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得对。”傅承勖沉声道,“这里比他的宿舍条件好。”
董秀琼正用湿帕子给小武擦着脸和手。听到男人们的说话声,她匆匆抹了一下眼角,才转过身来。
“三爷。”
傅承勖望着病床上陷入昏睡的小武,眉心紧锁。
“问问医生还有什么办法?缺什么药,我会去想办法。”
“医生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董秀琼虽竭力克制着情绪,可喑哑的嗓音还是漏了底,“他的烧已经比之前要退了些,刚才还醒了一会儿,闹着要见您。他一直嚷嚷着什么……他还活着。我没听明白。”
“对。”阿宽也道,“我接到他的时候,他也和我说了这句。”
“还活着?”傅承勖在床边坐下,给小武把脉,“难怪……小武说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阿宽道:“他之前在电话里说,邓启明要杀他太太,两人在拉扯中枪走了火,邓启明反而中弹身亡。小武答应了带邓太太来投靠您,邓太太就把他放了。”
“邓太太也随我们来了。”董秀琼道,“我让人把她暂时安置在配楼里。她没受伤,但也被吓得不轻。”
傅承勖不予置评,又给小武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
“再派两个人过来,轮流照顾小武。董小姐,你也别累着了。等小武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董秀琼和小武的关系虽暧昧,可贴身照顾、擦拭身子这样的活,还是不方便由董秀琼来做的。
吩咐完这一切,傅承勖又安慰了董秀琼几句,才离开了客房。
非常时期,实枪荷弹的雇佣军将傅公馆守得像个铁桶,家中下人们也都一个个提着脚跟走路。
熬了两日,傅承勖睡觉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他此刻眼底青影浓重,双目布满血丝,脸颊也显得削瘦了许多。
也只有等回了家,这个男人才终于展露出了疲惫。
可即便如此,傅承勖还一时不能休息。手下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着工作。
“三爷,那头上钩了!”
“三爷,这笔款子需要您签字。”
“郭总长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您,想约您面谈……”
傅承勖被这群人簇拥着,朝书房走去。看这架势,今夜又要忙到午夜后才能休息了。
同大宅隔着一个后院的配楼里,二楼一间客房此刻归唐雪芝暂住。
唐雪芝冲洗掉了丈夫留在身上的血,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衫裤,坐在门口的走廊上擦着湿发。
傅承勖回来的动静很大。不光大宅霎时灯火通明,连巡逻的警卫也添了人。
“出什么事了?”唐雪芝不安地朝大宅眺望。
唐雪芝的邻居是小双,此刻也正巧在走廊里纳凉。
小双的伤得不算重,可行动上很不便。袁康和大双他们太忙,无暇照顾她,她便被继续留在傅家养伤。
小双是个清冷孤傲的性子,对陌生人尤其淡漠。
唐雪芝问了她,她才冷冷地瞥了一眼:“是傅老板回来了。”
“好大的阵仗。”唐雪芝道。
“你倒挺有闲工夫的。”大双讥笑,“看着不像才死了丈夫的样子。”
唐雪芝窘迫不已,埋着头匆匆回了屋,砰地甩上了门。
傅承勖走进卧室的时候,朝床头的闹钟望了一眼。
还有十来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了。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扯开领带和衬衫扣子,疲惫地坐在窗前的沙发里。
酒精让他紧绷了两日的身躯渐渐软化,也让被压抑许久的疲倦如千钧巨石,拽着意识一个劲往下沉。
可他还不甘心就此睡去。心里有一股压抑了整个白日的躁动终于在这时浮出水面,催促着他拿起了电话。
傅承勖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但手似有自已的意志,拨动了号码盘。
电话从总机转了一道,很快接通,对方彬彬有礼地问来电是哪一位。
傅承勖犹豫了片刻,道:“我是傅承勖。宋小姐歇息了吗?”
宋绮年坐在床头,膝盖上摊着一个硬皮笔记本。
她捏着一支铅笔,漫不经心地写写停停,又将写好的文字一排排划掉。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宋绮年下午补了一觉,导致此刻有些难以入眠。于是她翻出纸和笔,开始构思一篇演讲稿。
虽然不知道经过孙开阳的案子,务本女中是否还乐意请自已去演讲。可在这种混乱、焦虑的情形下,宋绮年觉得自已应该找一点事做,转移注意力。
文思枯竭,宋绮年无意识地把牛骨牌从脖子上解了下来,拿在手里翻来翻去,视线投向不知名的虚空。
突然,墙壁上晃动的光斑拉回了宋绮年的思绪。
光斑正来自她手中的牛骨牌。
灯光透过牛骨上那些小凹坑,在墙上映出一片明暗不一的光斑,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图案!
正要下床看个仔细,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样寂静的深夜,她又正借住在别人家中,能打电话来找她的,只有一个人。
叮咚一声,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宋绮年抿了抿唇,接起电话。
“喂?”
这轻轻的、再普通不过的问话通过电话线传入傅承勖的耳中,如在干涸焦灼的心田里注入了一道沁人心脾的清泉。
傅承勖的唇角霎时绽出一抹温存的浅笑,眼中的碎光好一阵荡漾。
“哪一位?”宋绮年追问,“……傅承勖,是你吗?”
傅承勖这才定了定神,道:“小武找到了。”
“谢天谢地!”宋绮年低声欢呼,“他还好吗?”
“受了伤,但不算严重。董小姐正在照顾他。”
“那我总算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
傅承勖无声地微笑,宋绮年也一时没出声,电话里冷了场。
可两人都没觉得尴尬,只平静地沉默着。
郊野的虫鸣格外响亮,宛如一支永不停歇的月光鸣奏曲,话筒里那轻微的滋滋电流声也渐渐听出了节奏。
半晌,还是宋绮年先开了口:“我……我听了你的新闻发布会了。谢谢你为我发声。”
“应该的。”傅承勖道。
这个男人,口才一向了得,随便给他一个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好一阵。可此刻,他却只说了一句客气话。
“你怕是要得罪司令部了。”宋绮年有些担忧。
“我针对的是孙家。司令部又不姓孙。而且,就算会得罪司令部,我还是会这么做。”傅承勖低语,“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宋绮年握着话筒,却如握着一颗滚烫的、怦怦搏动的心。
斟酌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道:“我还和孟先生聊了一阵。”
“他要说我过去的糗事,你别信。”傅承勖道。
宋绮年笑:“我们主要聊了一下新光会,他和我说了一下你堂妹的事。”
她的语气转向严肃:“傅承勖,你同我说句实话。你认为江映月是你堂妹的手下吗?”
傅承勖抿了抿唇,道:“是的。”
宋绮年深呼吸:“这也是你任由孙开阳纠缠她的原因。”
“并不是我推卸责任,”傅承勖道,“如果江映月是我所认为的那样,她同孙开阳的纠葛,就是她的任务的一部分。”
“可她死了……”
“我们推测,江映月刺杀了孙开胜后,但不知因什么原因没有撤离。孙开阳知道了她的身份,要挟她。她欲杀孙开阳灭口,被孙开阳反杀。这也是孙开阳对她的死遮遮掩掩的原因。”
确实,纵还有一些谜团,但大部分的不合理之处,都变得合理了。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提起这个,宋绮年就来气。
“因为我没有充足的证据。”傅承勖道,“即便在现在,我也只是在推测。也有可能是我错了,间接导致了江映月遇害。”
“那要怎么证实?”
“快了。”傅承勖道,“绮年,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就一定会的。对你的每一个承诺,我都会守住!”
宋绮年紧闭了一下眼,猛然加速的心跳让她的气息有些不稳。
“绮年?”
宋绮年气息稍平:“你这两天都没怎么歇,应该很累了吧?”
“还好。”傅承勖以手撑着头,眼皮确实有些沉。疲倦让他放松了自制力,深藏内心的话脱口而出,“再和我多说一会儿话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话一出口,一股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而出,也让傅承勖倏然一惊,又清醒了过来。
太暧昧了,甚至有些狎昵。弄不好就把这段对话从谈心变成了轻浮的戏弄。
果真,电话那头传来宋绮年支支吾吾的声音:“说……说什么?”
傅承勖扶着额,一脸懊恼和无奈。
宋绮年还真的努力在找话题:“那个……你今晚吃的什么?”
傅承勖无声地笑了。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对面那个女孩是如此的可爱!
“牛肉面。”傅承勖道,“有点忙,吃得比较简单。你呢?”
“孟先生招待了一顿杭州菜。”宋绮年道,“老实说我有点吃不惯,什么都是甜的……”
“那你想吃什么?”傅承勖问,“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做。”
宋绮年想了想,小声道:“海鲜杂烩,烤羊排,蒜蓉面包。我还很喜欢你做的白菜汤。”
这姑娘或许是个精致的摩登女郎,连喷香水的手法都很讲究,但在饮食上她并不追究精烹细脍,点的菜都很家常。
“好。”傅承勖柔声道,“你再忍耐几天,我会把事情尽快处理完,然后去接你。你先安心待在孟绪安那里,别欺负了他就是。”
宋绮年本想抗议自已不是个望夫石款的女人,紧接着又被后面一句话逗乐了。
“他一大老爷们儿,又和我无冤无仇的,我能把他怎么着?”
“那可难讲。”傅承勖轻笑,“还有,他再说我什么坏话,你可别信。他这人说故事最爱添油加醋,二两能给他说成三斤。他口中那些所谓我的风流史,九成九都是他自已的。”
“那还有一成是你的咯?”宋绮年问。
傅承勖嗤笑:“是零点一!你这道算术题零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如羽毛般拂过,让人整个都暖洋洋的,背脊上有一股酥麻之意向四肢散去。
阿宽提着医药箱走进傅承勖的卧室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傅承勖半合着眼,捧着话筒侧耳倾听,表情沉醉,俊朗的脸上浮动着似水柔情。
这个往日不论何时何地都矜持端庄的男人,此刻整个人斜靠在沙发里,呈现极难见的放松姿态。
这时的傅承勖,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上位者,而只是个同心上人打着电话的男人。
阿宽立刻往后退,不敢打搅。
但傅承勖朝他打了个手势。
他认真地听对面说了点什么,语气柔软道:“好的,你也早点休息。明天再联系。”
然后才挂了电话。
看那表情,明显意犹未尽。
阿宽轻声道:“三爷,您该换药了。”
傅承勖这才回过神,起身解开衬衫,露出缠着纱布的胳膊。
阿宽揭开纱布,下面是一道狰狞的刀伤,缝了三针。
“您晚上不该喝酒的。”阿宽抱怨,“伤口有些发炎。”
“哪有应酬不喝酒的?”傅承勖不以为然,又问,“邓启明的尸体运到了?”
“是的。”阿宽道,“老林正在尸检。给您换完药,我就过去看看。”
傅承勖点了点头。
直到午夜,傅公馆才安静了下来。
灯一盏盏熄灭,巡逻的警卫完成了交班,下人们都回了宿舍。
阿宽提着一盏煤油灯,快步穿过寂静幽暗的庭院。
树影里,一道视线一路追随着阿宽的身影。见他走进了一栋配楼,那黑影随即从树影里窜了出来,沿着墙角朝大宅飞奔而去。
配楼的一侧是董秀琼的工作室,另外一侧是一间仓库。
仓库里,数盏大瓦数的灯泡高悬,邓启明的尸体正摆放在下方一张桌子上。脱去了衣服的尸体呈现惨白的颜色,就像一只被屠宰后等待肢解的羊。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正在检查着尸体。
“怎么样了?”阿宽问。
男子用手术刀指着尸体上的弹孔,道:“两枚子弹,分别射中心脏和右肺。这人是当场身亡的。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明显的打斗和自卫痕迹。”
“他太太说和他厮打过。”阿宽皱眉。
“我没找到证据。”男子道,“身上没有新鲜的伤和淤青,他双手完好,连个指甲抓痕都没有。”
阿宽看向邓启明胸口的弹孔:“子弹还在身体里?”
“我正要解剖呢。这就给你挖子弹。”
男子拿起一支长长的镊子,在弹孔里掏了起来。
这个画面就连阿宽都有些看不下去,他将目光移向旁边的桌子。
邓启明的衣物鞋子全都放在上面,还包括那一把裹满干涸血迹的驳壳枪。
阿宽将弹匣退了出来,检查了一番。里面确实少了两发子弹。
“出来了一个。”男子将一枚弹头从伤口里夹了出来,丢在肾形盘中。
阿宽扭头扫了一眼,突然皱眉:“这是点三八的子弹。”
“好像是的。”男子正埋头挖第二枚子弹,“怎么了?”
“这把枪是七六三口径的!”阿宽晃着手中那把驳壳枪。
男子挖出了第二颗子弹,和阿宽一道对着灯光仔细打量。
“也是点三八的。”阿宽道,“现场只有这一把枪?”
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男子忙道:“弟兄们把那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除了这一把手枪,只有一把霰弹枪了。”
“那不对!”阿宽把驳壳枪丢回了桌上,“邓启明不是被这把枪打死的。就这子弹的口径,我估计凶器是一把科尔特左轮手枪……邓启明的太太还在房间里?”
“照宽哥你的吩咐,让阿琳她们在楼下守着的。”手下道,“那女人有什么动静,阿琳一定会……”
话未说完,尖锐的警哨声从大宅的方向传来。
数分钟前。
值夜的管事结束了一轮巡逻,从侧门离开了大宅。这一座古朴的英式大宅放慢了呼吸,进入深眠。
一道黑影从走廊一扇窗户溜了进来,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傅承勖的主卧套房位于大宅东侧的尽头。
门没有锁,黑影推开沉重的大门,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室内并非漆黑一片。套房的起居室里亮着两盏昏黄的壁灯,灯光从敞开的门照进卧室里,照在床上那个隆起的身影上。
卧室的门没有关,傅承勖背朝房门侧躺着,手臂搭在腹部。
黑影朝卧室走去,地上厚实的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路过起居室时,她顺手从沙发上拿了一个小靠枕。
她举起一把已拨开了撞针的左轮手枪,将靠枕挡在枪口处,对准床上的人。
只听噗噗两声,棉絮纷飞。床上那人身中两枪,一动不动。
唐雪芝白净的面孔在一身黑衣和昏暗光线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极其陌生的邪魅与冷酷。
她一脸杀气地走了过去,用枪戳了戳床上的人。
硬邦邦的触感让她脑中警铃大作。
她将床上那人用力一拉。人翻了个身——哪里是人?这是一个戴着假发的服装店假人模特!
可不等唐雪芝作出反应,一道劲风猛地袭来,将她掀倒。
铁钳一般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随着咔嚓一声,肩膀剧痛,手枪落地。
唐雪芝惨叫,整个人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抓着重重摁在衣柜上。头晕目眩的她随即被人反剪着双手摁在了地上。
“三爷!”手下们涌了进来,房间灯光大亮。外头有人吹响了警报口哨。
“没事。”傅承勖接过镣铐,将唐雪芝铐住,然后将她从地板上拎了起来。
一个手下走上前,要将唐雪芝接过去。
唐雪芝突然疯狂挣扎,狠狠踢中对方胯下。那男子惨叫着弯下腰。
“够了!”傅承勖用力箍住唐雪芝的双臂,“省点力气吧!”
唐雪芝吃痛,这才停止了挣扎。
她歪着脑袋朝傅承勖一笑,眼眉里饱含着狭促。
“三哥,你弄疼我了。”
语气竟然也霎时由之前的温顺腼腆,变得邪气逼人。
单看外形,唐雪芝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所以她瞬间变脸,露出凶悍邪魅之色,让男人们看得心里发毛。
傅承勖却是极镇定,目光如古井之水,仿佛那一声“三哥”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
阿宽赶过来时,唐雪芝已被手下押着坐在套房起居室的沙发里。那一把行刺用的左轮手枪就放在茶几上。
阿宽将枪拿起来一看,果真是点三八口径的。
“邓启明是你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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