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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璧(靡宝)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袁康叫起来。
“因为没有拿到血液检查的报告,我还不能对他的死因做出最终结论。”周理光严肃道,“将片面的检查结果交给你,尤其鉴于你低下的理解能力,极有可能导致你对案情作出错误的判断。”
顾不上计较“低下的理解能力”,袁康将那份报告一把从周理光的手里夺了过来,急匆匆翻开。
“你必须记住,”周理光叮嘱,“这只是其中几项检查结果,并不是最终的尸检结论……”
“孙开阳不是被剪刀扎死的?”袁康惊愕。
“没错。”周理光道,“他被剪刀扎入心脏的时候,已经死亡了。”
“所以凶手这么做是糊弄我们,栽赃宋绮年?”
“你在问我?”周理光反问,在看到袁康无语的目光后,再度反应过来,“哦,自言自语。”
袁康长叹了一声,继续往下看:“那真正的死因是——”
“颈骨严重错位压迫神经导致的窒息。”周理光指着墙上一张人体部位图解释给袁康听,“死者的第一节 脊椎——我们通常管它叫c1,和c2严重错位,c2和舌骨还有骨折。同时,死者脸部和脖子的皮肤上有清晰的手掌印……”
“孙开阳是被人抓着脑袋拧断了脖子!”袁康立刻推断出了结论。
“对。”周理光道,“而且根据手掌印的尺寸,凶手应该是个男人,或者手掌特别大的女人。总之,和宋绮年的手掌尺寸不符合。”
“我就知道这孙子是被男人杀的!”袁康兴奋,“宋绮年怎么可能把他打成那样?”
“关于这一点,”周理光又推了推眼镜,“你可以去看看前一页。孙开阳身上的伤,有一部分是和人搏斗时造成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他自已造成的。我怀疑他服食了某种兴奋剂,或者迷幻剂,导致他发狂打砸并且受伤。所以,我将他的血液样本送去做详细检查。”
关于孙开阳莫名其妙发狂这个事,袁康倒是早就知道了。
“还有,孙开阳枕骨骨折是被瓷器击打造成的。”周理光道,“其实这个伤导致了他颅脑内出血,如果放任不管,他也会死。而且这还说明,凶手动手时,孙开阳是处于昏迷状态的。”
“总之,他是被一个男人拧断脖子才死的,对吧?”袁康高兴。
“不见得。”周理光一板一眼道,“我还是要根据血液的化验报告才能得出最终结论……”
“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袁康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太感谢你了,周小……周法医。我一定要请你下馆子好好吃一顿!”
周理光拒绝:“我从不下馆子!”
“从不?”袁康诧异,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饭店在我看来都存在严重的卫生隐患。”
袁康这时已有点后悔多嘴问那么一句,可又忍不住继续问:“你是觉得,外头的馆子很脏?”
“不是觉得。”周理光道,“我是根据充分的调查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袁康笑起来:“什么调查呀……”
这是一句调侃。但周理光理解为了提问,于是回答:“早在我还在医学院就读的时候,做过一份调查,发现百分之九十八的男性在解手后不会洗手……”
袁康和在场的几个法医、助理都是男人,听了这话表情都顿时一僵。
“……而这个数据在低教育、低社会阶层的男性里,可以达到将近百分之百。而饭馆里的厨师、学徒、跑堂的,全都属于这个阶层。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些为你做菜,把饭菜端到你面前的人,他们的手在碰你的食物和碗筷之前,还碰过什么……”
“啊——”男人们齐声惨叫,“别说了!别说了!”
周理光将手一摊:“你们现在理解我的结论了吧?”
男人们一个个面如菜色。
袁康忍不住问:“你……这么讲究的,怎么还在这种……满是死人的地方工作?”
周理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袁康,一字一顿道:“我又不吃尸体!”
袁康:“……”
他带着那份报告,在旁人的讥笑声中逃离了停尸房,直奔郭仲恺的办公室而去。
郭仲恺看了尸检报告,神情晦涩,吩咐袁康:“把门关上。”
袁康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一头雾水。
郭仲恺严肃道:“因为孙家兄弟都和新光会勾结,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江映月。然后我亲自联络了广州那边的警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江映月的弟弟和她的母亲,在处理完了江映月的后事后,突然消失不见了。”
袁康一愣:“逃了?”
“不像。”郭仲恺摇头,“他们的身份信息和住址,全都是假的。我觉得他们并不是江映月的家人。我怀疑他们,包括江映月,都是新光会的人!”
袁康也瞬间反应过来:“照这么说,孙开胜是被江映月所杀。孙开阳发现了,江映月要杀他灭口,不料被孙开阳反杀。然后新光会再杀孙开阳,为江映月报仇。”
“还有一件事。”郭仲恺道,“当初给江映月验尸的,是梁法医。他在结案后就辞职了,说是回老家伺候老娘。可我前日托人去找他,发现他在辞职不久后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他这是替新光会办完了事,被灭口了!”袁康冷声道。
“很有可能。”郭仲恺点头,“老梁在巡捕房里干了一辈子,但听说他留下的遗产居然有两万块,以至于他的遗孀正和他老娘打官司争遗产。”
“这是新光会给他的卖命钱!”袁康越发确定自已的推测,“江映月肯定没有死。孙开阳对她纠缠不休,她假死逃走,并且收买法医伪造死亡。然后她又派人杀了孙开阳。总长,宋绮年是无辜的!应该立刻取消对她的通缉!”
郭仲恺刚要回应,小杨满面红光地推门而入。
“总长,有大鱼出水了!魏史堂来上海了!”
郭仲恺拍案而起:“你确定?”
“魏史堂?”袁康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他不是个所谓的‘大将军’吗?早些年在华中一带有些势力,后来被北伐军打得跑进山里躲起来了。”
“就是他!”小杨道,“今早九点左右,西货运站附近的巷子里发生了骚乱,有人开枪打劫。警察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跑走了,但抓到了几个被落下的伤员,其中一个还是魏史堂的副手马彪。马彪交代,魏史堂来上海了!”
“可魏史堂不在老窝里待着,跑回上海来做什么?”郭仲恺纳闷,“他在巡捕房里可是榜上有名,身上有好几桩命案呢。”
小杨更加兴奋:“您猜怎么着?马彪交代,魏史堂这次冒险跑回来,是为了抓他的侄子。他们魏家当年家产分得不均,大份的在侄子手里。那侄子之前一直躲在美国,最近才回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魏史堂这才冒着被抓的风险跑出来了。”
“等等!”袁康的神色一时十分古怪,“魏?美国?魏史堂的侄子是……傅承勖?”
“诶?”小杨惊愕,“你怎么知道的?我都是审了马彪才知道傅承勖原本姓魏的……”
郭仲恺也朝袁康瞥了一眼。
“我的消息一向灵通。”袁康理直气壮,“傅承勖被魏史堂抓去哪里了?”
“南边三里镇下面的吴家村。”小杨看着口供,“那里有个吴家庄,主人和魏史堂认识,借了庄子给他用。”
“小方,把能带上的人都带上!”郭仲恺拉开抽屉取出配枪,“一定要乘此机会将魏史堂抓住!”
看这架势,郭仲恺是要亲自领队了。
“哦,对了。”小杨又补充了一句,“刚才司令部的联络员来了电话,说他们的探子发现了宋绮年的踪影,叫我过去和他们一道抓人。”
轰的一声,袁康的头皮顿时炸开。
傅承勖前脚被抓,阿狸后脚就暴露了行踪。这傻丫头肯定是前去救傅承勖,被司令部的探子发现了!

阴云低垂,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一场夏日暴雨随时都会降临。
两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驶入北郊的一座农庄里。车轮碾过凹坑,溅起一大团污水。
打手将傅承勖拽下了车。
傅承勖被捆得像是一个顶着鸟巢的人肉粽子,英俊的脸上多处挂彩,可他依旧带着闲情打量着这一处庄子。
“没错。这里就是吴家的西郊庄子。”一个满头白发、挺着将军肚的老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忽略他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垂如水袋的双颊,和酒色过度产生的肿泡眼,老人高大的身板,笔直的鼻梁和方正的面额,都和傅承勖有些相似。
这老人便是傅承勖的亲五堂叔,让郭仲恺拍案的匪首,魏史堂。
按理说,魏家是巨富的盐商之家,家中男儿就算再堕落,也不至于落草为寇。但这魏史堂年轻的时候就是家族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不学无术,成日和三教九流厮混。
有些小聪明,但贪婪、自私、油滑,是长辈们对魏史堂这个子弟的评价。
他们这一房分家,魏史堂也没落得多少好处。他一气之下从军去了,竟然给他混成了手下有数十兵卒的本地小军官。
魏史堂并未参与那一桩兄弟阋墙的惨案,但他在魏家垮了后,仗着自已抢来的家产,招兵买马,成了当地一个小军阀,很是耀武扬威了十来年。
而后北伐大军过境,魏史堂被手下副官出卖,投诚不成还差点被诛。
一个人要是往下滑,那是很容易的。
魏史堂带着残兵残将逃进了山里,顺水推舟做了土匪,又干下了不少杀人越货、绑架撕票的血案,也借此跻身了郭仲恺通缉榜的头几名之一。
岁月并没有优待魏史堂。他今年不过才刚过半百。那些保养得好的富翁们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可魏史堂已白发沧桑,行走间看得出腿脚有些不便了。
山中湿寒,显然不大适合老人家常居。也难怪魏史堂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下山来抓傅承勖。
光阴不容他再等下去。
魏史堂亲自押着傅承勖朝庄子后院走去,一边道:“吴老板听我说了你打算偷他的古董后,便一口答应把庄子借给我们使几天。这儿没人打搅,我们叔侄俩可以好生叙叙旧。”
傅承勖扑哧一声笑:“早知道吴老板如此慷慨,我就直接向他讨要那木雕了。”
魏史堂讥嘲:“你这乐天的性子,倒真像你爹。死到临头了都还不知轻重。”
傅承勖笑容依旧:“五叔背着好几条头号通缉令,随便哪一条都能判个死刑。可您居然被某些人几句话煽动,跑回来绑架我,才是不知轻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魏史堂紧咬牙关,“你在美国一躲就是十几年,想要找你可太不容易了。如今你自已送上了门,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魏史堂在傅承勖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进一间库房模样的木屋内。
手下们将傅承勖的双臂拴在屋子中央的一根铁锁上,再将一根绳索套住他的脖子。一拉铁锁,傅承勖的双臂扯着身子腾空,只有脚尖能勉强着地。
魏史堂露出阴恻恻的笑,摸了摸眉尾的刀疤:“去,让三少爷好生领教一下咱们黑风寨杀威棒!”
手下一拥而上,朝着傅承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拳拳到肉,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傅承勖牙关紧咬,发出闷哼声。
魏史堂冷笑着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叫了一声停。
傅承勖缓过一口气,侧头吐了一口血沫。
魏史堂仔细端详着侄子的脸,不由感叹:“你同你爹,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傅承勖道。
魏史堂道:“四哥是个好人。可天下好人有的缺点,你爹也一样不少。心肠太软,优柔寡断,最终自食恶果。”
傅承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我爹一生向善,死也死得伟大,可没有造出什么恶果来。倒是你们这一房,堂祖父和二堂伯贪婪歹毒,勾结仇敌残害亲人。五叔你乘乱洗劫族里孤儿寡母,闹出了人命,最后甚至落草为寇。我们魏家虽是盐商,但一直是名流绅土,你们这一房就是果子上唯一一个烂疮疤!”
“你也就嘴皮子利索。”魏史堂冷笑,“平日里纵有通天的本事,还不是中了我的圈套……”
“好啦。”傅承勖懒洋洋地打断了魏史堂的话,“五叔,咱们亲叔侄,就把过场话省了吧。您这次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好!”魏史堂点头,“你把魏家天字号库房交出来,我就放一条生路。”
傅承勖噗一声笑:“就知道又是这事。嘴皮子都磨破了,库房不在我手里。可你们总是不信。”
魏史堂一把拽起傅承勖的头发:“你娘当年到死都不肯说,希望你能吸取你娘的教训,痛快交代了。”
傅承勖骤然变色,一口唾沫吐在魏史堂脸上。
“不要用这种口气提我娘!”
“欠剥皮的狗崽子!”魏史堂勃然大怒,抓起鞭子便朝着傅承勖疯狂地抽打,“落到老子手里了还当自已是个少爷?看老子不把你带到你爹娘坟前点天灯!”
那鞭子是特制的,尾巴尖带着一条铁钩。钩子落在人身上,便穿透衣服咬进皮肤里,再随着力道,划拉出一条血口。
不过数鞭,傅承勖皮开肉绽,衬衫成了破布,伤口血流如注。
“五叔还请息怒!”
伴随着一道优雅的女声,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唐雪芝。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
唐雪芝扑哧一笑:“没想到吧,三哥。你一被抓,你的手下就乱了方寸。我的人没花什么工夫就将我救出来了。”
“你确实一向擅长逃跑。”傅承勖平静的目光从唐雪芝和魏史堂两人身上扫过,“绕了这么一大圈,我们叔侄三人,又再聚首了。”
“只可惜换三哥成了阶下囚。”唐雪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天字号库房里的东西,我们这一房也有份。三哥你们一房独霸这库房二十多年,如今也该拿出来,分给我们这些亲戚了。”
“你居然也惦记这天字号库房?”傅承勖有点惊讶,“这不大像你的行事风格。”
“你又有多了解我?”唐雪芝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别和他废话了!”魏史堂在一旁听两人慢悠悠地对话,早不耐烦,“魏骥,赶紧把天字号库房交出来,不然我先抽花你的脸,再抽烂你的命根子,让你们这一房就此绝了后!”
这粗俗的语言让唐雪芝嫌恶地皱了皱眉。
傅承勖从容道:“我早说过无数次,库房不在我们这一房手中。你杀了我,我也交不出来!”
“你还想糊弄。”魏史堂喝道,“就你回国后这排场,你好意思说你手里没有天字号库房?”
“我花费的一切,都是傅家的财富。”傅承勖道,“我自打光着脚逃出魏家的门,就没再用过魏家一块铜板。”
“不和你啰唆了!”魏史堂自手下的手里接过一张照片,亮在傅承勖眼前。
“你不肯交代,我就让人把你的心肝宝贝一块一块切下来喂狗!”
那是一张刚刚洗出来的照片。
照片里,一个极其酷似宋绮年的女子靠墙而立,表情惊恐,手里拿着一张今日的早报。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
魏史堂得意,对唐雪芝道:“你说的没错。”
“男人的弱点,不是钱财,就是女人。”唐雪芝道,“三哥不稀罕钱,却把这位宋小姐当作眼珠子。您把她捏在手里,不怕三哥不对你唯命是从。”
在傅家手下的指引下,宋绮年开着梅赛德斯奔驰钻进了一片树林里,沿着一条石子小路,开进了一个农家院落中。
日头西斜,风中已有雨丝飞舞,天色比平时要昏暗许多。
院子里四处都有穿着深色劲装的男人们。仔细看,他们人数很是不少,层级分明,训练有素。
这些都是傅承勖暗中豢养的雇佣兵。往日里扮作家仆和保安,关键时刻提枪上阵,各个都是战土。
宋绮年和孟绪安走进了正堂里。里面灯火明亮,数名干事模样的人正在忙碌着。
阿宽正和小武站在墙上的地图前商议着策略,见宋绮年到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董秀琼居然也来了,正在摆弄着一些作战装备。一见宋绮年,她欣喜不已。
“宋小姐,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宋绮年笑着,又朝一脸不悦的阿宽和小武道,“我来都已经来了,就别板着脸了。以我的本事,非但不会添乱,还会派上大用场呢。”
董秀琼笑道:“其实三爷早就预料到了,说孟七爷怕是拦不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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