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不是吃素的,朱家那些默默观望的王叔们也不是吃素的。
朱允炆这些日子是亲眼看着皇爷爷是如何对待朱高炽,在朱高炽遇刺的消息传入京城,皇爷爷又是如何反应的,这些......其实只要不自欺欺人就能看出来皇爷爷心意。
从黄子澄那听闻,有些人产生了动摇,朝堂上渐渐有燕王世子谦恭温良的好名声,朱允炆内心就咯噔一下,之前蒙在心头的迷雾顷刻间散去。
这里面要说没有皇爷爷的手笔,打死他都不信。
之前皇爷爷亲近态度的背后,偶尔看过来的眼神,到底是在告诉他什么,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
是啊,明明皇爷爷把他叫到身边亲眼看了,是他迟迟领悟不到那层真意。
想到这,朱允炆雾沉沉的眼底就露出嘲讽之意,然而吕氏却以为这是针对她的,面色倏然一变,气血上涌,脱口而出:“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朱允炆眼神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好笑,嘴角都不受他控制地扬了一下,只是那样子不像在笑,更像是在哭。
心中那个无端出现的黑洞又冒了出来,一点点,在他心口蔓延扩张。
“为了我?”他轻声呢喃道,看到眼前人固执又愤怒的表情,心中一股冲动往上涌,几乎要喷出来,却被他死死压住。
为了他?
所以害死大哥?
让父亲这么多年沉浸在失去爱子的痛苦和愧疚中?
一向温吞又擅长逃避的人,头一次用无比锐利的眼神审视吕氏,逼问她:“母妃,到底是为了谁,你自己最清楚。”
“放肆!”
啪,一巴掌狠狠打偏了朱允炆的脸,快速浮现的鲜红掌印让吕氏抬起又要落下的手僵住,眼神一缩,手指颤抖着想抚上朱允炆的脸。
“母妃不是...”
朱允炆轻轻一躲,吕氏的手落了空,那种突然的抓空感让她的心也骤然紧缩了一下。
好似什么东西从手中溜走了。
这次不欢而散后,朱允炆没再与吕氏产生争执,他又整日待在书房读书,从早到晚,如非必要半步都不踏出。
过了几天,朱允熥找了过来,本来是想大声吼他几句,可一见朱允炆,他到嘴边的质问又吞了回去。
“哥,你晚上又睡不着?”
朱允炆怔怔抬头,见了朱允熥才轻轻笑道:“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在朱允炆兄弟谈话的时候,另一边朱元璋也正和一人在湖心亭闲坐看景。临近年末,天气越来越冷。
炉子上的茶壶冒着热气,水声咕噜噜作响。
宫女跪坐在蒲团上泡茶,动作娴熟曼妙,看着就赏心悦目,不过亭内赏景的人目光却不在这边停留。
朱元璋裹着大氅,手上还抱着个小手炉,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之上,看一只黑衣鸟停在那休息。
“岁月不饶人啊。朕老了老了,比从前更怕冷了。”
被叫进宫伴驾的开济:“.......”
突然想到多年前,这位精力旺盛不服老的圣上也说过这种话。
那时候当不得真,如今,开济沉默地敛着眸,脸上刻薄的纹路都多了些岁月的深沉痕迹。
这几年,开济越发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
锦衣卫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他,也很大程度上替他分担了仇恨值。开济依然是朝堂上独来独往的人,只做不合群、被人恨的孤臣。
这些年哪怕参奏他的人不少,朱元璋还是把他留下了,不得不说与他‘不合群’这点有挺大关系。
如果幸运的话,能活到太子朱标继位,然后成为新皇首批要收拾的人,一刀杀了宽慰人心。朱标仁厚,但开济一直不受朱标待见。
开济早接受了自己后半生残酷的命运,就是没想到,他还没被收拾,原本的新皇没了。
“朕哪天说不定睡下就醒不来了。身后这一大堆东西总要交付给稳重的后人,哎,朕苦恼啊,儿子那么多,选谁呢。”朱元璋在那犹如自言自语,就这么演上了。
“......”开济瞟了一眼,又恭顺地垂下眼皮。
等了半天,没人搭戏的朱元璋:“.......”
“咳,”朱元璋轻咳一声,用力瞪了某个不打一下就屁都放不出一个的人,“开济,你觉得朕应该立谁为太子?”
开济作势就要跪下作答,朱元璋嫌他毛病多,不耐烦地摆手道:“免礼,咱君臣随便聊聊,你无须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朱元璋发话了,开济跪到一半的姿势就收了回去,重新坐到椅子上,恭声道:“陛下觉得谁好就立谁。”
朱元璋;“.......”
你这不是废话。
“朕是问你,有什么想法。”朱元璋心里直翻白眼,没好气道:“放心大胆说,朕不止问你一人。”
开济谨慎地抬了下眼,正好撞上朱元璋深沉双目,他定住,然后垂首恭顺道:“臣觉得,储多王爷里,立燕王最合规矩。”
立嫡立长嘛,燕王前头两个兄长一个病逝了,一个出家了,按规矩也该轮到燕王头上。
朱元璋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可是老四那混账玩意儿好武,从小就是个逞凶斗狠的,脾气又火爆,他要当了皇帝,这大明怕是不能安生了。”
不少大臣都希望接下来与民修养生息。
万一出个‘穷兵黔武’的皇帝,对大明来说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朱元璋又问:“你觉得,皇孙朱允炆怎么样?”
顿了顿,开济垂眸回道:“臣以为,燕王世子甚好。”
话落,朱元璋就扭头看了过来,目光沉沉压在开济身上,而开济也不再多言,过了会儿朱元璋轻轻哼了声,目光挪开,语气却随和道:“退下吧,朕也看得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开济行礼,缓步退了下去。
走到宫门口,开济才脚步微微一顿,回首望向巍峨宫城,眸光闪烁几下,很快又恢复一片沉寂,只不过仔细看,他嘴角深刻的纹路有了些上扬的弧度。
“啊嚏——”
朱高炽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忍不住嘀咕,是谁又在蛐蛐他。
崔膳倒是很快拿来一件披风,给他披上:“世子,您是穿得太单薄了,着凉就麻烦了。”
“.....我不冷。”朱高炽看了眼放在角落的炭盆,揉揉鼻子,他还是觉得是背后有人在蛐蛐他。
不然他耳朵怎么在发烧?!
崔膳:“......世子,奴婢还是去请太医给您瞧瞧吧。”
“......”朱高炽眨眨眼,突然笑道:“哎呀,我骗你的啦,我就是在想是不是娘他们想我了,他们应该快到京城了吧。”
也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朱元璋前些日子就下令就藩的儿子们带上家眷回京过个年。不过徐妙云本来就有打算进京一趟,提前收拾好东西,圣旨刚到第二天就出发了。
只有朱棣军务在身,要晚些日子才过来。
朱高煦,朱高燧还有朱江月都跟徐妙云一起来的,这天刚抵达京城,朱高煦连燕王府都没回直奔皇宫找他大哥去了。
徐妙云一手逮住朱高燧的披风帽子,跑不掉,朱高燧只能扭头露出一张苦兮兮的小脸。
“娘,您抓我干嘛呀。”
徐妙云眯了眯眼,很冷酷道:“你,休想跑出去玩,给我回府!”
朱高燧急得跺脚,眼看朱高煦骑着马眨眼就跑完了,他更急了,“娘快放开我,二哥要丢了。”
“.......”徐妙云嘴角抽搐一下,抓着人没放,“为娘这一路怎么说的,你是一句没听,找了一路的麻烦,好了,现在你也只能回府给我反省去。”
“娘啊——”
“你现在叫爹都没用!”
“姐~”
“叫姑奶奶也不行!”
朱高燧:“.......”
朱江月对弟弟报以安抚一笑。
于是顽猴朱高燧只能耷拉着脑袋,眼泪汪汪地任由他娘把他拖回去了。
徐妙云把府上安排妥当,又让朱江月盯着朱高燧,等这小子写满十篇大字才能放他出去,这才换了身衣裳,趁着天还早进了趟宫。
名义上是去给朱元璋请安,顺道接想念许久的儿子回府。
见过朱元璋后,徐妙云就去找了朱高炽兄弟,说了会儿话,徐妙云又去了一趟坤宁宫,往年她回京也都会去一趟坤宁宫,一是缅怀马皇后,一是探望马青。
徐妙云在坤宁宫也没多待,照常去马皇后生前设立的小佛堂上了一炷香,然后就跟朱高炽兄弟一起出宫,坐上回燕王府的马车。
这头徐妙云刚走,她在坤宁宫的一举一动就被人报到了吕氏跟前,吕氏剪了剪花枝,说:“退下吧。”
“是。”
吕氏把剪刀放在桌上,陈嬷嬷拿来帕子给她擦手,不由问道:“娘娘是担心燕王妃在这宫里做些什么?”
“不是担心她。”吕氏摇了摇头。
虽然马青死了,但吕氏只要一想起她,心中就有不安浮动。即便知道马青兴不起什么风浪,她也不能放心。
吕氏轻轻闭了闭眼,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时机到来。
随着年关越近,藩王们陆陆续续抵达京城。朱济喜代表晋王府,他虽然还没继承晋王爵位,但现在封地大小军务都是他在处理。
家宴前一天,朱棣紧赶慢赶地终于到了。
一大家子再次齐聚,气氛却有些尴尬。尤其是朱元璋出场后,看到底下坐立不安的儿子们,他那点吃饭的心情都弄没了,动了两下筷子就回去了。
他一走,气氛更尴尬了。
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朱棣,现在朱棣不仅是他们最大的兄长,还是.....下一任太子。
如今朱家兄弟们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所以他们才会一齐看向朱棣,想从他那得到点指令,或者说,想让他说点什么,气氛能缓和一点。
朱棣也没让他们失望,端起酒杯站起来,“难得聚一次,今晚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朱家王爷们:“.......”
虽然大家根本不敢放开了喝,但有朱棣在那吆喝,宴席上对杯换盏的热情也越老越高了。
喝到后面,酒量不行的还真趴在了桌子上。
至于酒量过得去的,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兴致高涨,围在朱棣身边起哄劝酒,把这场家宴的氛围推到了最高点。
直到朱元璋派人来传话,让人把喝醉的都安排好,这才有伺候的人上前,扶着自家主子回去。
王景弘本来也要扶起朱允炆,不过朱允炆摆了摆手,他脸虽有些红,但并没喝多,扫过朱棣那边,他站起身,“回去吧。”
过完年应该就能出宫了。
一路回到熟悉的宫殿门口,朱允炆怔了怔,看着那两盏换上喜庆样式的宫灯,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
站得有些冷了,他才回神,抬脚继续往前走。
吕氏去的是女眷们那边,回来的也早,还给朱允炆备了醒酒汤。洗漱好,朱允炆就挥退宫人,睁眼躺在床上。
也许是那三杯酒的缘故,之前入睡很困难的朱允炆居然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梦里很乱,朱允炆睡得不算踏实,直到一阵凉意袭来,他唰地睁开眼睛,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密密麻麻全是冷汗。
嗓子又干又涩,他想叫人送水进来,可嘴唇张了张似乎没有力气发声,于是只能撑着床坐起身,他刚要穿鞋,一阵冷风吹过,冷不丁地抖了几下。
屋内留下的那盏灯也灭了,视野有些模糊,空气都变得有些奇怪,朱允炆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王永。”朱允炆开口唤王景弘,只是嗓子太哑,声音也显得很模糊,他眉心皱起,还要再唤,这时,熄灭的灯啪一下又亮了。
朱允炆心口猛地一跳,愣愣地扭头。
明明这会儿没风,而且室内本就不会有风刮来才是,朱允炆却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一股诡异的寒爬上他背心。
额头冷汗涌出更多,朱允炆就要发声大喊,下一秒却瞳孔骤缩,仿佛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墙上凭空出现一道影子。
是人影,坐在那,身姿笔直端正,让他无比熟悉。
朱允炆干涩的嘴皮无力阖动着,无声喃喃道:“大哥....”
那就是朱雄英。
没错,就是大哥来找他了。
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流了一脸,朱允炆却发不出一个声,只有墙上那身影愤怒地质问:“为什么?”
朱允炆猛地扑倒在地上,双膝跪地瑟瑟发抖:“对不起,大哥,对不起。”
“为什么害我?”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大哥你要恨就恨我,要□□就找我,对不起,对不起....”
朱允炆用力磕头,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怪我,都怪我。”
“不是母妃的错,是我不好。”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没一会儿朱允炆的额头就磕出血,看着刺目惊心。撞击地面的闷沉声还在继续,直到大门砰一声被人推开,脚步重重逼近。
朱允炆反应慢了好几拍,还是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气势倾轧下来,朱允炆才愣愣地抬头,眼睛瞬间睁大数倍,瞳孔都碎了一般,仿佛看见了什么恶鬼。
“皇...皇爷爷。”
朱元璋怒极,一脚踹在了朱允炆身上,文弱的人哪里承受得住,又何况刚经历大起大落的情绪,朱允炆就这么昏死过去。
然而朱元璋目光泛着赤红,似乎是想直接弄死他。
“皇爷爷。”身后蓦地传来朱高炽一声叹息,他冷冷扫过地上的朱允炆,扶住朱元璋胳膊。
“我们先回去。”
“还有人等着你办呢。”
这一声把盛怒状态的朱元璋拉了回来,他眸光冰冷地扫过朱允炆,转身大步离去。
许多喝醉的朱家王爷都不知这一晚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觉醒来又变天了呢。
别说这群懵逼的朱家王爷了,那些睡梦中被锦衣卫抓起来的大臣更懵逼了,哪怕梦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这种画面,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还是又哭又闹。
抓人的行动一直持续了好几天,法场的血更是几天都没流干净。
属于洪武帝的恐怖笼罩再次袭来,京中人人自危,每日走出家门的脚都是颤抖的,感觉脑袋不是长在脖子上的,是被提在手上的,不注意就丢了。
吕氏一族一个不留。
原本太子一派的势力不少都受到牵连,被洪武帝清算。
东宫...
不,是前太子家眷都被关押起来,朱允炆与弟弟妹妹被关在宫中一偏僻宫殿,而吕氏,被单独关在另一处。
外界消息朱允炆已经没能力打探,他浑浑噩噩坐在地上,耳边是弟弟妹妹害怕的哭声,他好一会儿才挪过去,把他们抱在一起。
在吕氏一族押往法场那天,吕氏也等来了她的结局。
宫人手中端着一个盘子,一壶酒。
吕氏转了转眼珠,憔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直到门边出现徐妙云的身影,她的眼神才动了下。
徐妙云居高临下,眼神极淡,仿佛只是心情不错正好想亲眼看看她怎么死的一样。这一幕不禁让吕氏想到什么,她嘴角扯了扯。
马青那会儿也是她去‘送’的呢。
本来以为徐妙云过来还有话想问,可她只是施施然一坐,就那么冷淡地盯着她,等着她端起酒,痛苦挣扎,直到气息断绝。
吕氏又扯了扯嘴角。
徐妙云没话说,她倒是有个疑惑,在端起那杯酒喝下之前,吕氏问她:“是马青?”
其实也不用徐妙云点头。
什么不甘,不过是演来骗她的。
吕氏笑了笑,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有一股被死亡逼出的疯劲儿,她直视徐妙云,有些张狂:“棋差一着,不可惜。”
仰头,喝下那杯酒。
很快巨痛袭来,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嚼碎然后融化成水,眼前越来越模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难听又绝望的嘶吼声。
要真是那样,就太难看了。
都说人死前,过往种种会一一浮现,最后会定格在这辈子最难忘的画面。
原来是真的啊。
眼前一个接一个的碎片浮现。
是小时候和不受宠的母亲被关在小屋挨饿受冻、是母亲去世前拉着她手落泪、是她学会以弱示人、是她步步为营、是她坐上太子妃之位……
吕氏又想扯扯嘴角,最后却只能无意识的呢喃了一声“好痛啊,殿下....”。
就这样随着她瞳孔最后一点光,一起消失在空气中。
徐妙云静静等着她挣扎痛苦的气息终止,面色晦暗。
“禀王妃,人已死。”探了下吕氏脉搏,柳冉回道。
徐妙云面无表情地抬脚往外走。到了外面,徐妙云顿住,抬首望向天空,一直到脖子泛酸她才恢复平日模样,转身离去。
洪武二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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