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宁示意他起身,语气带着几分缥缈:“你们做得很好。”
“辛苦了。”
她的目光穿过天穹,看向虚空中挣脱束缚的大妖。
高高在上的昊天氏帝君,如何会想到,破开他在八荒筹谋的,会是他从来没有放在眼中,如同蝼蚁一般的人族。
或许是人族恭顺太久,让昊天太爻忘了,很多年前,虞渊十二部的先祖不惜性命,也要盗取出混沌火种。
他以人皇天命施恩轩辕熙,自以为如此足以操控人族,但反抗的血液终究流淌在了一代又一代人族体内,生生不息。
无论昊天太爻如何震怒,之后,他应当不会再有空余惩治八荒人族的悖逆。
溯宁没有对轩辕长秋多作解释,她抬步,身周再次泛起涟漪,转眼已经跨越界隙。
虚空中,烛龙正向下坠落,就算对上古大妖而言,翻转八荒也并非轻易便能做到的事,他已经耗尽气力。
炽焰灼灼,凤鸟自空中掠过,气息越加虚弱,将要归于寂灭。
虚空形成的涡流卷动披风,溯宁看着这一幕,神情中不见有什么波澜,只是抬手向他们施礼。
他们终究是都做了她谋局上的棋子。
烛龙也清楚这一点,但回眸间,眼中并不见有何悔意。能再见八荒河山,能再见旧时故友一面,他当是没有遗憾了。
带着不可言说的眷念,烛龙庞大的身躯落在八荒,发出沉重闷响。大妖血肉化作山石,刹那间生出葱茏草木,成就绵延山脉。
后方,眼见此景,无数上古大妖没有多言,只是口中发出高高低低的啸鸣,齐声应和,像是在为他送别。
凤鸟自溯宁身边掠过,翅翼振动,带来灼烫热意。恍惚间,她似乎现出人形,向溯宁轻轻笑了笑。
希望最后,她们都能得偿所愿。
灵霜从来不喜欢溯宁,但在陨落前,她却真心地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许多画面,凤鸟阖上眼,任火焰将自己的意识泯灭。她的神魂只余一缕灵光,归于栖梧州中。
凤族身死后,若无意外,魂灵都会归于族地那株梧桐。
为心中所求,虽死,不悔。
溯宁踏过虚空,走向了诸多上古大妖。
血海十地中,无妄海浪潮翻涌,原该流向归墟的潮水倒转,咆哮着撕碎了昊天氏法相化身。在力量冲击下,生有双翼的魔族也从高空坠落。
魔族身躯强横,属天地生灵之首,渡过归墟的南明行渊更是连上神术法也难侵其身。是以上神当面,他也能将其轻易抹杀。
但已化道鸿蒙的昊天太爻,又非寻常上神可及。昊天氏的神力下,南明行渊身周被切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粘稠鲜血不断落入海中,将海水也染做猩红。
在身躯将要砸入海面时,他振翅而起,躲过交缠而来的道则。周身伤口转瞬复原,但在道则力量下又现出新的伤痕,周而复始。
昊天太爻立于礁石上,他面貌尚是青年时,眉目与鸿苍分明有七分相似,让人轻易就能分辨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袍袖破裂,挟裹而来的煞气在身上留下灿金纹路,如同裂痕。
裂痕蔓延又修复,昊天太爻的神情只见一片冰冷。
在南明行渊渡过归墟后,他无疑成了对昊天太爻威胁最大的存在,想令血海臣服,势必要除去得归墟加冕的血海魔君。
昔年那则谶言犹在耳边,这也是昊天太爻必须除去南明行渊的理由之一。
渡过归墟的魔族张开混沌双翼,遮蔽天地。
昊天太爻眼底涌动着深沉墨色,偏偏在他出诸天殿后,八荒便生出如此变故。但他既与南明行渊交手,便不可能轻易离开,南明行渊也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冥冥中好像有罗网张开,向他收束。
是谁躲过了昊天的感知,在算计于他?
镇魔塔悬立在后,灵光明灭,其上已经可见多处裂痕。认真算来,这已经不是南明行渊第一次破镇魔塔。
昊天印化作山岳大小,自上空投下道则,化为无形锁链,交错纠缠,阻滞南明行渊动作。
分属天地两种极端的力量在此碰撞,只是溅射的余波,也足以将任何卷入这方战场的神魔湮灭为齑粉。如这等存在交手,就算上神与天魔也不敢轻易干涉,何况寻常神魔。
以无妄海为界,分据两端的神魔抬目望去,在煞气与神力的碰撞中,都现出紧张神情。
这场大战的胜负,无疑关乎了九天接下来的局势。
数息后,暗芒与明光在无妄海上相撞,爆发出刺目光辉,让神魔也无法直视。感知被磅礴力量搅散,云烟风浪中,难以看清战局如何。
光辉终于散去,只见神魔两族如今最强大的存在同时跌落高空,暗红与灿金鲜血交织如雨。
昊天塔彻底失了灵性,就此黯淡,但得昊天太爻凝练多年方成的印玺却威力不减。
莫名的危机感催逼着他,昊天太爻踏云而行,不顾自身伤势,体内神力催动,昊天印顿时爆发出灿金辉芒,无数道则延伸交错,在空中汇聚为雷电。
声势浩荡的灿金雷霆显化,劈落向魔族庞大的身躯,让他无处可躲。南明行渊将双翅合拢,浑身羽麟流转着暗色气息,只能强行接下这道雷霆。
无数魔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知战局将如何发展。
就在这一刻,无数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星辰交缠着坠入血海。
直到落在无妄海上方,在场神魔才察觉这不是什么坠落的星辰,而是千余自八荒脱困的上古大妖。
无数大妖祭起灵力,自虚空破开界隙,身周光辉涌动,力量相互呼应,如同按照特定轨道运行的星辰,形成威势可怖的阵法。
阵法中爆发出令人心惊的力量,令上神也难以掠其锋芒。
妖族大妖固然有与上神抗衡之力,但在已化道鸿蒙的昊天太爻面前,实力终究还是有所不及。
但昔年妖庭强盛时,妖皇汇族中大妖之力,成周天星辰阵,足以改换天地,逆转日月。在这道阵法前,便是神魔至尊也不能轻易撼其威。
如今大妖尽出,周天星辰阵终于也得再现世。就算已陨落的上古大妖太多,令如今阵法不全,应付在与南明行渊交手中负伤的昊天太爻,也暂时足够了。
上古大妖所化的星辰与金色雷霆相接,不过才触及,为首的鲲鹏便闪烁着电光坠落。但诸多大妖却并未因此有所畏惧,任身躯撞向雷霆,将神力不断消磨。
看着这一幕,昊天太爻的脸色阴沉得堪称可怕。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大妖,望向了他们身后。
在交错的星辰后,溯宁凭虚而立,双瞳如同幽深夜色。
昊天太爻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杀意,那是他从未感知过的气息,突兀出现在血海中,让他心中泛起浓重不安。
这是什么?
在坠落的大妖中,以他们重伤为代价,灿金辉芒终于化为乌有。
昊天太爻深深地向前方望了一眼,还是放弃再战。眼下情形多有不明,于血海中久战于他甚为不利,以昊天太爻的谨慎,当然不会再恋战。
天道的谶言——
昊天太爻面上满覆冰霜,他绝不会令所谓谶言成真。
金辉撕破血海夜幕,他的踪迹立时便消失在无妄海上。
溯宁没有追,弦月下,深渊的阴影拥簇在后,仿佛敬奉着王。暗金道则环绕,这是从未现于世的,全新的秩序。
今日虽逼退昊天太爻,但要杀他,溯宁还缺一把剑,一把能将这位化道鸿蒙的帝君彻底湮灭的剑。
第一百三十四章 如今,真的有只魔族,……
魔族巨大的身躯伏在无妄海畔,如同绵延山脉,正随呼吸起伏。背脊上撕裂开长而深的裂口,裸露出森然白骨,猩红鲜血染红了泥土,渗入深处。
游离的煞气如有实质,没入血肉,与昊天氏残留的力量相消弭。
不过这等沉重的伤势,就算南明行渊如今已经突破天魔境的桎梏,也不可能在数息间便恢复如初。
强行以周天星辰阵接下雷霆的上古大妖虽也负伤,但因昊天太爻心生忌惮,并未再行出手便退去,令这些大妖不至伤及妖丹本源。
负伤的大妖正在休整,溯宁自空中落下,在南明行渊面前站定。长发翻飞,她曳月色而来,抬眸看向他,神情与从前无异。
与她目光相对,南明行渊化作人形坐在礁石上,只双翼还未收起。
转眼,已近两百载岁月,天下之事多有不同,但有些事,好像与从前又没有什么分别。
当溯宁再次站在他面前时,南明行渊心中不免生出这样的感慨。
在阔别多年后,他看着溯宁,面上噙着风轻云淡的笑,仿佛身上伤势并不妨碍什么:“明光君,别来无恙?”
风声回旋,无妄海海潮翻卷,重云散去,幽紫月光投下,像是为天地间一切都蒙上了重薄纱。
见溯宁不语,南明行渊也不在意,懒洋洋地向她张开双手,戏谑道:“故友重逢,来个拥抱不算过分吧?”
他话中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却没想到溯宁真的走上前,跨过礁石,抬手拥住了他。
南明行渊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做,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怔然,张开的双手愣在空中,忘了该如何动作。不过身后翅翼却本能地合拢,将她揽入怀中。
这一刻,在他的感知中,天地像是都归于沉寂。
南明行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随之响起的还有溯宁的心跳,心跳交织,他耳边难以再听到其他声音,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
复杂神光在脸上闪过,南明行渊伸手环住溯宁,任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看不清彼此神情。
“为何还不动手?”不知过了多久,南明行渊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话中带着几许漫不经心,“要取我的心,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他与昊天太爻交手重伤,如今在她面前,当是没有余力相抗。
南明行渊想,她应该早已经算好了这一点才是。
他猜得不错,在再堕入深渊前,溯宁就已经预想到了今日局面。
以昊天太爻的野心,在拥有了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后,又如何甘于只掌诸天权柄,他要六界生灵都臣服在自己脚下。
神魔战火无可避免,南明行渊只要渡过归墟,便成了这位神族帝君最大的威胁。何况他的归来,昭示着预言应验的时日越来越近,昊天太爻当然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他。
与化道鸿蒙的昊天氏帝君交手,便是南明行渊得血海加冕,也必定重伤。如此,溯宁要取他的心,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逃不了。
不过南明行渊也不打算逃。
“你是何时知道的?”溯宁开口问道,语声轻微。
“瀛州那卷残简,我正好看到了。”
很多年前,南明行渊化为原形在瀛州养伤时,意外看到了那卷传自上古的残简。
以至明与至暗方能唤醒混沌。
也只有混沌之力,方能吞没如今不死不灭的神族帝君。
鸿蒙境上神的神骨,与血海魔君的心,足以铸混沌剑。
溯宁亲手剥离了自己的神骨,如今,她要取南明行渊的心。
“不过,你这样肯定我能渡过归墟?”南明行渊问出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
“你会做到的。”溯宁回道。
她想起了镇魔塔中那则天道授意下的谶言,但她相信南明行渊能渡过归墟,似又不仅仅是因为所谓谶言。
她相信他——
相信他能做到。
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底色,所以才能一步步走到如今,走到这里。
南明行渊笑了起来,他望着高悬的孤月,在她耳畔道:“那明光君还不动手,难道是不舍?”
他原本没想得溯宁回答,但在两息沉寂后,她轻声道:“许是如此。”
听到这句话,南明行渊的呼吸不由停滞一瞬,他面上浮起复杂神色,诸多情绪交杂,最后尽数化作柔和神光。
他和溯宁都清楚,她不会为这几分不舍动摇,但于他而言,或许如此,已经足够。
“你既然知道我要做什么,为什么还不逃?”
“若你要我的心,尽管来取便是。”南明行渊含笑道。
魔族的心脏是力量之源,以南明行渊实力,失去心脏,虽不至陨落,修为也注定因此折损。以他心脏铸混沌剑,若剑毁,他也将受反噬。相比之下,失了对七情六欲的感知,反而是其次。
到了他如今境界,原本不该将性命寄托在旁人之手,但——
南明行渊甘愿为溯宁同谋。
他给她自己的心。
溯宁却不明白,她自南明行渊怀中仰起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难道就这样轻易将心脏献出?
目光相触,南明行渊凝视着她:“我想要……”
话音未尽,他垂首,触上了她的唇。
气息交融,溯宁瞳孔放大,难得显出茫然神色。
也就在这一刻,她的右手穿透了南明行渊胸口,取出了那枚跳动着的,温热的心脏。
猩红鲜血顺着她的手滴落,南明行渊忽然觉得异常困倦。
他眼中映出幽紫月色,轻声对溯宁道:“阿宁,你会赢的。”
话音飘散在风中,他阖目,倒在了她肩上。
溯宁指尖抚过南明行渊后背伤口,暗金道则交织,令他伤势恢复的速度得以更快上几分。
放下南明行渊,她站在他面前,指尖触过自己唇角,面上仍有失神之色。
什么算是爱?倘若有谁愿意把心给你,大约就算是爱。
她不太记得是谁这样对她说过。
如今,真的有只魔族,甘愿把自己的心给了她。
月光偏斜,无妄海以东,神族据守城池,来往巡防,神色严肃。
在昊天太爻被逼退后,神族并未就此撤离血海,主力大军退至无妄海以东,以海为界,与魔族对峙。
南明行渊重伤,又失心脏,还需数日休养,魔族也就不可能在一时三刻间夺回血海疆域。加之魔族势力分裂,仓促间结成的同盟并不稳固,唯有以实力镇服天魔,才能令其从命行事。如果血海魔族始终是一盘散沙,也就难以与神族对抗。
妖族大妖被昊天太爻囚于八荒数千载,如今脱困,自然也就站在了神族的对立面。伤势好转后,数名大妖归于八荒重整妖族聚落,其余则留在血海助战魔族。
如今九天位于神族掌控下,便非他们能轻易涉足。
与此同时,九天,崇阿氏中。
景岷居于主位,身上俨然已是上神威压。垂首查看手中奏报,他神情难掩凝重。
他方才出关,便得知血海战场中生出诸多变故。
在他下方两侧,端坐着数名崇阿氏族老,此时也多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殿中气氛凝滞。
殿中神族其实并不为昊天太爻退出血海感到如何忧急,相反,心中隐秘地觉出了些微放松。
这天地间,尚且还有可制衡帝君的存在。
苍穹殿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就算是效忠于昊天氏的神族,回忆起来也觉凛然。便是身为神族,面对掌握着凌驾于诸天之上力量的神族帝君,敢有违逆,也是神魂俱湮的下场,如何不令他们感到畏惧。
昊天太爻当年便可随手将章尾众多立下功勋的幸存仙神抹杀,谁又知他们这些神族会不会也步上后尘。
更让崇阿氏族老心生疑窦的是,传闻中早已陨落的上古大妖,因何会重现于世。他们若没有陨落,那这数千载间为何会踪迹全无?
有神族隐约猜到了此事当与昊天氏有关,只是不敢诉诸于口。提及昊天氏,他们的话或许就会为帝君感知,惹来祸患。
九天局势紧张,
景岷终于看完手中奏报,他放下竹简,正想说些什么,殿外却有灵光飞掠,直直落在了他面前。
如此行事堪称莽撞,让在场神族都觉不满,但事出紧急,崇阿氏中负责传令的灵族也顾不得许多。
他抬手向景岷一礼,口中急急道:“主君,诸天殿传令,命各氏神族上神即刻前往琼华天与帝君议事,若有延误,以误战论处!”
看来,帝君虽退出血海,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定要将魔族收服为臣属。在场崇阿氏族老对视,从传令中嗅到昊天太爻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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