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她走出深渊前,昊天太爻便已经化道,他闭关不出,是为祭炼这方昊天印。
原来,他将近万年来天地生灵对昊天氏的信仰都汇在这方玺印中,凝昊天氏法则本源,就算镇魔塔也已难比拟。
昊天印凌空,似要将天地都撕裂的雷电降临,溯宁身周护持着她的明光氏道则应声破碎,如冰雪消融,湮灭于无。
随着雷霆劈落,灿金鲜血染红缟素衣袍,她却还是挺直着脊背,为血所污的脸上不见半分畏惧与悔意。
阴云遍及九天,将日光掩蔽,云中雷电闪动,令诸天生灵都顿生不安。
前来苍穹殿的仙神眼见此景,或有不忍之色。
雷霆之下,溯宁注定会神魂俱湮。而加诸于溯宁的雷霆,何尝不是在警告苍穹殿中闻知章尾真相的神魔仙妖。
这便是与昊天氏至尊对抗的下场。
殿中回旋的风迟滞,四下陷入死寂,只听雷声不绝。
匆忙赶来的玄度落于殿前,气息尚且不稳,挣脱溯宁设下的禁制并不容易。
抬眼见溯宁情形,他心中微哽,没有犹豫,屈膝跪在昊天太爻的虚影前,俯身叩拜:“还请帝君看在瀛州一脉皆为应劫而死,饶阿宁性命!”
阿宁又做错了什么?
她不过是将真相道出罢了。
玄度知道,便是以自己身份,也不可能左右这位昊天氏帝君的决定,但他又怎么坐视阿宁神魂湮灭,什么都不做。
他只能跪伏于地,祈求帝君怜悯。
溯宁转头看向他,他不应该来。
她将玄度与鸣微困于瀛州,便是无意让他们卷入今日这场变乱。
却没想到玄度不惜以自伤破开溯宁桎梏,在一切结束前赶到苍穹殿。
方仪氏族老见此,难免显出惶惑不安之色。帝君震怒,神尊此时出面,不仅救不了明光溯宁,或许还会与她同罪……
就在他们忧心之际,青紫雷电降下,玄度口中鲜血喷溅,染红了衣襟。他的气息也随之委顿,受制于昊天氏道则,体内力量无法再动用分毫。
昊天凌驾于诸神之上,方仪氏血脉当然也难与其抗衡。就算以玄度修为,竟也非昊天太爻一合之敌。
玄度的重伤本应成为震慑仙神的警示,但这一次,事情却并未如昊天太爻所愿发展。
在短暂沉默后,妙曦不顾明光氏神族阻止,抬步上前。
也就在同一时刻,郅风、凌霄仙与随之而来的鸣微也站了出来,俯身叩拜:“请帝君饶阿宁性命!”
琢玉看着眼前情景,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最亲近的兄长死在溯宁手中,如今溯宁将死于帝君震怒下,她该高兴才是。
她不该这样死。
琢玉终于动了,觉察到她要做什么,勾陈氏族老不可置信地看来:“神尊,你要做什么?!”
他当然阻止不了琢玉,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过众多勾陈氏神族上前,抬手向昊天太爻的虚影拜下:“还请帝君留明光溯宁一命——”
滴落的血色中,溯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现出怔然。
琢玉会出面,实在在她意料之外。而今日,尚有许多事都在她意料之外。
望舒姮嘴角紧抿,她什么也没有说,深深向前俯首。形容粗豪的祝融炎叹了一声,终究没有再避退在后。随着他们的动作,曾于瀛州重修道卷的诸天各氏上神先后出面。
瀛州重现于世那一日,重霄殿前,他们曾联手对付溯宁,如今却又都站了出来,顶着神族帝君的雷霆震怒为她求情。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到了这一刻,在瀛州闻道崖下闻溯宁讲道的仙神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他们既受过明光君恩惠,如今又怎么能一语不发。
诸如龙族与麒麟族中大能,有苏彻等妖族,都抬手躬身:“请帝君,恕明光君性命。”
何止溯宁没有想到这般情景,昊天太爻也绝不会想到,到了如今地步,苍穹殿中仙神还敢为溯宁求情。
从玄度率先站出来起,局面好像就滑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溯宁怔然望去,苍穹殿中还直身不动的存在竟是寥寥无几。无数她识得,不识得的仙神俯首,为她向执掌诸天权柄的神族帝君求一线生机。
就算已见玄度下场,明知希望微渺,竟也义无反顾。
溯宁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做,至少这件事,并不在她的谋算中。
她心中不免为之泛起复杂意味,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昊天太爻看向下方情景,震怒更甚。
汹涌而起的怒意令他想将这些为溯宁求情的神魔仙妖尽数抹杀,残存的理智又提醒他不能如此肆意。
若将天地生灵尽戮,谁来为他效命。
鸿苍抬手取过昊天氏女子手中玉简,半跪下身,将玉简呈奉于前,他向自己的父亲道:“鸿苍愿戍极北边界,今后再不踏出北境半步,还请父君饶过阿宁。”
就算堕入轮回,也胜过神魂俱湮。
对他的举动,溯宁并不觉得如何感激。
她大约猜到了鸿苍会怎么应对,但当他真的如她意料做出决断时,心中还是不由为之生出失望。
就像从前他不会为溯宁这等半神与神族各氏为敌,如今,他也没有勇气为章尾湮灭的麾下,为他自己,与他最崇敬的父君为敌,最终不过是退让求全。
溯宁想,镇魔塔中的预言一定为真么?
鸿苍如此敬畏自己的父亲,又怎么敢踏着他的血登上尊位。
好在她向来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旁人。
漆黑的翅翼展开,熟悉的魔族气息让溯宁微觉失神。
在她面前,虚空撕裂出狭长缝隙,南明行渊拖曳着归墟的水泽,站在了溯宁面前,用宽大翅翼为她挡下雷霆。
水泽与暗色的血混杂,他身上多有伤处,呼吸急促。
溯宁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血污中,她问:“你来做什么。”
归墟凶险,他已经失败过一次,如今却不顾重伤,强行撕裂虚空前来。昊天印的力量下,躯壳强如魔族也难以抵御雷霆,伤势加重,他想渡过归墟便更多几分凶险。
所以他来做什么?
他不该来,也不必来。
但于南明行渊而言,这并非不必。
只有见到她,他才能肯定心中猜测,肯定今日种种原来都在她计划之中。
倘若他猜错了,这便是他们最后一面。
那他至少,要见她最后一面。
南明行渊倾身抱住了溯宁,心中想,他终究也落入她的局中。
但他甘心如此。
无论她有如何打算,他都愿为同谋。
为南明行渊拥入怀中时,溯宁有片刻恍惚,她没有贪恋自他怀中传来的暖意,决绝抬手,在南明行渊的注视中,最后看了他一眼,将他推回归墟。
交缠的长发分离,雷霆还未捕获南明行渊,归墟的裂隙便已经消弭。
溯宁收回目光,染血袍袖在风中有猎猎之声,在场仙神都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她反手,自体内剥离出光辉煌煌的神骨。
借昊天氏雷霆之力,她方能做到这一点。
灿金从眸中褪去,依托血脉成就的力量有了溢散之势。
苍穹殿中仙神抬头望去,无不面露惊愕之色,她竟然将自己体内神骨剥离了?!
神族力量皆来源于血脉,她将神骨剥离,便是舍弃了明光氏化道鸿蒙的力量!
谁也不明白溯宁为什么要这么做,唯有她清楚,明光氏的血脉意味着力量,同样也是天道秩序下的无形桎梏,注定臣服于昊天之下。
如今,溯宁亲手斩去了这重桎梏,由神化人。
只是她力量溢散,便难以再与昊天印的力量抗衡。
当雷电携不可挡之势而来时,忽有清越剑鸣声响起。
溯宁想起了所有事,当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剑在何处。
深渊降临于苍穹殿上空,阴影中,长剑破空而来,搅散了惊掠的雷电。
她的剑,一直留在深渊中。
也就借这瞬息时机,深渊的触角将溯宁挟裹。她任身形跌入深渊,如同夜色的眼眸中噙了幽深笑意。
如今,谋局将成。
在溯宁跌入深渊之际,数道惊呼声响起,鸣微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在场仙神不由都面露错愕之色。
深渊——
传闻深渊汇聚世间恶念,难以窥测,凡堕入其中,必为同化。如今溯宁自剖神骨,力量尽散,落入深渊也必定难逃这样的结局。
她没有死在帝君手中,也会为深渊同化。
但对此,昊天太爻显然并不满意。
在溯宁坠向深渊时,轰然雷声震响,就算如今出现在苍穹殿上的只是一道虚影,众多仙神也觉察到了昊天太爻为此阴沉下来的神色。
今日脱出他掌控的事实在太多。
剑光在雷电中湮灭,长剑发出一声哀鸣,寸寸湮灭。
在交错的可怖电光中,虚影抬起手,穿过深渊,要将溯宁当场抹杀。
可惜还是晚了。
深渊由混沌而生,无形无迹,不论昊天太爻如今掌握了如何强大的力量,于深渊都没有意义。
天下生灵不绝,恶念不灭,深渊便不会消亡。
这也是为什么溯宁会选择再次堕入深渊。
昊天氏的神力落空,对深渊并无影响。当祂的阴影退却,溯宁的身形也就此消失在苍穹殿中。
鸿苍呈奉玉简的双手收紧,落入深渊,她便再无生机。
阿宁,这就是你所求么?
雷声不断震响,像是在宣泄着怒气,沉默蔓延,玉阶下只剩一片凝滞死寂。也就在这一刻,刺目电光再度撕裂天幕,出面为溯宁求情的仙神身形踉跄,先后跪了下去,境界跌落,气息不复。
俯身向前叩拜,磅礴威压下,再无仙神敢抬首直视上方虚影。
没有边际的阴云笼罩于九天之上,神族帝君的喜怒,足以令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棠若乘穷奇出瀛州,此时若有所觉,回首望去,神情显出难言悲戚。
一向聒噪的穷奇难得这样沉默,他没有回头,以最快的速度渡过瑶海,前往八荒。
小道童倚在棠若怀中,眼神懵懂,骤变的天色令她心生恐惧,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瀛州不好么?
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开。
棠若收回目光,清丽面容显出坚毅,她轻声道:“去八荒。”
去八荒,人族之地。
太初五千九百四十五年冬,瀛州掌尊明光溯宁见罪于神族昊天氏帝君,褫神尊位,去姓氏,没于苍穹殿雷霆。
神族帝子鸿苍受命戍九天边界,以神魂合境,无召不得回返琼华天。
九天上的惊变,八荒之地自是无从知晓,北荒邺都城中,正值岁末,大雪纷飞而落,坊市中生民来往不绝,热闹安平。
别院中,檀沁裹着厚重狐裘站在廊下,举目观雪,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上噙了温和笑意。
天地都没入雪色种,周围静得像是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侍女自身后行来,腰间环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向檀沁屈膝施礼,口中道:“奚氏送来拜帖,请主君不日前往城外,踏雪赏梅。”
檀沁闻言,面上笑意未改,答话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散漫,她说:“不必理会。”
如今的她,当然有资格这样说。
虽才两年时间,邺都城中局势却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两年前,北燕岁末祭礼,神族玄女使现身,她的神像崩塌,北燕封离氏的威严也就此分崩离析。
太子封离成戮于庶民之手,原就沉疴在身的燕王越发衰弱。眼见神像崩塌,褪去对天命敬畏的北燕世族心思浮动。王权天授原来只是虚言,如果人人都能为王,那为何不能是自己?
只因王族所掌铁骑威慑,北燕才未起变乱,暗中却已是潮流汹涌。
封离成身死后,北燕储君之位空悬,有乐阳君为倚仗的姜云来成为了继任太子的有力人选之一。
随着身体每况愈下,开春之时,燕王终于确立姜云来为太子,让他逐渐掌持朝政。
为乐阳君谋士的檀沁在其中出力颇多,姜云来掌权后,她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如今她手握实权,便是檀氏家主在她面前也不得不低头施礼。
权势滔天的奚氏却渐有落寞之势。
奚氏上下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邺都城外为奚氏子弟以箭相指的少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让他们不得不慎重以待的权势。
曾与奚氏齐名的朝氏,相比之下局面还要艰难许多。
朝氏数名修为已至上三境的族老,尽于两年前陨落于涉云园中——这一切,似乎都是因朝氏家主朝行月的死。
失去一众上三境修士支撑,朝氏当然难以守住偌大家业,诸多资源很快便被邺都世族掠取瓜分,檀沁也自其中得利。
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有灵光自天边飞掠,檀沁若有所觉,抬头望去,只见灵光径直向她而来,转眼已经近前。
见此,侍女面色一变,连忙上前,手中祭起灵力,将她护持在身后。
但由她撑起的屏障却未能抵御灵光一二,灵光越过她,落在檀沁手中,化作一簇火焰。
灼灼火焰跳跃,不过瞬息便已经燃尽,檀沁却因此现出怔然之色,久久未能回神。
侍女鲜少见她露出这样神色,许久,见檀沁还是沉默不语,带着几分担忧开口:“主君?”
那缕火焰可是有异?
檀沁没有说话,笑意在她脸上扩大,她望向远处,徐徐开口道:“无妨。”
这缕火焰为她带来的讯息,自是不能让旁人知。
原来八荒之地,是仙神棋局——
檀沁噙着笑,她自以为谙熟人心,如今看来,这位玄女使也不遑多让。
于她而言,若能以己身凡躯乱神族图谋,的确是难以抑制的诱惑。
太初五千九百五十一年,六界各族前往诸天殿,朝于神族帝君,昊天氏以血海魔族未往为由发兵血海,征魔族。
琢玉站在云端,抬眼见旌旗猎猎,诸天神族受昊天太爻之命前来,甲胄在天光下泛着森冷寒芒。
这位帝君执诸天权柄尚觉不足,在化道鸿蒙后,他要六界都匍匐于他脚下,诸天殿令下,莫敢不从。
神魔生来对立,魔族又怎么会甘心臣服于神族,就算昊天太爻参透道则,拥有了天地间难以企及的力量,也难以令桀骜好战的魔族就此俯首。
是以神魔之战势在必行。
太初五千九百五十六年,自虞渊得释的十二部人族分裂,出十万大山,汇入东荒。
同年,神族大军于血海十地中势如破竹,连下数城,魔族不断西撤,无妄海以东疆土尽数沦陷。
危急之际,原本分裂的血海魔族不得不结成盟约,以应对神族攻势。
尚存于世的各道魔君联手施展魔族禁术,以无妄海为界坚守城池,抵御神族近百年。
直到神族帝君昊天太爻亲自出手,无妄海倒流,魔族防线就崩塌,不得不再次后撤。严峻局势下,终于有魔族不堪压力,选择向昊天氏称臣,为其驱策。
在神魔重启战端的百年间,八荒之地同样战火四起,承天命称王的诸侯王族失国者众。
烽烟燃起,檀沁率铁骑踏过魏国都城,喊杀声震天而起,在她面前,魏国王族所供奉的神像轰然坍塌。
而八荒之内,崩毁的神像又何止一处。
太初六千一百二十三年,以昊天氏为首的神族大军攻入无妄海以西的酆都道,血海十地至此已沦陷大半。
南明行渊入归墟后,酆都道无主,便为其他势力所据。不过在神族兵临城下后,这些后据酆都道的魔族已经撤去,留在这里的大都是南明行渊麾下。
白泽站在城墙上,陨石携炽焰从天穹飞落,他低头看去,只见无数魔族迎上神族攻势,力量碰撞间引发地动山摇,厚重城墙也随之晃动不停。
鲜血飞溅,地上铺满尸骸,他飞身扑落攻上城墙的神族,皮毛已经为血染成赤色。
魔族已显颓势。
耀目光辉亮起,属于上神的气息降临在战场上,威压倾泻,周围魔族难以与之相抗,发出愤怒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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