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年穿着白衣黑裤,戴着珍珠项链。摩登、简洁、干练,俏丽的短发和窈窕的身段又标志着她女性柔美的一面。
“你个子高,腿长,穿这种长裤最潇洒。”江映月羡慕。
她的身段虽也极好,个头却要矮一些。同宋绮年站在一起,气势上便略弱了一筹。
虽然江映月并不需要用强大的气势来统领帮会,但依旧羡慕宋绮年的英姿。
宋绮年没打算和江映月如过去一样讨论衣服首饰。她以一个平淡的笑容回应了江映月的夸奖,在餐桌对面坐下。
小双检查完毕,把早餐摆在了桌子上。
江映月却是津津有味地喝着粥,一边道:“听说,我‘死’后,你是唯一一个坚持调查我死因的人。”
“是啊。”宋绮年慢条斯理地搅着咖啡,“可见‘江映月’的人缘真不怎么样。”
江映月轻笑:“绮年,你一定很恨我吧?”
宋绮年淡漠道:“恨一个人是需要很大的力气的。你不值得。”
“可我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可见过于好的东西,多半都不是真的。”
江映月咯咯直笑。
宋绮年发觉她不愧是傅承勖的堂妹,两人不论喜怒哀乐,统统用模糊的笑来表达。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什么。”江映月道,“答案是:是的。”
宋绮年眯了眯眼,目光戒备。
“我当初是真心实意和你做朋友的。”江映月道。
她的嗓音转低,听上去确实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虽然一开始,我没把你当回事。可是当孙开胜死后,所有人都抛弃了‘江映月’,只有你还关心她,愿意帮助她……”
“你就被这个打动了?”宋绮年讥嘲,“你要是这么容易就被感化,你早就是圣人了。”
“当然不。”江映月耸肩,“我反而觉得你这同情心很可笑。就因为对方是个被伤害、被抛弃的女人,你就立刻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你这种强烈的‘救风尘’的情结,迟早会害了你。”
“于是你亲自给了我一个教训?”
“我是为你好。”江映月的眼中忽而燃起一股狂热的情绪,“你强大、坚毅、无畏。即便没有傅承勖的提携,你一样能打拼出一片天下。我喜欢你的干劲,绮年。那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像太阳一样耀眼!”
她身体忽然前倾,深深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
“你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本事。你是个天生的领导者,绮年。不要让傅承勖遮挡了你的光芒。”
宋绮年沉默。
江映月疯疯癫癫,但有些话不无道理。
她是个邪恶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个聪明强大的人。她对宋绮年的认可,比寻常人更加有分量。
江映月有些遗憾:“说句心里话,如果不是发现傅承勖就是三哥,我会一直假扮下去的。我喜欢扮演那个需要你关照,和你聊感情烦恼的江映月。”
宋绮年也很遗憾:“我也希望那个‘江映月’是个真实的人。”
江映月笑着摇头:“你没发觉吗,绮年?即便到了现在这程度,你也还在试图挽救我。你字字句句都在劝我向善。别白费力气了。不用救我。什么爱,什么恨,我完全感知不到。你们的劝道在我听来就是天书。”
宋绮年注视着江映月:“你是真的感受不到?除了钱和命,你就不对任何人和事有感情?”
“老天爷把我造成这样的。”江映月道,“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所以……”宋绮年眯了眯眼,“你口口声声说来找傅承勖报仇,但既然你都感知不到‘恨’,那你就没有仇要报了。不是吗?”
江映月的眉尾飞速挑了一下。
宋绮年知道自已抓住了这女人的尾巴。
“你没有文明社会的道德感,但是你有原始的兽性,崇尚弱肉强食。傅承勖当年向你父亲复仇那一幕,你看在眼中,一定觉得他极其强大。你可能从那时候就开始崇拜他了,对不对?后来你去找他,并不是想报仇,可能只是……想接近他。”
江映月轻轻抿了抿唇。
对宋绮年敏锐的敬佩,和被识破内心的恼羞自江映月的眼底闪过。
“你这样的性子,从小到大,一定觉得很孤独,对吧?”宋绮年道,“你一定很渴望找到同伴。傅承勖当年展示出来的那种冷酷无情,让你把他视作了同类。他还是你的亲人,你更觉得你们是一类人。你想引起他的注意力,想得到他的认可。我甚至相信,你接触庄老先生,本意并不是想伤害他,而是想通过他接近傅承勖。只可惜他发现了你的不对劲,你慌张之中失手害死了他。”
“你这是在替我辩解吗?”
“当然不。”宋绮年道,“我只是在分析你,找到你的行为依据。”
便于将来能更好地控制你——宋绮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三哥和我就是一类人!”江映月抬高了下巴,“我们本性上有许多地方确实相似。只是他自控力卓绝,将他内心里的阴暗、残酷、自私掩饰住了罢了。”
宋绮年却摇了摇头:“人性是多面的。我们每个人本性里都有恶。但绝大多数人都能明辨是非,扬善抑恶。我们会趋光而行,但你流连黑暗。”
言毕,宋绮年收回了目光,起身告辞。
勺子被袖子一拂,跌落在了地毯上。宋绮年弯腰去捡。
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牛角牌自她的领子里滑了出来。
宋绮年直起身,就见江映月正惊愕地盯着自已的胸前的牛角牌。
“居然在你这里……”江映月呢喃。
“这个?”宋绮年拿起了牛角牌,“你认得这个东西?”
“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江映月反问。
“可能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信物吧。师父捡到我的时候,它就在我身上。”
“捡到你?”江映月更惊讶,“你那时候多大?”
“五岁左右吧。”宋绮年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江映月没有回答,却是恍然大悟地哂笑了起来。
“他说不在他手里,原来没撒谎。他给了你!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
吴家山庄里,魏史堂和江映月逼问傅承勖的一幕瞬间浮现宋绮年的眼前。
“你和魏史堂想找傅承勖要的那个库房,和这枚牛角牌有关?”
江映月却又把嘴闭上了,只笑不语。
宋绮年对江映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看她这表情,便知道自已再问不出什么来。
昨日傅承勖见到了这块牛角牌,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现在想来,确实可疑。既然是幼年被捡到时就在身上的东西,他怎么也该研究一番才对。
可见他认得这块牌子,知道它的来历,知道它和宋绮年的身世没有关系。
离开了江映月的房间,宋绮年敲响了傅承勖卧室的门。
可无人应门。
宋绮年推门而入。不出所料,傅承勖并不在卧室里。
被子是掀开的,换下来的睡衣丢在床尾凳上,拖鞋丢得东一只西一只。空气中浮动着傅承勖惯用的皮革香水的气息。
宋绮年在这之前还从没和傅承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傅承勖在人前又永远维持着一股无懈可击的绅土仪态。此刻,她才窥探到这个男人私下的生活细节。
用过后没有盖上的发油盒子,倒了的古龙水瓶子,胡乱丢在茶几上的报纸和杂志……
一个全新的、更有生活气息,更亲切的傅承勖替换了过去的那一个。
门外传来脚步声。
傅承勖刚晨练完毕,擦着汗大步走到门口。见门是开着的,他略微一愣,推开门走了进来。
宋绮年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汗淋淋的模样。
傅承勖见是她,随即露出笑容。
“糟糕!单身汉的邋遢生活被你看到了。”
宋绮年扑哧笑了。她本想追问牛骨牌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穿着运动服、面孔潮红汗湿的傅承勖有着一种平日里极难见的轻松悠闲,以及一种令心脏止不住狂跳的性感魅力。
汗湿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胸膛,宽阔伟岸的肩背,肌肉起伏的轮廓,都散发着令人心折的雄性魅力。
换个时间吧。人就在跟前,又跑不掉。
她要享受每一个温情的时刻。
“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邋遢。”宋绮年道,“我在帮会里和几十个师兄弟一起长大,我最清楚什么才是邋遢了。你这儿至少闻着还是一股香水味的。”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走了过去,踮起脚,抬头亲吻傅承勖带着汗珠的嘴唇。
可当傅承勖握着她的腰,低头想加深这个吻的时候,宋绮年又后退躲开了。
“喂!”傅承勖不满。
“赶快去洗个澡。”宋绮年嫌弃地用手指戳了戳男人汗湿的胸膛,“我等你一起吃早饭。”
傅承勖的办事效率一向高,用早饭的时候,阿宽就把一张便笺递到了傅承勖手中。
“打听到了。”傅承勖看着便笺,“报警器由一家美国公司提供,该公司在北平有个办事处,离这里不远。”
饭后,一行人来到了这家公司的办公楼外。
北平新式的高楼不算多,这家公司所在的楼是其中之一。
四层高,公司位于二楼南面,占了一间最大的办公室。楼下则是一家老字号的茶馆。
傅承勖摆出财大气粗的派头,表示要租办公室,让管理员带着他们四处参观。
等到了那家名为“世安”的公司门口,傅承勖赞道:“这里不错!朝向好,又清静。”
说着,冒冒失失地推门而入。
屋内的职员大吃一惊。
“先生,您找谁?”
傅承勖一副不可一世的口吻:“你们这办公室不错。我想租。你们考虑转租吗?”
一个经理模样的男子不悦道:“我们公司做得好好的,没打算搬,请您另选宝地吧。”
管理员也劝阻:“先生,这家公司的合约还长着。您要喜欢这位置,楼上这间还是空着的。”
宋绮年穿着阴丹土林旗袍,戴一副黑框眼镜,扮演小秘书。她一边替东家道歉,眼珠滴溜溜一转,将整间办公室扫了一圈。
众人又装模作样地在楼上转了一圈,这才告辞而去。
上了车后,傅承勖问:“如何?”
“窗户上装了铁栏杆,只能走门。”袁康道。
宋绮年道:“管理员说两间屋子一模一样,但二楼明显比三楼的要短两米半。就我看,东面应该是砌了一面墙,保险库就在墙后,外面用书架挡着。”
“这样的小公司,晚上一般不会留人,动手很容易。”袁康道。
宋绮年也很不屑:“我刚出道的时候,做的就是这种小活儿。”
“杀鸡用牛刀,委屈两位了。”傅承勖打趣。
宋绮年忽而踮起脚尖,凑到傅承勖的耳边,亲昵道:“四点钟方向。”
傅承勖一笑,顺势搂住她转了个方向,朝身边的玻璃窗瞟了一眼。
窗户里倒映着他身后的景象。一个脚夫打扮的男子蹲在街边抽烟,目光却是悄悄地朝傅承勖他们投来。
“刚才下车的时候他就出现了。”宋绮年笑意嫣然,仿佛在同傅承勖撒娇,“一直跟着我们从那头转到了这头。”
他们才刚刚到北平,地皮还没踩热呢,怎么就招惹了人盯梢他们。
“熟人?”袁康问。
“不认识。”傅承勖道,“但确实是在盯着我们。”
“到底是什么人,试一试就知道了。”袁康径直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立刻碾灭了烟,往后一缩,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袁康和阿宽互相一点头,分头行动,追了上去。
北平的胡同道路错综复杂,四合院之间又有小门相通,整片区域宛如一个大迷宫。
袁康他们是外地人,不熟地形,没追出多远就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不仅如此,两人甚至都一时失去了方向,有些找不到来时的路。
袁康正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之际,只听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同一群警察撞在了一块儿。
“就是他!”
“快抓住!”
警察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将袁康抓住。
袁康还算镇定,只在心里纳闷,自已已经很久没有犯案了,更没有在北平活动过。北平的警察抓自已干吗?
一个穿着警长制服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瞅着袁康冷笑。
“老实交代。魏史堂人在何处?”
“啊?”袁康这下彻底懵了。
“不说?”那男人一把拽起袁康的领子,“等回了局子里,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交代!”
说罢大手一挥,押着袁康就要走。
袁康很识时务地没有吵闹。
一行人钻出了胡同。路边停着两辆警车。
袁康正被人押着往警车里塞的时候,傅承勖的喝声遥遥传来。
“且慢!”
傅承勖带着阿宽和几个手下大步赶来。
原来阿宽远远望见袁康被抓,紧急掉头,去向傅承勖通风报信。他们找了一位当地的居民,从另外一条胡同钻了出来,赶了个正好。
那中年警探反应却是有点过度,当即一声大喝。手下警察们唰唰掏枪,对准了傅承勖一行。
傅承勖他们急忙止步。附近行人受惊,霎时四散。
就这时,随着一声警笛声,一辆警车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两群人的中间。
驾驶座的门打开,一个穿便装的青年跳下了车。
袁康的眉毛狠狠一抽。
那是小杨!
不等袁康继续猜想,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警车后座走了下来。
也穿着便装,精干高瘦,两鬓斑白,正是本该在上海的郭仲恺!
第六十九章 打劫银行
宋绮年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这是她知道郭仲恺极有可能是自已生父后,第一次和他见面。
袁康也有些尴尬。他没想到自已这么快就会和郭仲恺再碰头。
郭仲恺的目光从容地自袁康身上掠过,投向那个警探。
“马探长,你抓错人了。这人不是魏史堂的手下。那位先生正是傅承勖。你抓的这个人是傅先生的朋友。”
马探长也看清了傅承勖一行。他们不论男女都衣着优雅,一看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土,同魏史堂那群土匪显然不是一类人。
可当众被郭仲恺指出抓错了人,面子上过不去,还是要刁难一番。
“那这人鬼鬼祟祟地在胡同里乱跑做什么?”
袁康正要大骂。傅承勖以眼神阻止了他,含笑道:“方才我们发现被人跟踪了,我这朋友便追了过去,不慎在胡同里迷了路。还多亏您将他找到了,省却了我们不少工夫。我替我朋友向您道谢。”
马探长的脸色这才好转,摆手将袁康放了。
袁康黑着脸整了整衣服,同小杨打了个照面。
小杨的神色十分复杂。又气愤、又幽怨、又充满好奇。这小子八成也知道了袁康的真实身份了。
袁康勉强朝小杨点了点头,回到了傅承勖那边。
宋绮年朝郭仲恺道:“没想到您也来了北平。我刚才听您提到了魏史堂,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郭仲恺苦笑,“魏史堂在押送途中逃走了。”
场面有片刻的冷寂。众人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倒是都维持住了镇定。
“这其中的细节,我不便多说。”郭仲恺面色凝重,“总而言之,上头下令将魏史堂转去南京受审,不再由我负责。为保险起见,他们搭乘的还是火车。不料火车在中途小站只停靠了几分钟,魏史堂就被手下救走了。这是四日前的事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心里用不同的语言骂脏话。
在上海抓住的人,非要送去南京受审,这听起来就有猫腻。如今人是被救走的,还是被放走的都还要两说。
看郭仲恺的神色,恐怕所想也相差不远。
“那刚才又是怎么一回事?”傅承勖问。
郭仲恺道:“据线报,魏史堂脱逃后没有回贵州,而是来了北平。我是专程追捕他而来的。先前我们发现了他的一个手下,正想抓捕,没承碰到了你们……”
郭仲恺这话像似说完了,其实并没说完。
他们要抓魏史堂的手下,可这个手下却是在跟踪傅承勖。可见魏史堂是冲着傅承勖来北平的。
傅承勖道:“宋小姐之前很是吃了一番苦,所以我陪她来北平玩几天。幸好遇到了您,知道了魏史堂这事。我们一定会多多留意一旦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立刻通知你们。”
“如此甚好。”郭仲恺道,“魏史堂此人太过凶险,一日不将他抓捕归案,我寝食难安。”
“郭总长请放宽心。”宋绮年安慰道,“魏史堂已经年迈,精力头脑已大不如前。他这次落网,气数本就折损大半。可他非但没躲起来养精蓄锐,反而继续纠缠我们,可见脑子也糊涂了。再抓住他,是指日可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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