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傅承勖还是温和而坚定地婉拒了:“下一次吧。”
“可是……”
“我很感谢你这份热诚。”傅承勖拍了拍小武的肩,朝屋里走去,“但是,但鉴于你的特殊情况,我还是要驳回你的请求。”
“三爷……”
傅承勖站住,握着小武的肩,注视着他的双眼。
“你不适合直接和覃家人接触。我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觉得让你再去接触覃永豪,是揭你的伤疤!”
“我不怕!”小武激动道,“您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吗?”
“我知道。”傅承勖目光沉稳,“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经历过你的经历。”
“可是……”
“我已经找到专业的人负责取货了。你继续负责盯着邓启明。”
“还要继续盯着他呀?”小武沮丧,“咱们又是窃听电话,又是监听电台,结果一只蛋都没捡到。我看他就是外围一个跑腿办事的,压根儿接触不了上面的人。”
“我相信我的直觉。”傅承勖道,“他最近一定同那人有过接触,但肯定用的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方法。你要有耐心。”
阿宽在这时走了过来:“三爷,客人在书房里等着您了。”
傅承勖点头,最后叮嘱了小武一句:“要注意安全,不要冒进。有什么发现,先通知我们,再行动。”
他用力握了握小武的肩,朝书房快步走去。
小武垂头丧气地朝后院宿舍走去。
董秀琼站在园子里的一株大树下,正等着小武。
一见小武这模样,她便笑了。
“我就说,三爷不会答应的。”董秀琼柔声道,“你何不相信他的安排?这些年,三爷何曾让我们失望过?”
小武低声道:“我还是经常梦到婉婉……”
董秀琼叹息,满怀怜悯地望着小武。
小武双目泛红:“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跑过去,但是雨太大,我总跌倒在地上……我只能看她躺在地上,被雨水淋着……我什么都不能做……”
董秀琼将手放在少年颤抖的肩上。
“小武,已经发生的事,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但我们一定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的。”
小武悲愤道:“可不论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妹妹也不会活过来!”
“是!”董秀琼也提高了音量,“但伸张正义从来都不是为了弥补过去,而是为了惩奸除恶,让恶人不再伤害更多的人!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要按照你的方法去做。我不会拦着你,我想三爷也不会。只是你觉得这样,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那种平静吗?你就会对你妹妹的死释然,再也没有怨恨了?”
小武死死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这少年最近晒黑了不少,不复之前唇红齿白,也显得成熟了许多。
记得他刚刚被傅承勖招募到麾下时,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戾气萦绕。就像曾被殴打虐待过的狗,一旦有人靠近,就充满戒备和怨恨,以及掩饰不住的恐惧。
不论对方心怀多大的善意,他都会亮出獠牙,发出咆哮,一边退缩,一边又准备攻击。
几乎直到董秀琼的出现,才让小武开始一点点改变。
她给他缝补衣服,关照他的饮食起居。那个可怜的女人自已也一身伤,却依旧将爱心倾注在这个少年身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都遍体鳞伤的人习惯了依偎着互相取暖。
两人的关系很难简单定义。
他们亲如姐弟,董秀琼更对小武怀着母性的温柔,小武对董秀琼则有一种野兽对驯服自已的主人的忠诚。可他们又是一对年纪相差不太大的年轻男女。
这种暧昧和羁绊让两人紧紧绑定在了一起。也让董秀琼的话在有些时候,比傅承勖的还管用。
小武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渐渐镇定了下来。
董秀琼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三爷安排有他的道理。但相信我,等成功了,你会庆幸你听了他的话。”
小双正站在傅公馆的书房里,好奇地四下张望。
她虽然年纪小,但和宋绮年一样早早出道,也走访过不少名邸豪宅了。以她的眼光,看得出傅承勖这里十分典雅考究,很符合他老钱世家的身份。
但不同于袁康,小双到底是个少女,对这些亮晶晶的西洋玩意儿多少有些喜欢。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磨砂水晶摆件,掂着玩。
“莱俪的纳西斯女神像。”傅承勖走进书房,“当心,这是一件孤品。”
小双急忙将水晶摆件放下,下意识有些窘迫和惊讶。
也不知道是这个男人脚步太轻,还是自已走了神,竟然没注意到他进来了。
“小双姑娘,是吗?”傅承勖笑容亲切,彬彬有礼,“有劳你走一趟。请坐吧。想喝点什么?”
“我不是来喝茶的。”小双故作老成地板着脸,“我还有事,拿了资料就走。”
傅承勖也不勉强,示意阿宽将一份文件夹递给了小双。
“你师父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他手下最适合这个活儿的徒弟。你玉狸师叔对你的评价也很高,说你天资聪慧,很像当年的她。”
小双正翻着资料,听到最后一句,脸色更沉了几分。
人人都爱说她酷似当年的玉狸师叔,可这也是她最讨厌的话。因为这样一来,好像师父对她的偏爱,是因为对师叔求而不得,转而寄情在了她身上。
傅承勖并不太清楚他们师门内部的感情纠葛,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我和玉狸师叔一点儿都不像!”小双重重合上了文件夹。
“抱歉。”傅承勖立刻道歉,并转移了话题,“总之,我才刚从覃家回来,可以确定货物在覃小姐的卧室里。就你的外形,如果假扮成女仆……”
“我会亲自去覃家踩点,确定货物所在,然后制定行动计划。”小双道,“傅老板既然把这事委托给了我们千影门,接下来的一切就由我们负责。你不用指挥我怎么做,只管等着收货就是。”
傅承勖注视着这少女倔强且不近人情的面容,不由得发出颇为感慨的一笑。
尽管这女孩口口声声说自已和她师叔不像,可她却下意识地说出了宋绮年和傅承勖第一次合作时说过的话。
傅承勖忽然理解宋绮年为什么对这个明显不够尊重自已的师侄那么宽容。
人总是对酷似自已的晚辈多一份怜爱。
“很好。”傅承勖伸出手,“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小双敷衍地握了握手,扬长而去。
阿宽这才低声道:“袁掌门这小徒弟,还真是傲慢。”
“恃才傲物,也是人之常情。”傅承勖取出一根香烟,“但也得先有足够的才华才行。怕的就是才华不够,而……”
他伸手掏打火机,却掏了个空。
“三爷?”
傅承勖摇头低笑。
很显然,小双趁着和他握手之际,从他这里顺走了打火机。
“还真是袁康的爱徒。做师父的从我这里顺走了不少烟,做徒弟的又来顺走了打火机。”
接下来还要偷什么?烟灰缸吗?
让宋绮年有些意外的是,她以为陶小姐提出去济慈院做义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陶小姐第二天就联系上了宋绮年,想和她约时间。
于是宋绮年专门将下午空出来,带着陶小姐去济慈院认门。
刘院长一听陶小姐愿意来教书,喜出望外。
“真是瞌睡送枕头!不是我自夸,我们这儿聪明的孩子真的不少,又特别肯学。”
“这里好几个女孩特别聪明呢。”宋绮年叹息,“可惜因为是女孩,即便有学习天赋,也没有人肯资助她们继续进学。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送她们去中学附学,拿个文凭。”
刘院长道:“宋小姐给咱们捐了一台打字机,捐了全套的小学和中学课本。她们但凡能自学出来,去外面找个打字员的工作不难。”
“只是我没正经教过书,还怕误人子弟。”陶小姐兴奋又不安。
“你教他们绰绰有余了。”宋绮年鼓励她,“这些孩子聪明好学,你教起来也轻松。”
她们正商议着怎么开设课程,唐雪芝笑盈盈地敲了敲门走进来。
“我就说听到宋小姐的声音了,过来看一看。咦,陶小姐?”
宋绮年惊讶:“你们俩认识?”
“覃小姐介绍的。”陶小姐道,“覃小姐在她家店里买了不少东西布置新房,又推荐给了我们。”
又对唐雪芝道:“宋小姐和覃小姐也是朋友。”
“上海真是小!”唐雪芝惊讶,“那过两日覃小姐的订婚宴,宋小姐也会去了?”
“我们都会去。”陶小姐道。
唐雪芝高兴:“希望我们到时候能够坐一桌,方便聊天。”
宋绮年实在不想聊覃张订婚,趁机又将话题转回了开课上。
唐雪芝一听也来了兴趣,提出自已可以教孩子们算术。
“家父是会计,我要不是早早结了婚,也想去念会计专业呢。现在也只有算算家用,给店里做账了。”
“那真是屈才了。”宋绮年听着也觉得很遗憾,“你要外出工作……”
唐雪芝摇头:“外头谁会用女会计?老板压根儿就不信任女人。”
“除非这个女人是自已太太。”陶小姐道,“不过,很多主妇也只能管家用。唐太太还能管生意上的账,已经很不错了。”
宋绮年道:“财政这种大权,男人怎么会轻易交到女人手里?”
几个女人一边吃着茶,将开课的事确定了下来。
陶小姐教识字和初级算术,唐雪芝教高级算术和英文。宋绮年的学识是半桶水,不敢误人子弟,只能多捐点书本笔墨了。
拟课表的时候,宋绮年看到陶小姐提笔写下了自已的名字:陶慧心。
这女子虽无秀丽的外表,却确实有着蕙质兰心。
时间已近傍晚,众人告辞。
正朝大门走去,外面又传来了有些耳熟的喇叭声。唐雪芝果真霎时双目发亮,不自觉微笑起来。
“你的白马王子又来接你啦。”宋绮年打趣。
唐雪芝娇嗔了一声,加快脚步朝大门走去。
果真,邓启明又开着车来接太太回家了。
西装革履,漂亮的小轿车,这一副派头很是惹得路人侧目。
“他们俩可真恩爱。”陶小姐无不羡慕,“阿诚要是有邓先生一半活泼就好了。”
赵明诚缺的可不是活泼。
宋绮年心里替陶小姐狠狠地难过了一下。
邓启明走下了车,熟练地伸出手臂让爱妻挽住,又朝宋绮年她们打招呼。
“陶小姐,宋小姐。既然碰到了,请让我送二位回家吧?”
“是呀。”唐雪芝附和,“陶小姐,咱们两家还顺路呢。”
陶小姐明显很乐意。
“多谢贤伉俪一番好意了。”宋绮年婉拒,“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走路回去正好。”
唐雪芝也没挽留,只叮嘱:“这天看着又要下雨了,你路上可别耽搁。”
众人客客气气地道别。
邓家的车启动了,宋绮年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转身那一刹那,宋绮年的目光掠过街对面。
一个穿着长衫、提着公文包的路人急忙将脸别开,过了片刻才回头张望。
宋绮年已走到远处的路口,一转身,身影消失在了墙角。
大双压低了帽子,临时改变了方向,钻进一条窄巷里。
一进了巷子,他便加快了脚步,还不住回头望。
可直到他走出了巷子,身后都没有出现宋绮年的身影。
大双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迈出大步。
宋绮年面若冰霜地站在大双的面前,吓得他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
“师……师叔!”
宋绮年眯着眼盯着这少年:“你师父让你来跟踪我的?”
“不不不!”大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却又欲言又止,“不是的……”
“不是什么?”宋绮年踹了他一脚,“站直了,好生回话!不是什么?不是跟踪我?还是跟踪的不是我?”
大双哪里是宋绮年的对手?
他当即汗如雨下,五官挤作一堆,像一团被雨淋了的泥巴直往地上瘫。
“我不能说,师叔!师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不说?行!”宋绮年一向不喜欢强取,而擅长巧夺,“那你一个字都不用说出口。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
大双险些哭了,心道这和我说不说出口有啥区别?
“你是来盯梢某个人的?”宋绮年问。
大双下意识点了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悔恨得要死。
宋绮年倒是被逗乐了,继续问:“不是我,那是陶小姐?”
既然已开了头,大双老老实实地摇了头。
“是济慈院里的什么人?”
继续摇头。
“难道是……那位唐太太?”
大双顿了一下,继续摇头。
宋绮年用力眯了眯眼,语音低沉:“是唐太太的丈夫,邓先生?”
大双犹豫了片刻,沮丧地点了头。
“他让你盯梢那个男人干吗?”宋绮年纳闷。
大双破罐子破摔,道:“那个男人其实是个白手套,给一个叫‘新光会’的组织做事。师父受郭总长的指派来调查他。师父就派了我来盯人。”
宋绮年扑哧哧一声笑出来。
她对邓启明是白手套这事不太意外。
她本就觉得,这男人表现出来的完美和热情有点让人不舒服。
之前,宋绮年以为也许是她不习惯看邓唐夫妇展示恩爱。现在看来,是直觉在告诉她,这个男人有另外一张面孔。
而让宋绮年真正意外又好笑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郭仲恺要调查姓邓的?这……所以,你师父,一个贼,给警察干活就罢了,他还自已带伙计?”
大双苦笑。
宋绮年笑着直摇头:“你师父走火入魔了吧?大家就任由他这么胡闹?”
“都还瞒着呢。”大双道,“师父把抽成减少了一成。大伙儿有钱赚了,都忙着接活儿,也没工夫留意别的事。而且最近也没什么需要师父出面的大生意。不过,林师祖好像有点起疑了,最近来套过我和小双的话。”
“这老头子,最反对你师父继任掌门了。”宋绮年皱眉,“让你师父注意点,别在外头忙着帮郭仲恺抓犯人,自已的后院反而起了火。”
大双连声应着,眼珠子往一旁瞟,准备告辞。
宋绮年也本想放他走,可想到唐雪芝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又多问了一句:“这个新光会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双道:“是个东北的帮派,最近两年才来华中的。倒买倒卖,走私,还接刺杀的活儿,听说有日本人给他们撑腰。哦对了,上次在邮轮上,师父和您抢那个青花瓷,就是接了新光会的委托。”
宋绮年惊愕。没想到自已随口一问,竟然问出一条大消息。
“既然是那么厉害的帮会,怎么花那么大工夫偷一个只值几千块的青花瓷?”
“不光是青花瓷。”大双朝左右飞快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师父说,孙开胜和新光会勾结,帮他们转手把地图卖给第三方。结果他突然死了,地图也不见了,新光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双这句话补全了傅承勖没有透露给宋绮年的那一部分。
那个让江映月丧命的地图,来自新光会。甚至,也许她的死也和新光会有脱不了的关系。
而傅承勖,显然也和这个新光会有所牵连。
“还有什么?”宋绮年问。
“真没了。”大双摇头,“我这段时间一直负责盯梢姓邓的,没有跟着师父查案。刚才那些事,都是巡捕房的机密,我本来也不该说的。”
宋绮年叹气:“你和你师父,干脆弃暗投明,光明正大地去做个警察好了。这么不伦不类地,像什么样?”
大双又猛摇头,一脸嫌弃:“巡捕那点薪水,还不够师父买烟呢。”
宋绮年啼笑皆非。
“关于那个姓邓的,有什么要注意的?”谁能想到唐雪芝这么可爱的人,怎么摊上邓启明这么一个丈夫。
“目前看起来,他就是个在外层跑腿的。”大双道,“师父想顺着他找到其他新光会的人,可是我盯梢他这么久,都没什么发现。”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了,宋绮年摆手:“去吧。”
大双如蒙大赦,鞠了一躬,一溜烟跑走了。
宋绮年望着这少年的背影,慈爱又无奈地摇头一笑。
据说因为新的张公馆还未装修完毕,张俊生和覃凤娇的订婚宴设在覃家。
如此一来,张俊生不是上门女婿,也约等于上门女婿了。
订婚宴这日,宋绮年特意拖了一点时间才出发。抵达覃府的时候,订婚仪式已经快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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