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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璧(靡宝)


这两次都招来了警察。
警察见事态不严重,大热天的跑来跑去,心里很不耐烦。
郭仲恺知道了,对小杨笑道:“傅承勖他们这是在上演‘狼来了’。”
虽说戏耍的是警方,但这警方是马探长的人,郭仲恺私下也觉得很解气。
“方杰也出了不少主意吧?”小杨嘀咕,“傅老板也真不厚道。明明知道他是您手下得用的人,却还出高价把人给挖走了。方杰也是,走之前还和司令部闹成那样,连累您受夹板气……”
郭仲恺并没有将袁康的秘密告诉小杨。
小杨既怨“方杰”走得很不负责,又有些羡慕他被高薪挖角,还有些怀念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办案的日子,感情很是复杂。
第三日,宋绮年和傅承勖没有出门。
宋绮年通过陈教授的关系,从博物院里借来了许多艺术书籍。有一些书比较宝贵,宋绮年不能将其带回上海,只得抓紧时间誊抄。
傅承勖帮着宋绮年抄书,两个人在书房里埋头干活,不知不觉大半个白天就过去了。
宋绮年自书本里抬起头,望着坐在对面的傅承勖。
这男人低着头的时候,更显得鼻梁挺直,睫毛浓长。这副专注的模样尤为令人心折。
宋绮年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出脚,轻轻地勾了勾傅承勖的小腿。
傅承勖立刻抬头望了过来。
他温润又深邃的眼睛如一汪幽潭,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带给宋绮年遍体清凉。
到嘴边的问话在看到宋绮年淘气的笑容时又咽了回去。傅承勖笑着,也用脚勾了勾宋绮年的腿。
宋绮年怕痒,飞快缩了脚。
两个人都笑得像学堂里的孩子。
宋绮年忍不住道:“这样真好。”
互相蹭脚?
傅承勖不由露出略带暧昧的神色。
“我是说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地做事啦!”宋绮年又在桌下轻踢了他一下,“没有惊心动魄的历险,没有枪林弹雨,钩心斗角,或者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冲突。就这么平静地在一起,做着一些很普通的小事。我们今天甚至没怎么交谈。但是我觉得今天是我到北平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傅承勖了然,放下钢笔,握住了宋绮年的手。
“我一直都很享受和你互相陪伴的时光。”
两人的手交握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傅承勖重新提笔,才刚抄写了两行字,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小杨,他焦急道:“傅先生,郭总长让我通知您,我们刚刚才得知,马探长得到一条线报,认为魏史堂已经离开了北平,他就擅自把守在银行的警员调走了!”
宋绮年看傅承勖脸色不对劲,放下笔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这个五叔长进了,玩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傅承勖招呼宋绮年一起听话筒,问小杨,“郭总长怎么说?”
“郭总长刚才和马探长大吵了一架,气得不行。可这案子归马探长管,郭总长只是协助,调动不了警员。郭总长让我通知您,看看你们这边能采取什么补救措施。我们辛苦了那么久,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傅承勖同宋绮年对视。
宋绮年一声长叹:“我刚才说今天是最快乐的一天。这话可能说得太早了。”
傅承勖也在银行里安排了眼线。那人很快传来了消息,证实了小杨的话。
“魏史堂肯定准备动手了。”傅承勖道,“就是不知道具体选在什么时候。”
“要是我?那就今天!”宋绮年斩钉截铁,“夜长梦多。万一马探长回过了神,或者郭仲恺从别处调来了警力呢?一定是今天,就是这个下午!确切地说,下午五点半左右。”
这其实是宋绮年他们自已的计划。
他们如果行动,就会选在下午五点半左右。
银行五点后不再接待客户,进行当日的结算工作。这个时候,银行闲杂人少,保安已经累了,却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五点半是大部分公司和政府机构的下班时间,花旗银行又位于闹市区,门前的马路会十分拥堵。警察赶过来的时间会比平时长许多。
只是怎么都没预料到,魏史堂不选择蹲守打劫他们,却选择自已动手打劫银行。
而只有一个人能给出答案。
江映月的屋内,窗帘拢着,灯光幽暗。
室外是热辣辣的盛夏下午,室内却仿佛永远在清亮的夜里。
收音机里正放着《牡丹亭》。江映月斜倚在沙发里,闭着一双美目,一手撑着头,一手在膝上打着节拍。
宋绮年他们走进来,见这一幅景象,心道这女人哪里是在坐监,分明是在度假。
“绮年,三哥,还有袁掌门?”江映月笑盈盈地起身,“什么风把你们一起刮来了?”
宋绮年开门见山道:“我们要知道魏史堂的行动计划。”
“这可有点难。”江映月道,“我只派了一个手下去帮他。他们怎么商量的,我又不知道……你在找什么?”
宋绮年在屋内四处走动,锐利的目光扫荡着一切。
小双一直紧张地跟在宋绮年身后。
“师叔,我们这几天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们甚至每天晚上都给她喂安眠药……”
可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宋绮年的目光落在地毯上的一个深深的圆形印子上。
她很快找到了印子形成的原因:一盏放在窗前的落地灯,灯座是圆形的,大小和那一处印子吻合。
这灯显然挪了位子。
“这灯,”宋绮年问,“什么时候挪到窗边的?”
小双努力回忆:“三天前。这女人打泼了茶,把地毯打湿了,我们就把灯挪了个位置。”
宋绮年站在灯边,将窗帘扯开一道缝,举着望远镜朝窗外望去。
傅承勖和袁康走了过来。
街对面是一排中式的砖楼民居,住的都是有钱人。天气炎热,许多人家出城避暑,房子空着。
宋绮年将望远镜递给傅承勖:“十七号那一户。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住进来那一天,他们全家正好出门,门窗紧闭,窗帘也都合上了。但你看二楼南侧的窗户,窗帘是拉开的。”
宋绮年朝江映月望去:“我敢打赌,你的人撬了十七号,通过灯光发莫斯密码和你交流。所以,魏史堂的行动计划,你一定知道!”
也只有灯光才能在夜晚透过窗帘的细小缝隙,让两边的人都看到。
江映月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小双惊呼,“我们一直盯着她的,师叔。她要用灯发密码,我不会看不出来。”
傅承勖问:“你们给她吃的安眠药,是融在水里的,还是药片?”
小双这才意识到了漏洞所在,嗓音降低:“药片……”
这是个小伎俩:江映月假装吞下药片,然后背着人吐出来,转而给守夜的女看守下了药。
“你负责守夜,就没发觉自已睡得特别沉?”袁康质问。
小双汗颜,喏喏道:“主要是……一觉醒来,她还好端端地……就没多想……”
案子破了。
袁康狠狠剜了江映月一眼:“你还真是想尽了办法想逃。”
“这真是个误会。”江映月道,“我要逃了,不就拿不回我的钱了?”
“你本来就拿不回钱了。”袁康脱口而出,“你已经拿钱换了自由了。”
“什么意思?”小双错愕,“师父,您说什么?”
“哟,小妹妹居然还不知道?”江映月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我用你师叔的身世信息,换我三哥放我走。”
宋绮年也愣住。
傅承勖只和她说了国宝,没提她的身世也在这个交易范围内。
“那咱们忙活这一番是为什么?”小双极度失望,“师父,师门里闹成这样,您还有工夫跑北平来。”
“师门里闹成什么样了?”宋绮年追问。
“不用你管!”袁康低喝。
“师门正在闹分家呢!”小双急得跺脚,“我还以为这个活儿有多重要。原来不过就是赚一笔佣金罢了。师父,您在乎的究竟是什么?是师叔,还是咱们师门?”
袁康黑着脸,将小双拽出了房间。
大门砰一声关上,屋内有片刻静默。
“你这下满意了?”宋绮年对江映月道。
江映月好似吃到了糖的小孩:“我一早就发现,用感情来维系的人际关系最脆弱不过。因为感情最禁不起挑拨和考验。能将人牢牢联系起来,唯有利益。”
江映月确实绝顶聪明,擅长洞察人心。
她看出小双性格敏感、情绪化,稍加挑拨,就让他们师徒产生裂痕。
“好了!到此为止了!”
傅承勖注视着江映月,以一种平静、舒缓,却又令人背脊发凉的语气道:“我答应了事成之后放你走。但我没有答应不会用你的钱,在道上悬赏你的人头。一百多万美元,足够请人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了。你会永无宁日,到死都在逃亡!”
江映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傅承勖却反而笑容可掬:“现在,可以回答宋小姐的话了吗?”
江映月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我要先说,这不是我的主意。只是经过上次的事,五叔对你我的信任都跌到了底。他打算先下手为强。”
“而你就没想过告诉我们一声?”宋绮年质问。
“哦,我是有这个打算的。”江映月道,“我正琢磨着这一次该提什么要求呢,没想你们先知道了。”
她还一脸遗憾,觉得自已错失了一个讨价还价的好机会。
“具体的行动计划!”傅承勖催问。
江映月无精打采道:“先绑架保安队副队长的儿子,胁迫他做内应。五叔会以大客户的身份去银行办事,挟持银行的那个洋人经理打开保险库。副队长会把五叔的手下放进来,假扮成保安,和保险库的保安换岗。剩下的,就是开门取货了。”
“倒是个好计划。”宋绮年讥讽。
“想出这个计划的人,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江映月一脸骄傲,“还很年轻,才十八岁……”
“动手时间!”傅承勖打断了江映月的唠叨。
“下午五点半左右。”江映月道,“正是保安换班的时候。至于哪一天动手,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我们知道。”
宋绮年和傅承勖转身离开了房间。

袁康的房门没有关牢,激烈的争吵声正从里面传出来。
“理解?我不理解!”小双愤怒道,“您总在为玉狸师叔到处奔波,反而把咱们门派弃之不顾。”
“我这是从大局出发!”袁康也在怒吼。
“哪个大局?”小双反驳,“您这个掌门就快做不下去了,这才是大局!”
宋绮年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这番话,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她推门而入。
“不要听这丫头夸大其词。”袁康没好气,“等做完这一单活儿,我就回去处理师门的事。”
小双却是迫不及待地朝宋绮年诉苦:“师叔,你劝劝师父吧。他才刚继任,位子本来就不稳。偏偏他跑去潜伏在巡捕房里,对门里的人十分放纵,养得他们野心都大了。师父眼下更是丢下整个门派,跟着您跑到北平来了。林师伯他们暗中谋划,要不就推翻师父取而代之,要不就另起炉灶……”
“够了!”袁康喝道,“你师叔已经不是门里的人了,你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
小双大喊:“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叔。她应该知道!”
“闭嘴!”
“打搅了。”傅承勖敲了敲房门,“我刚刚和银行确认过了。好消息是,汤姆森眼下还是安全的。保险起见,我想了个办法把他从银行支开。希望能成功。”
“那坏消息呢?”宋绮年问。
“郭仲恺会想办法带人来银行。但如果魏史堂没来,或者跑掉了,那被抓的可就是我们了。”
“那就赌一把!”宋绮年对小双道:“这次行动你跟着一起来。至于你——”
她狠狠瞪了袁康一眼。
“先出发。上了车再和你谈!”
银行里,汤姆森被下属们簇拥着,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早就等在门口的保安处长将汤姆森拦住。
“总经理,警察局又来了电话,说我们银行有被盗窃的风险,让您注意人身安全……”
汤姆森一听便直摆手。
“不是说那个劫匪已经离开北平了吗?他们都把大堂里的警察撤走了。怎么又说还有劫匪?警察局是不是糊涂了?”
保安处长忙道:“可警局还说您有被劫持的危险,让我派人贴身保护您。”
就这时,汤姆森的秘书急匆匆跑了过来。
“先生,您府上刚才来电话,您儿子在家里摔伤了。”
汤姆森有五个女儿,却只得了这一根独苗,视若珍宝。一听儿子出了事,汤姆森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脚就朝楼下跑。
“可是,先生,您还有一个预约!”秘书追在他身后,“那位李先生就快来了……”
“和他重新约时间。”汤姆森头也不回。
就在汤姆森驾着车驶入繁忙的马路中时,傅家的车队正狂按着喇叭,疾驰在前往花旗银行的路上。
“情况有多坏?”宋绮年抓住这个空档问袁康。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袁康敷衍道,“每个新掌门上任,总有个别老臣不服。与其花功夫笼络,不如让他们统统冒头,再一举打压。帮你们这个忙,正好有借口走开一段时间,给他们机会冒出头来。”
“狼哥,你要当心。”宋绮年不放心,“连师父当年都不大压得住林师叔他们。林师叔对掌门之位的野心也不是秘密。”
“我知道。”袁康道,“当年他想让师父把你嫁给他那个白痴儿子,就是图娶了你能得到师父一派的支持。要不是我当年眼疾手快把你给抢了过来,你这丫头就要给傻子做媳妇儿了……当然,要真那样,你也会跑。我白替你操心了……”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道:“在陈家做客的时候,我和郭仲恺聊到了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袁康不悦。
“郭仲恺很欣赏你。他始终觉得你只是走错了道。”
袁康哼笑:“有些人就是这样,觉得自已走的道才是正道,其余的全是邪门歪道。道貌岸然,让人讨厌……”
车突然急刹。袁康的脸撞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宋绮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
这条马路又是北平城仅有的几条主干道之一,车流量巨大,还没有到下班时分,但闹市区的交通拥堵已隐隐成型。三轮车和胶皮更是视交通规则于无物,横行霸道。
袁康悻悻地揉着额头:“照这个速度,开到银行的时候,魏史堂早就满载而归了。”
宋绮年问:“康哥,你真想这辈子就做这行?”
“我从小就干这行。”袁康漠然,“我不像你,我对别的生计没兴趣。”
“可你跟着郭仲恺的时候干得很好,破了好几桩悬案……”
“阿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袁康摇头,“改行对于我来说,是被逼到绝境才会考虑的事。”
宋绮年想开口,又被袁康打断。
“我和你不一样,阿狸。我六岁死了娘,爹是个赌徒。有一天,他赌输了钱,把我押在赌庄里,出去借钱,就此一去不返。我在赌庄里做最脏最累的活,自学了偷东西的本事。一次失手,对方正要切我手指头,是师父把我救下,收了我做徒弟。从此以后,我吃得饱,睡得暖,有干净衣服穿,还能学一门谋生的本事。是,师父重男轻女,对你很刻薄。你有权利怨他。可我得他养育和栽培,得他托付了千影门。这份恩情,让我有义务替他把千影门维持下去。我会带着门人们一直走下去,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为止!”
车突然又一个急刹,袁康的脑门再次撞在靠背上。
宋绮年这次咬唇憋住了笑。
“他大爷的!”袁康骂出了声。
两个行人作揖道歉,从车头前跑过。
“这样下去可不行!”宋绮年看了看表,果断推门下车。
她直奔前方一个正要载客的胶皮车,对车夫亮出了一张五元的大钞。
“师傅,五分钟内把我拉到花旗银行,这个就归你!”
北平物价低,五元都够车夫跑十来趟了。
车夫当即热情地把宋绮年请上了车,拉着车一道黄烟而去。那个被撇下的客人站在路边,气得哇哇叫。
其余的男人们有样学样,各自拦截了胶皮车,紧随其后。
这些车夫们对北平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他们在胡同里左穿右钻,看似迷了路一般,可随着一个急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居然又回到了大马路上。
花旗银行的大楼就在路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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