火逐渐熄灭, 黄昏接踵而至,一寸寸爬上云端。
明日香没有赶回警视厅,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血一般绚烂的天空下, 半透明的小狗吐着舌头眺望向远方。晚霞穿过它愈发透明的身体,灵魂薄得仿佛随时要消失。
它还在等娜娜。
明日香抱臂在马路对面看了会, 背靠夕阳向小花大步走去。被笼罩在阴影里的小狗抬起头, 冲明日香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米花中央医院。
住院部三楼。
松田阵平刚被送到医院时像被从水里打捞出来般,全身湿漉漉的。被带着做过一系列检查后, 护士送来了一套干净的病号服。
松田阵平身上有伤, 不可以洗澡。他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唇色泛白, 手臂、肩膀和背脊散布着烧伤后的红色痕迹。
护士端来一盆刚接的温水, 胳膊处挂着一条白色洗脸巾。她把东西递给一旁负责看护的机动队警官:“辛苦你帮松田警官擦干净身体,一会我们会有人来帮忙上药。”
护士走后, 端着塑料水盆的机动队男警盯着重新合拢的病房门, 陷入沉默。
松田阵平在警备部是出了名的恶人颜, 脾气和脸一样臭, 甚至敢拍自家上司的桌子。他只需要冷着脸,周围其他人就会默契地避开视线, 努力压缩自己存在感。
大概是气质问题,自带□□太子爷痞气的松田阵平很难不让人退避三舍。特别是松田阵平的下属,主打一个指哪打哪,对他的命令不敢说半个不字。
此时此刻, 松田阵平的下属之一——端着水盆的机动队队员缓缓转动眼珠,偷瞄松田阵平一眼后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咽下一口唾沫, 还没来得及践行护士临走前的交代,就被松田阵平提着后衣领一脚踹出病房:“不用, 我自己可以。”
松田阵平用词还算客气,但被丢出病房的机动队队员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一个震耳欲聋的“滚”字。
他想,松田阵平一定是用眼神骂他了,而且骂得很脏。
两分钟后,房门被人从里面重新打开,机动队队员这才得以摸着鼻子灰溜溜钻进病房。
松田阵平已经换好病号服,湿透的西装被人送去洗衣房。护士为松田阵平涂抹好烧伤药,朝他手臂插了一根滞留针:“明后天再打两针就可以出院了,七天不能洗澡,只能用湿毛巾擦拭。每天抹药,早晚各一次,一周后复查。”
松田阵平点头,垫高枕头靠坐在床上。
他身侧,机动队队员笑着庆幸道:“还好只是轻度烧伤。幸亏消防队及时赶到,不然队长你可能凶多吉少了。”
松田阵平用遥控器胡乱跳转着电视台,含糊不清地挤出个音节,算是回应。
只有松田阵平知道,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幽灵警察为他挡住熊熊烈火,燃烧的房间大概撑不到消防队出现。虽然不知道幽灵女警是怎么做到的,但要是没有她,他现在起码是中度烧伤,根本不可能两天后就出院。
但松田阵平不想说出幽灵警察的事。不管是大火里骤然出现的人影,还是死而复生的萩原研二,全都太过玄妙,他不觉得其他人会相信。
电视里,嗅觉敏锐的电台记者已经在播报大楼起火的事,但与娜娜有关的信息被警视厅尽数隐去。
“咚咚。”
房门被人敲响几下,娜娜被匆匆赶到医院的临时监护人平川警员领进病房。眼睛哭肿成核桃的小姑娘趴在床沿,努力踮起脚:“叔叔,你疼吗?”
松田阵平摇头,看向娜娜身后的平川:“娜娜检查结果如何?”
“只是受了点惊吓,没有大碍。”
松田阵平勾了勾嘴角,朝平川颔首,微蹙的眉也舒展开来。
娜娜用手指在松田阵平身上轻戳两下,示意他看向自己,随后从口袋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米花饭店冰淇淋畅吃券递过去:“叔叔,这个给你。”
松田阵平盯着面前画满卡通图案的畅吃券陷入沉默。三年时间足够将松田阵平从青涩的果实沉淀成回醇的佳酿,但他依旧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起码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收下这份在娜娜看来异常珍贵的冰淇淋畅吃券。总感觉不管他收不收,面前的小姑娘下一秒都会哭出来。
娜娜身后,平川警官一个劲地给松田阵平使眼色,但松田阵平仿佛开了防护罩,把平川的暗示全部反弹了回去。
眼见娜娜皱着脸逐渐委屈,平川闭目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彻底败给松田阵平的表情:“松田,快收下吧,这可是娜娜的一番心意。”
“……”松田阵平伸手接过娜娜手里的畅吃券,表情微妙。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被平川骂了,而且骂得很脏。
松田阵平对面,平川吞咽了口唾沫,似乎是在做心理斗争。他比松田阵平年长几岁,也比松田阵平更早进入警视厅,但他还是朝松田阵平深鞠一躬,久久不肯起身:“松田,多谢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见不到娜娜了!”
松田阵平不咸不淡地哼笑一声,没太把这份分量沉重的救命之恩当一回事。他瞥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天色不早了,带娜娜回去休息吧。”
屋外黄昏渐沉,路灯晕开浅黄色的光。
娜娜闹了一整天,早就累坏了。她软绵绵地趴在床边打了个哈欠,被平川抱进怀里。
“松田,我先带娜娜回去了。等你出院,我们再来看你。”
松田阵平颔首:“去吧。”
冷空气顺着巷子灌入风口,娜娜裹着平川的西装外套,小小一只趴在他背上。
只露出半截脑袋的小姑娘蔫哒哒地搭着平川的肩膀,过长的衣袖从他肩头垂落。她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平川脖子上蹭两下,突然道歉:“叔叔,对不起,我不该乱跑的。”
平川瞳孔微瞪,情绪从惊讶转为疼惜:“没事的娜娜,这不怪你,是坏人太坏了。”
但娜娜却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不停说着道歉的话。豆大的眼泪从脸上滚落,她鼓着腮帮试图憋住哭声,眼泪却越掉越多。
“对不起叔叔。”
“我没有听话。”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
平川右肩处的布料被晕湿,平川慌了手脚,连忙把娜娜从背上放下来,笨拙地用手指为她擦泪。
平川不擅长哄人,他向妻子拨去求救电话,搂着娜娜开始轻拍她的背。
这里离平川家只有200米距离,收到电话的平川太太很快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们抱着娜娜又亲又哄,安抚着说明天就带娜娜去找小花。
但娜娜却趴在平川太太怀里小声啜泣道:“不找小花了。”
平川太太拍着怀里人的背,轻声安抚:“没事的娜娜,坏人已经被松田叔叔抓住了,不用怕。”
平川也牵过娜娜的手:“还记得上次答应帮你找狗的姐姐吗,她是我们老大。她说了,娜娜是我们全警备部的孩子,所以娜娜不用怕,你身后有一百多个警察叔叔为你撑腰。”
年仅五岁的娜娜暂时无法理解「警备部」三个大字背后的分量,她用手袖在泛红的眼眶上乱擦一通,懵懂点头,固执道:“叔叔,我不要找小花了。”
平川两夫妻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眼里看到茫然。他们耐心地为娜娜擦掉眼泪,柔声问道:“娜娜,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想找小花吗。”
娜娜抽泣着,一五一十说出大楼里发生的事。她不记得「硬盘」这类对她来说生硬拗口的名词,但“小花死了,死得渣都不剩”这句话却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小花是娜娜的生日礼物。
四岁那年,爸爸神秘兮兮地把手藏在背后,让娜娜猜他准备了什么小惊喜。连续答错的小姑娘追着爸爸的后背绕了几圈,试图作弊,被他藏在身后的小狗却主动汪了一声,给娜娜递上答案。
小花刚到娜娜家时小小一只,甚至没有娜娜爸爸拖鞋大。入夜时,缺乏安全感的小狗在客厅哼唧着,被娜娜蹑手蹑脚地悄悄抱上床。
“小花不可以上床睡觉哦。”妈妈是这么叮嘱娜娜的,但她每晚都会在爸妈睡着后,悄悄推开卧室门,把小花抱上床。
“嘘,”娜娜在嘴边竖起食指,“小花你不可以发出声音哦。”
小花听不懂太多人类的词汇,但它却听懂了娜娜的意思,每晚熄灯后都乖巧地端坐在娜娜房门前等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花摇圆了尾巴从缝隙钻进去,而后趴在娜娜身边,枕着她的肩膀。
娜娜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某个盛夏的夜晚,她把小花带进屋后,隔壁主卧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娜娜的父母相视一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再次合拢门扉。
娜娜喜欢小花。每次刚到幼稚园放学的时间点,小花就会提前蹲坐在车站前,安静地等待小主人归来。
只要看到小花不管不顾地冲向前院,娜娜的父母就知道一定是娜娜放学了。他们会放下手头的工作,笑着为小花系上牵引绳,带它去家门外半公里处的站牌下等娜娜回家。
午后的阳光温暖透亮,娜娜双脚并用跳下校车,双马尾似兔耳般在空中晃动。她笑着向老师招手再见,接住摇着尾巴向她扑来的小花,再被父母搂进怀里亲吻。
如今黄昏依旧,站牌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校车依旧每日准点停靠,但等候在站牌下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汩汩涌出的鲜血代替了夕阳,染红身躯。
娜娜擦干脸上的眼泪,抽泣着被平川夫妇牵起手。他们一左一右握住娜娜的手,温暖的体温顺着相连的掌心传递向她。
平川太太在娜娜脸上亲了一口,笑得温柔:“娜娜,我们回家吧。”
她的丈夫适时出声:“老大批了我五天假,可以好好陪娜娜了。明天带你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娜娜低着头闷声回应一个“嗯”,不再哭泣,但也算不上心情好。夕阳拉长三人的影子,娜娜被牵着慢慢走向家的方向——平川的家。
他们是她的临时监护人,但也许不只是临时监护人,也是家人。
“要是小花在就好了……”娜娜低头数着脚下的步数。思绪飘远,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娜娜无法解析复杂的感情,她不知道心底乱糟糟的情绪是什么情况,她只知道她想要小花。
年幼的孩子无法透彻理解「死亡」,也不明白「遗物」和「念想」的含义。面对复杂的问题,他们无法条理清晰地给出ABC选项,只会用简单直接甚至是笨拙的方式表达情绪。
千斤重的情绪堆积在娜娜瘦弱的身躯里,压得她喘不过气。娜娜想要小花,这就是她全部情绪汇集在一起后得出的结论。
想要回陪她一起长大,承载着她太多情感和回忆的小花。
又或许,娜娜想要回的不只是小花,还有和小花一起接她回家的人。
娜娜的呢喃低语清晰地传入平川夫妇耳中,他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讲话。雷厉风行的警官此刻宛若两名战败的士兵,手足无措,刻意逃避着小花相关的话题。
无限沉默中,一行三人终于到达公寓楼下。
平川先生心想,也许可以试试给娜娜重新买一只白色柴犬,就说是小花投胎来找她了。
他正思考着把娜娜哄睡下后就和妻子商讨这件事,平川夫人却骤然停下脚步,连带着娜娜和他也不得不停下回家的步伐。
“怎么突然停——”疑问句的后半段被咽回喉咙里,平川先生看着坐在夕阳下的白色小狗,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通往公寓楼大门的台阶上,一只白色小狗吐着舌头坐在最上面一层。夕阳拉长小狗的影子,它拼命摆动尾巴,圆润透亮的深棕色满满都是娜娜的身影。
娜娜抬头后先是愣住,用了眨了眨眼睛,下一秒,才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唰一声夺眶而出:“小花!”
平川夫妇松手,任由娜娜呼叫小狗的名字向它跑去。坐在台阶上的小狗也欢呼着扑进娜娜怀里,围着她又亲又舔。
一人一狗近乎在地上滚作一团,娜娜长久以来压制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口,她抱着小花哇哇大哭,恨不得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平川太太擦掉自己脸上的泪,上前抱住娜娜和小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娜娜指着挂在小花脖子上的牌子,哭得鼻涕泡都冒了出来:“平川阿姨你看,是上次那只小金毛给我留的字。”
小花脖子上,一张被剪成心形的卡片白纸金字落着几个字:
「我找到你的小花了哦。
——收到糖果的金毛研汪」
平川先生背过身子悄悄抹掉眼角的泪,装出冷静的样子上前揉了揉娜娜的脑袋:“小花流浪了这么多天一定很累了,我们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三人身后幽暗的巷子深处,萩原研二背着手飘在半空,欣慰道:“明日香,小花顺利和娜娜汇合了哦。”
明日香抱臂藏身于黑暗中,弯着嘴角吐出个“嗯”字。仅一字,尾调微微上扬。她抬手敲了敲萩原研二:“走了。”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遇害的工程师大宅。
公安部进行过两轮搜查后已经离开,黝黑的住宅楼被黄色警戒线圈住,风吹过时,前院的青竹发出沙沙响动。
别墅门口,重新被派回来驻守的警员端着黑咖啡坐在警车里聊天,不时警惕地向巷子两侧张望。
明日香熟练地带着萩原研二绕到无人看守的别墅后方。她仰头看向面前两米多高的白墙,挽起衣袖,活动了下手指,随即纵身一跃。
明日香甚至省去了退后助跑的动作,只是简单的弯膝跳跃,便如同腾飞的燕,单手抓住围墙顶端,轻松翻了过去。
她落地时悄无声息,似一只踮起足尖的猫。
“哇哦,”萩原研二抱臂夸赞道,“轻盈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小降谷都未必做得到。”他们确实可以轻松翻过两米多的墙,但落地时很难把音量压制到极限。
客厅里,浓烈的血腥味已经被风吹散。娜娜的父母漂浮在空中,单薄的身体近乎透明。听见动静,他们机械地抬头看了眼翻窗进屋的明日香,又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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