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青年自殿中行出,他形貌逸秀,白袍以金线绣出星辰,尽管面色堪称温和,却有令人不敢直视之威。
都天学宫祭酒,应矣之。
东阳君主动向他一礼,沉声道:“今日之事,还要请祭酒主持。”
应矣之未曾多言,只是含笑向他颔首。
今日祭礼,应矣之便是受东阳君所请为主祭。
在众人齐至后,封离成终于姗姗来迟,在场世族向他俯身行礼,执仪仗的玄甲骑卫士却在东阳君拜下后,仿佛才得了示意,向封离成下拜。
对于眼前场面,封离成神情未改,笑意却不达眼底。虽然如今朝中诸事都由他决断,但燕王却不容他染指兵权。
因先王后身死有奚氏救援不及之过,大约是为此,东阳君对封离成和奚氏一向不假辞色。直到找回赵璟,为令他恢复身份,才难得向封离成低了头。
不过今日之后,大约会有所不同了。
封离成笑意微深,随着他的示意,负责祭礼仪程的礼官走上祭台,高声念起祝祷之文,鼓乐应声而起,有恢弘威严之感。
举行祭礼的宫阙外,溯宁停步望去,诸多玄甲骑看守于此,不容无关之人靠近。
“因学宫擢选试之故,公子璟的祭礼便被推迟至如今。”见她停步,周蕴开口解释道。
得符道一脉执事客卿允准,他方才领溯宁看过都天学宫禁地中所刻符文。
溯宁对赵璟原本没什么兴趣,不过想起檀沁那句话,她撑伞的身影忽地消失在原地,周蕴顿觉不妙。
这位前辈想做什么?
他抬步上前,却被玄甲骑执兵戈拦下,心中不由捏了把汗。
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吧……
溯宁自祭台下方走过,在场却无一人察觉她的出现,无数视线汇聚在赵璟身上,望着他一步步走上祭台,气氛肃穆。
大殿前,封离成负手而立,含笑看着眼前场面,似乎对这一切乐见其成。
祭台上呈奉着璧、琮、珪、璋、琥、璜六器,随着礼官的唱和,赵璟已经站上了祭台,面对应矣之,神情难掩激动之色。
依照仪程,他抬起手,应矣之接过礼官奉上的短匕,亲自划开了赵璟的掌心。
赵璟面上闪过痛色,眼中却满是迫不及待。
鲜血滴落在地面,绘于祭台上的白狼图腾染上血色,只要是封离氏的血脉,便可唤醒祭台上的白狼图腾。
但灵光一闪而过,随即便已消湮。
见此,礼官神情中现出惊疑之色,怎么会这样?
不能唤醒白狼图腾,只能证明……
但这又怎么可能?
东阳君站在封离成身旁,此时忽地开口:“今日祭礼前,为防有意外发生,我特意命玄甲骑验看过祭礼六器,竟当真察觉不妥。因事出突然,便未曾禀过太子,先将六器替换。”
封离成面上笑意一滞,随即道:“君侯思虑周全。”
袖中的手已经握紧,面上神色却不见之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随着越来越多的鲜血浸染,白狼图腾却始终不见反应,祭台下方的人群中不由有窃窃私语之声响起。
“图腾为何会不见反应?”
“难道……”
“不应该啊,东阳君不是已经印证过这位公子璟的血脉了么?”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议论声越来越高,众人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眼前场面显然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赵璟慌乱地看着祭台图腾,原本的志得意满已经尽数化作难以言说的惶恐,怎么会?
之前他的血分明都能唤醒图腾,为什么现在不行?!
负责礼乐的封离氏宗室见此,终于按捺不住,怒声开口道:“他不是我封离氏血脉!”
在场世族心中其实都做此猜测,但真当有人喊破这一点后,大殿前的气氛还是在瞬间沉到了谷底。
如果赵璟不是先王后之子,之前查验血脉时为何会没有发觉,他是如何蒙骗过了东阳君和封离氏王族,背后可有人主使?
礼乐声骤然一停,这一刻,祭台上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如果赵璟当真不是封离氏血脉,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祭礼岂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闹剧。
“不!”还是赵璟开口,打破了祭台上下的死寂,他看向东阳君,仓皇辩白道,“祖父,是有人陷害我,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他当然是封离氏血脉,是国君公子!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向东阳君,看他会作何反应。
失散多年的血亲原来是他人冒充,这件事若是真的,对于东阳君而言,应该是莫大的打击。
但此时,他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伤悲情绪。
迎着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东阳君开口道:“他的确不是封离氏血脉。”
“他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窃贼!”
在东阳君冰冷的目光下,赵璟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祭台上,浑身血液都像是冷了下来。
“先王后所出的公子,如今正在此——”东阳君抬手指向了人群中。
众人顺着他手中所指望去,无数目光顿时都汇聚在檀沁身后的姜云来身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这位东阳君便是在都天学宫擢选试上与他搭话的人。
这怎么可能?!
“他不过是个微贱仆从罢了!”赵璟看着姜云来打扮,失声叫道,神情扭曲,几乎破了音。
他祈求地向前爬了两步,急急道:“祖父,我是您的血脉啊,您千万不要被旁人蒙蔽了!”
直到此时,他心中还抱有微末希冀。
王族血脉,先王后之子,玄甲骑未来的统领,难道都只是一场泡影么?!
“你是何时知道的?”
檀沁一怔,转头看向出现在自己身旁的溯宁,神色难掩意外。
第五十章 难道是谁正在这明月楼中论道……
在溯宁不见波澜的目光下,檀沁默然一瞬,才轻声答道:“我曾意外得见一卷先王后的画像。”
姜云来和她,生得实在很像。
檀沁遇见他时,恰好得到来自邺都的消息,东阳君找回了当年先王后所出,流落乡野多年的国君公子。
她从游侠口中得知了姜云来的身世,他幼时所居,竟然正好和这位国君公子同在一处。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或许换了旁人,不会因此多心,但檀沁向来心思缜密,所以她打算赌一赌。
她不必多做什么,只要将姜云来送到东阳君面前,自然就会得到答案。
这么做,并不会令她损失什么,但若是猜测为真,或许就是她在邺都最好的晋身之阶。
檀沁的父亲只知她前来邺都是为求医,但她此行所求,又何曾只是求医。
寻常檀氏旁支族女,又如何能对相隔数十万里外,北燕都城中的消息了如指掌。
她从来都不甘心只留在清溪之地。
溯宁似乎笑了一声,檀沁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情绪。
此行前来邺都,许多事都不曾在她计划之中,如同邺都城外奚临以箭相指,而其中最大的变数,莫过于溯宁。
姜云来没注意到这番对话,面对无数世族投注而来的目光,他下意识想后退,但身周之人纷纷后退,让他想找个人挡住自己的打算也落了空。
这到底算是什么?姜云来有些傻眼,他原本是来凑个热闹,没想到自己会成了热闹。
他向檀沁投去求助的视线,但还没得到回应,已经有玄甲骑卫士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带上了祭台。
“我才是国君公子!”赵璟口中还在叫嚣,状若疯狂,却被玄甲骑压制,任他如何挣扎都难以挣脱桎梏。
不等姜云来开口说些什么,应矣之一个眼神投来,他便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右手。
对于祭礼中的变故,这位学宫祭酒神色未见变化。
他执短匕在姜云来掌心划出伤口,鲜血滴落的刹那,地面灵光闪动,白狼虚影自祭台图腾上脱身而出,仰头发出一声咆哮。
封离成缓缓笑了起来,他终于意识到,东阳君为什么要选择应矣之为主祭。
也只有应矣之这位都天学宫的祭酒,不会为其他势力左右,出手干涉这场祭礼的真假。
姜云来怔怔望着祭台上方出现的白狼虚影,许久不能回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云来所以为的生母的确有个儿子,但她的儿子,在出生不久后便夭折了。她悲恸之际,在山中遇上重伤逃亡中的燕王后,将同样才出生的姜云来托付给她。
她从此将姜云来当做了自己的儿子,同乡村人也未曾有任何起疑,能证明姜云来身份的,只有他随身佩戴的狼牙。
但那串狼牙,在后来她病重时,被姜云来拿去药铺换了两剂汤药。
而赵璟的父亲,曾在药铺学徒。
父母相继亡故后,赵璟在家中发现了这串狼牙。他原本并未当回事,还想着能不能换几枚大钱,但还未付诸行动,便有位远房叔父找上门,带着他前往邺都。
赵璟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公子璟。
但一切只是意外么?
“不可能!”赵璟歇斯底里地吼道,到了现在,他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原来并非北燕封离氏的血脉。
他怎么可能是个药铺学徒的儿子?!
“我才是国君公子,我才是!”赵璟望向殿前封离成等人,手中伤口不断有鲜血滴落,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华贵冕服都为鲜血浸湿。
“将他拖下去。”看着状若疯魔的赵璟,不等东阳君开口,封离成已经发话。
得了他这句话,祭台上的护卫立刻动手,将赵璟强行拖下了祭台。
在邺都众多世族的注目下,祭台上,只见姜云来在茫然无措中为礼官披上了鹤氅,面向下方人群。
“我等拜见公子——”
祭台下方,前来观礼的世族都躬身拜了下去,没有人在此时提出赵璟顶替封离氏王族血脉一事中的异常。
如果背后不是有人筹谋,赵璟这等出身又不曾修行过的庶民,如何能通过东阳君府上的血脉验证?
将错就错,令赵璟顶替真正的国君公子出现在邺都的人所图为何?
封离成看着应矣之亲手以玉冠为姜云来束发,面上仍旧噙着如常笑意,似也为眼前这一幕感到欣慰。
既然已找到了先王后真正的儿子,东阳君大可以在祭礼前揭破赵璟的身份,却偏偏要等到今日。等到在祭礼上,筹谋之人以为大事将成之际,当着邺都大小世族的面,让姜云来明证身份。
不愧是东阳君——
封离成含笑想道,日光下,白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赤色底纹仿佛以鲜血染就。
溯宁撑着伞,自俯首行礼的世族中转身,伞面上有白龙游曳。
两日后,恢复了身份的姜云来以封离晟之名入都天学宫修行,这是他还未出生前便已为燕王择定的名字。
北燕历代国君公子都会入都天学宫进学,他当然也不例外。
哪怕姜云来体内命火都还未被点燃,都天学宫也不可能将他拒之门外。
不过这些事与溯宁倒也没什么关系,擢选试后,诸多前来都天学宫的仙门修士也逐一离去,明月楼中典籍也为她参阅过大半。
数枚玉简漂浮在溯宁身周,灵光明灭,其中所录多是阵法相关。
楼中寂静,白发青年便是在此时缓步自书架后走出,看着空中展开的卷卷玉简,含笑道:“原来道友对阵法之道,也感兴趣。”
溯宁跪坐在地,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中看不出有如何情绪。
“都天学宫祭酒应矣之,见过道友。”应矣之自报身份,抬手向溯宁一礼,明月楼略有些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神情显出难言幽微。
见溯宁不语,应矣之也不觉有什么,坦然自若地跪坐下身,手中拿过一卷记录阵法的玉简,徐徐开口,竟是径直要与溯宁论法。
身为都天学宫的祭酒,应矣之对道法的体悟在北燕之中当是少有人能及,出口自是言之有物。
他已经隐约触到了构筑这片天地的法则之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与多数人族修士专注于一道不同,应矣之涉猎颇广,无论对阵法符文,还是卜筮铸器都有所了解,接连以不同道法向溯宁发问。
溯宁眼中终于多了些许兴味,她微抬指尖,重重叠叠的繁复阵纹自地面亮起,在数息之间生出数种变化,正对应应矣之方才所问。
在阵纹显露之时,应矣之瞳孔微微一缩,上半身下意识坐直了几分,心中如何震惊大约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这似乎是神族传下的阵法……
他将心神尽数沉入阵法,观摩着其中变幻,试图以灵力将之引动。
明月楼中间或响起问答之声,不时有玉简飞至空中,在闪烁灵光中徐徐展开。
在阵纹消湮后,又有数枚灵光构成的符文自空中浮起,依照既定的轨迹流转,如同星辰,在明月楼第九重上交相辉映。
符文光辉终于引来此时也正在楼中的学宫客卿长老注意,她抬头望去,眼见明灭不定的灵光,不由面露意外之色。
难道是谁正在这明月楼中论道?
两名学宫客卿对视,如今在明月楼第九重上的,便是那位溯宁姑娘吧?
那此时与她论道的又是谁?
二人交换过眼神,难以抑制心中好奇,穿过置放玉简的书架拾级而上,往明月楼第九重去。
第五十一章 我等,谢过尊者解惑——……
明月楼第九重上,溯宁与应矣之相对而坐,符文灵光明灭,生出数种变化。
两名学宫客卿在不远处站定,凝望着半空中流转的符文,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楼中只听得溯宁与应矣之问答论道的声音。
除二人外,此处又逐渐多了几名围观的修士,身在明月楼中的学宫客卿都循迹而来,不过行走间未曾发出任何冗余声响,只怕打断了这番论道之语。
“祭酒此时,正在明月楼中与那位溯宁尊者论道?”
消息很快便在都天学宫中传开,闻听此事,有资格踏入明月楼第九重的学宫客卿都有些坐不住,皆向此处赶来。
应矣之在北燕声名煊赫,能在都天学宫任祭酒上百年,令诸多学派执事客卿都别无二话,他的实力自不必多言。
而溯宁一入学宫便登上了明月楼,不仅长于符道,前日更是一枪震退司徒铮,来历神秘,实力更是难以估量。
这等大能间的论道,自是不容错过。
于是数十太微及紫微境的修士都先后赶到了明月楼中,肃立在溯宁与应矣之身旁,随着论道越发深入,神情或沉思,或皱眉有不解之意,或若有所悟,不尽相同。
楼外日落月升,孤月悬在溯宁身后,裙袂上有月华流转,熠熠生辉。
当月色隐没之时,应矣之似也近穷尽所知,他陷入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明月楼内尘埃漂浮,静默无声。
直到此时,旁听的修士中才有人上前一步,开口继续向溯宁叩问。
与这些人族修士当面论道,比之观阅明月楼中所藏玉简,所得又有所不同。
有资格踏入明月楼第九重的,无疑是都天学宫实力最强的一众修士,不仅所长各有不同,对于天地法则也都有自己的体悟。
以他们所施展的术法,溯宁在意识中推衍出无数变化。
而越向她叩问,这些都天学宫修士心中便越发觉得惊叹,她所知竟如此广泛,让人难以探知边界。
昔年在瀛州时,溯宁曾得闻六界各族无数大能于此传道。
经七日月升月落,明月楼中才终于复归平静,此时以应矣之为首的数十都天学宫修士盘坐在地,皆微阖双目,陷入沉思之中。
“道友对道法体悟,实非我能及。”
最终,还是应矣之率先站起身,俯身向溯宁拜下,语气中带着几许意味不明的叹息。
在他之后,数十都天学宫客卿长老也自沉思中回过神,随之起身,向溯宁抬手郑重行礼:“我等,谢过尊者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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