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来往的学宫客卿及诸多弟子都不由向明月楼的方向投来目光,真有人要登明月楼不成?
都天学宫客卿每日经由明月楼过,却无人敢轻易登楼,石阶禁制堪称凶险,若不能突破,虽不至身死,也难免有道心不稳,甚至修为倒退的情形。
诸多学宫客卿与弟子聚了过来,顿时有议论声四起。
“她是谁?”
“方才我好像见符道一脉的周师兄将她领了进来,她难道就是前日在梅林以符文败了周师兄的少女?”
“如今她站在石阶下,竟是想登明月楼不成?”
有人语气中分明带着几分轻蔑意味:“便她有太微境的修为,要登明月楼,尚且不足。”
“便是紫微境大能也未必能登上明月楼,她应该不会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吧?”
周围聚上不少学宫修士,冷眼旁观,没有人认为溯宁能登上明月楼。
在语气各异的议论声中,溯宁终于动了,她抬步,踏上了石阶。
周蕴面上现出些许忧色,玄云却是神色如常,丝毫不担心溯宁能否登上明月楼。
神族留下的禁制又如何?他们眼前,也正是一位斩去过昌黎氏族女法相的尊神。
溯宁执伞,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其上禁制经无数风霜,威力尚存,不过还不足以对她造成如何麻烦。
虽然只需心念一动便可越过石阶,但她还是选择了拾级而上,一如当年在瀛州的青云阶上。
原本模糊的记忆随着她向上,逐渐清晰起来。
溯宁长在瀛州。
她体内流着一半人族血脉,生她的人族女子无甚身份,意外与游历八荒的神族相知,不过数月,神族得九天传召,死在了与魔族的战场上。
神族血脉强大,在生下溯宁时,人族女子也生机耗尽。山林庙宇破败,溯宁因未得足够灵物蕴养,生而不足,若非有瀛州神尊察觉她气息前来,心生不忍,将她带走,或许她已经死在八荒之地。
溯宁被带回瀛州,便她体内有明光氏血脉,神族明光氏也绝不会承认一个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为族裔。
如她这样的半神,原本也没有资格留在瀛州,只是将她带回这里的瀛州神尊还未来得及为她觅得去处,便已经陨落在瀛州之外。
或许是因这位神尊为瀛州而死,作为她遗留之物的溯宁被默许留在了瀛州,只是除此,也不会有更多。
溯宁就这样在瀛州长大。
她非瀛州弟子,自也不可能得瀛州诸位神尊教导,好在这里常有各族大能前来讲道,她混在那些前来听道的仙妖之中,艰难步入道途。
如溯宁这样的半神血脉,要入瀛州,唯有踏上青云阶——连诸多神族也不能走过的青云阶。
于是千岁那年,她顶着无数神族轻蔑戏谑的议论,提着剑,踏上了青云阶。
溯宁执伞踏过石阶,下方,闻听有人登明月楼,此时在都天学宫之内的诸多上三境修士都先后赶来。
到如今,已近百年没有修士登上过明月楼了。
“不是说她是太微境修士么?以太微境修为,至多也就能登九十九级石阶,为何她还在向上?!”
“这石阶禁制怎么好像对她没有任何影响,难道她的道心当真不见分毫瑕疵?”
“或许她的修为,本就不止太微境。”白发挽髻的老妪开口,溯宁是太微境修士,本也只是在她败了周蕴后,他们所作的猜测罢了。
“紫微境修士……”下方众人心中震骇,太微与紫微虽只是一境之差,当中却如同横隔天堑,轻易无法逾越。
当中不乏奚氏出身的修士,此时脸色已是极为难看,死死盯着上方,恨不得她立时便从石阶上跌落。
“就算是紫微境又如何,能否登上明月楼还是两说!”
石阶下逐渐聚来非都天学宫的仙门修士与诸多散修,大都有上三境修为,得都天学宫相邀前来论道。
人族的议论于溯宁无关紧要,眼前幻象变幻,恍惚间,她似乎又重新站在了瀛州的青云阶上。
鲜血浸入玉阶,翻滚的云海都被她的血染成赤色。
她记不起自己走了多久,青云阶不可计数,日升月落,仿佛不会有尽头。
长剑划过,魑魅消散于无形,而相隔数千年时光,溯宁在都天学宫的石阶上,再度见到了同样的魑魅。
她握伞的手收紧,停下了脚步。
见她向前的脚步一缓,下方不肯相信她能登楼的修士精神大振,没错,这可是玄女使留下的禁制,又怎么可能为她轻易突破!
幻象肆虐,模糊不清的呢喃在耳边回旋,溯宁望着前方,目光不见落点,不知看到了什么。
许久,她抬步,身体撞过眼前魑魅向上,一如当年。
就算是半神又如何?
当她越过最后一级玉阶,站上青云阶,回过身,将瀛州之景尽收眼底。
‘自今日始,尔为瀛州门下,第三千七百九十二位弟子。’
她是九天之上,第一个以半神之身登临青云阶,得入瀛州门下的弟子。
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尽头,溯宁在九重明月楼前执伞回身,于至高之处俯瞰都天学宫。
就如同许多年前一般。
于此处抬目,可与那尊以纱蒙眼的石像隔空相望,女子面目模糊,立于北燕王宫之中,透出高高在上的悲悯。
这是北燕第五代国君所立的玄女使石像。
溯宁与她对视,已然明白这里为何会有一座都天学宫。
是因为瀛州。
悬在学宫各处的铜钟不约而同地震响,声声铮鸣直入云霄。
有人登上了明月楼?!
都天学宫中许多正在闭关的客卿也睁开眼,循声望去,神情都有几分不可置信。
石阶下,当溯宁站上明月楼时,所有的非议质疑之声都在瞬息间消湮于无。
她真的登上了明月楼——
他们倒是不曾想过溯宁的修为会在飞升之上。
若有仙神要来往于八荒,九天当会传令八荒诸国,令其迎接。
不过相比九天之上,八荒灵气稀薄,于修行并无益处,如非必要,诸天仙神并不会降临于此。
“明月楼开了!”
在溯宁身后,明月楼第九重尘封多年的大门缓缓开启,这也就意味着,都天学宫所藏功法都尽供她观阅。
抬头看着这一幕,在场修士心中五味杂陈,神情更是难掩向往艳羡。
据说明月楼中甚至藏有当年玄女使留下的诸多功法典籍,就算是许多都天学宫客卿,尚且也没有资格入明月楼,得观如此秘法。
这可是神族传下的道法,若能得观,必有诸多获益!
溯宁自石像上收回目光,执伞走入了明月楼中。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石阶下围观的修士像是如梦初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嘈杂议论声再起。
出身奚氏的修士混在其中,与其他神情或惊讶或艳羡的人相比,脸色显得尤其不好看。
便是奚氏太上长老中也有已入紫微境的大能,但溯宁实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尚且还未能有定论,如今这些奚氏修士也不敢肯定族中太上长老一定能胜过她。
想到这里,奚氏修士不由在心中将奚天崇父子又骂了一遍,倒不是觉得他们行事有什么错,只怪他们招惹了不该开罪的人。
无论是鸣镝输给程复后重伤于他,还是迁怒檀沁,在邺都外将其视作猎物射杀,在奚氏众人看来,都不算错。
不仅奚氏如此认为,邺都世族也都作此想。
玄云拢着袖子,笑意如旧,并未在意众多明里暗里打量的视线。
周蕴想起之前梅林中种种,心下只觉无比庆幸。
见溯宁已入明月楼中,他抬手一礼,请玄云随自己前去暂歇。
虽然玄云自称为仆,但他也是太微境的大能,周蕴自不敢怠慢。
明月楼前聚集的修士逐渐散去,溯宁登楼的消息也随之传开,在前来一观擢选试的人群中再度引发一场震动。
姜云来听闻消息时,正使两个钱买了两盏蜜水,他将手中竹筒盛的蜜水递给长缨,口中道:“听说已经近百年没有修士登上过明月楼……”
本以为这位溯宁姑娘是太微境的大能,不想她的实力更在之上。
大约是只顾着说话,竟与人迎面相撞,将蜜水浇了来人一身。
低头看着手中跌落的竹筒,姜云来神情现出几分茫然,他方才明明已经握住了,怎么还会脱手?
自己好歹也是个武者,便是实力差了些,也没有连竹筒都拿不稳的道理。
还没等姜云来想出个所以然来,来人身旁仆从已经厉声向他斥道:“放肆,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话还没说完,便为东阳君抬手示意,只能将还未出口的叱骂都咽了下去。
受封离成所请为擢选试评断,东阳君当然会前来都天学宫。
不过他今日着一身让人难以分辨身份的常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不如何显眼。
接到溯宁登上明月楼的消息后,他神色不由显出几分凝重,如这等修为的大能,突然现身北燕,究竟有何目的?
想起还满口叫嚣着要教训溯宁的赵璟,东阳君更觉头疼。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血脉,他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便做了什么蠢事,自己总要设法为其筹谋周全。
虽为姜云来污了袍袖,他也并未引这等小事动怒,拦下了仆从将要出口的叱骂。
长缨见状,连忙躬身,与姜云来一道向东阳君赔礼,请他见谅。
“无妨,些许小事罢了。”东阳君抖了抖袍袖,不甚在意道。
长缨没想到他虽然生了张过分严肃的脸,却出乎意料地称得上好说话。
得他这句话,姜云来心下也大松了口气,看来眼前世族还算有些气量,没打算和他这等小人物计较。
不过在他抬头之时,神情凝肃的东阳君忽地面色一变。
天下间相貌肖似者大有人在,过去十多年间,东阳君也见过不少与自己故去的女儿有肖似之处的人,但终究也不过是肖似而已。
不过当姜云来站在他面前时,东阳君恍惚间竟仿佛看到少年时的女儿向自己走来,让他分不清真假。
姜云来被他看得莫名,低声向长缨道:“我应该没行错礼吧?”
没等长缨回应,东阳君忽然按住了姜云来的肩,沉声问道:“你名姓为何,父母如今何在?”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姜云来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作答。
一旁仆从也颇觉莫名,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作游侠打扮的少年人来历。姜云来除了生得还算英气,其余也看不出什么长处,如何得了君侯另眼相待?
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急切,东阳君缓和下神色,口中道:“你与我一位旧识生得实在肖似,我与她因故失了联络,如今见你,才想探问一二,看是否为旧识之子。”
他将话说得恳切,神情不似作伪,姜云来便也卸下些许防备:“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所以随阿娘姓姜,不过她也很早就病死了。”
据村人言,姜云来的生父是个好酒的无赖,在他出生后不久便弃了妻儿,不知往何处去,或许早就醉死在哪里。
没了母亲后,姜云来便跟着乡间游侠讨生,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胡乱习得些武道,也做了游侠,四处闯荡。
东阳君按在他肩头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再次开口:“那你父母可曾为你留下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姜云来刚想说没有,东阳君便开口让他仔细想想,于是他只得努力回忆一番,依稀记起自己幼时似乎常带着串狼牙。
不过后来他阿娘病得太重,家中能当的都当了,姜云来当了那串狼牙换来两剂汤药,却还是没能让她捱过那个冬天。
姜云来不觉得自己的父母能与邺都世族攀上交情,若是如此,他阿娘也不至会饥寒交加,病死在那个冬日。
只是听了他这话,一旁仆从不由流露出震惊之色,这怎么可能?!
不过在东阳君严厉的眼神下,他什么声音也没敢发出。
东阳君审视着姜云来,目光如同虎狼,让姜云来心中忍不住腹诽,不认识就不认识吧,干嘛这么看着他,总不会是为认错人恼羞成怒吧?
也是在此时,闻听动静的檀沁赶来,见此情景,连忙屈膝代姜云来向他赔礼。
东阳君收回手,看向她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不过些许小事,谈不上冒犯。”
他深深地看了姜云来一眼,带着仆从离去。
见他离开,姜云来神情微松,全然不曾察觉自己颈间不知何时多了个血点。
东阳君反手将掌心血滴掩在袍袖下,眼底有风雨欲来。
暮色四合,夜幕自雪峰向都天学宫笼罩而来,明月楼中,无数卷玉简展开,其上灵光明灭,有序地浮在溯宁身周。
以昔年神族所传道法为根基,北燕修士在数千年间又推衍出无数术法心诀,其中也有二三,于溯宁而言值得一阅。
就如人族符文一道,再如机关傀儡之术,都是神族未曾涉足之法。
夜色已深,溯宁独自站上明月楼顶,再度与北燕王宫中那尊石像目光相对,神情辨不出喜怒。
北燕旧事断断续续地在她记忆中重演,但她记不起自己是为何离开了瀛州,又因何前来八荒。
人族于神族而言,便如蝼蚁。溯宁虽有人族血脉,却长在瀛州神族中,行事与神族无异。
神族,何时会俯身关心蝼蚁的生死?
北燕越尊崇所谓的玄女使,感念神族传道,溯宁便越觉得割裂。
尤其那所谓的玄女使,是——
有道声音自背后传来:“这尊石像,看上去与你实在不算如何像。”
溯宁转头,南明行渊屈腿坐在明月楼后险峭的山崖上,手中抱着坛酒,正看向她。
“看起来,你很闲?”溯宁面无表情地开口。
“与你相比,当是如此。”南明行渊回道,他看着溯宁,心中想,原来他曾经也是见过她的。
五千余年前,瀛州之上。
她提剑走上青云阶,令诸多神族闭口不能言。
而那时,南明行渊不过还是只血海中随处可见的低阶魔物,远渡海域,向瀛州求道。
就如她是半神,也能登上青云阶,他这样的低阶魔物,又凭什么只能做那些生来便血脉高贵的魔族口中血食。
出身如何,血脉如何,并非他能选择,但他至少能选择如何生,如何死。
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南明行渊撑着重伤离开了瀛州,又走过九天十地许多地方,一步步,直到今日。
他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哂笑一声,不知讥嘲的是谁。
再看向溯宁,语气中似乎有了几许醉意,他问:“喝酒吗?”
溯宁没说话,冷淡地看着他,南明行渊任她打量,神色悠然。
几息后,溯宁向他伸出手。
南明行渊于是再取出一坛酒,隔空掷了来。
魔族的酒一入喉,仿佛有烈焰灼燃,连体内血脉也要随之烧灼起来。
溯宁似乎没喝过这样烈的酒,呛咳了一声,不过也是因此,她的神情终于在这一瞬鲜活了起来。
月色如水,为溯宁披上一重薄纱,在她身后,南明行渊举起酒坛,遥遥一敬。
且敬你我如今,性命尚存。
第四十六章 他的枪,尚且不值得学……
都天学宫的七场擢选试共持续三日,只要能在其中三场得上评,便有资格入都天学宫为弟子。
但能在擢选中得上评者百中无一。
每逢擢选之年,前来参加的修士数万,最终能进入都天学宫的弟子往往不到千人。
而这些能来参加擢选的修士,大都是燕国甚至北荒境内的世族或诸多仙门弟子,散修反而在少数。
这也并不难理解,只有世族及仙门中方能有功法传承,而未得功法传承,即便引气入体也难以点燃命火。
是以八荒之中武者众多,却少有散修。
倘若出身低微,便是引气入体,显现出了修行资质,也需效命于世族,为其仆从才能得其赐下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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