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上有种独属于世家子弟的高傲,
这种感觉,像是先和人拉开很远的距离,然后再往这距离感里加一点礼貌。
一玉一边帮裴朝朝登名,一边低声给裴朝朝介绍——
这位白长老名叫白辞,是修真世家白家的大公子,身体不好,但医术造诣极高,被归元宗请来做客卿长老。
平日不太授课,也不太管事,只醉心于研究医术。
裴朝朝嗯了声。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听见神仙们说话:
【这不就是命簿里写的,那个总取裴朝朝血炼丹的白长老吗?】
【对。不过裴朝朝现在以这样的身份进归元宗,和命簿里不一样,可能不会再被他取血了。】
裴朝朝这时候也想起来了,
按原定的命运走向,她被江独当药人带回归元宗后,血肉的特殊之处被人发现,于是被关进宗中地牢,每天被取血剜肉。
这位白长老就是她被关进地牢后,取她血肉的人之一。
不过他太倨傲了,就连取血剜肉的事,也都是吩咐身边的杂役来取。
所以命簿里,裴朝朝和白辞没什么接触,倒是白辞的亲弟弟会和她有感情纠葛,
是除了琼光君以外,她的另一道情劫。
裴朝朝思绪飘了一下,倒不是很在意命簿上的其他人。
毕竟她当前的计划只是取琼光君情根而已。
这时候,
一玉已经帮她登完名了,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白辞:“白长老,我听说您身边要招一位晒草药的杂役弟子,您今天来登名处是看弟子名册选杂役的吗?”
白辞没出声,眼睛看着一玉,示意他继续说。
一玉把刚写好的卷宗递给他:“您看一下裴姑娘如何?”
晒草药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也很清闲,
一玉觉得很合适。
那边白辞接过卷宗。
卷宗上写着裴朝朝的个人信息,他潦草扫了一眼,然后闷咳几声。
他身体不好,咳嗽的这几声,眼尾都被晕上淡红水光。
随后,他带着泪意的目光一转,落在裴朝朝身上:“你想来我身边当杂役?”
“我常听说,你们那种小村子里的人,连止血草与安神草都分不清楚。更何况,你眼睛也瞧不见,又没有修为,该如何分辨草药呢?”
他语气倨傲,带着世家式的软刺,高高在上。
话里的隐含意思就是:就你也配给我当杂役?
裴朝朝看见他这幅姿态,生出一点逗弄的意思。
她拿起桌案上几株草药:“晒草药需要认识草药吗?”
白辞皱眉,摊开手,语气居高临下:“谁准你拿了?还给我。”
裴朝朝很听话,把大部分草药放回了桌上。
她手上只留了两株安神草,把玩了一下,却没放回桌上,而是放进白辞掌中,真诚建议:“白长老。心情不好的话,用一点安神草,或许会比对着我冷嘲热讽效果好。”
动作间,指尖无意蹭过白辞掌心。
白辞眼睛眯了眯。
他闷咳几声,直接把草药扔到桌上。
随后,他拿出张手帕,仔仔细细擦拭刚才裴朝朝碰过的地方。
这时候。
裴朝朝低了低头。
白辞也撩起眼皮子,就看着她,擦手的动作没停。
世家子弟都有些虚伪礼仪在身上,不会当着人面做出这样傲慢的举动。
白辞是标准的世家子,现在做出这样的行为,倒是有点挑衅的意思。
挑衅裴朝朝眼瞎。
他在她眼前撕开那张矜贵虚伪的假面,明晃晃展现出厌恶与嫌弃,
可是她看不见。
他慢条斯擦完手,
把帕子往旁边的字纸篓扔。
然而就在这时,
裴朝朝弯了弯身,然后抬手接住飘飘然下落的手帕:“盲人听力很好,白长老掉了什么东西吗?”
白辞手上动作滞了一下。
他盯住裴朝朝,眼尾薄红潋滟,隐有不悦。
然而裴朝朝对他的目光似无所觉,
她摩挲着手帕:“啊,是一张手帕。白长老刚才在擦手吗?”
她温和笑着揭穿他:“不会是因为刚才被我这样的下等人不小心碰到,所以才擦手的吧?”
第10章 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来了。……
裴朝朝这话说得不能更直白了。
还从来没有人把话说得像这样直白过。
温和的声音像把软刃,直接把世家子浮于表面的礼貌击碎,露出后面明晃晃的高傲。
白辞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是没料想到会有人这么说话,有些措手不及。
人间以修士为尊,修士们又唯几个世家和修仙大宗马首是瞻。
白家是修真界的绝对权贵,白辞是白家大公子,身份贵重程度更甚于凡间宗室子弟。
他不需要看得起任何人,只需要高高在上俯视,在恰到好处时露出一点敷衍的礼貌。
甚至不用将话说得难听,只要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点倨傲,就足够羞辱人,却也没人敢点破,没人敢破坏微妙的平衡。
空气里有片刻的安静。
裴朝朝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
她像找到了新玩具,歪了歪头:“是吗?白长老?”
分明是在逼问,
但她的语气柔软又无辜,显得她像是单纯在好奇。
这时候。
一玉受不了这氛围,抢先道:“不是的裴姑娘——”
他顿了顿,打圆场:“不对,你都是归元宗的人了,我该叫你裴师妹了,哈哈!师妹你多虑了,白长老刚才只是在擦手上的药渣,然后……然后手帕不小心掉了。”
裴朝朝点点头,像是信了:“这样吗?”
一玉见状松了口气,忍不住想,这裴姑娘还真是……
白长老这样说话,倒也看不出她不开心,甚至她给出的回应都像是在关心白长老。
又是给白长老安神草,又是帮白长老捞帕子,连最后问的那话,语气也柔软温和极了,像是生怕自己让白长老不高兴了。
不管怎么看,裴姑娘都纯净温和极了。
但怎么又偏偏每句话都像软刀子一样,精准扎在人痛点上呢?
一玉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正思忖着,
然而下一秒,
刚松下来的那口气又一下提上来了——
就听见裴朝朝问白辞:“白长老,是这样吗?”
一玉两眼一黑,觉得自己要撅过去了。
他正想着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然而下一秒,
白辞说话了,语气里有微不可查的嘲讽:“你说呢?”
裴朝朝微微一笑:“我觉得是的。”
她把手帕折好,微微欺身:“那请长老将手帕收好,别再掉了。”
她手落在白辞身前,故意要把帕子放在离他近的地方膈应人。
白辞抬了下下巴,
他指尖微动,凝出一点灵力,要隔空推开她的手。
嘴唇也动了动,想说:脏了,扔掉。
然而话还没说出来,
甚至连那点灵力都还没挨到裴朝朝的手,
就见裴朝朝动作先停住了。
白辞动作随之一顿,掀起眼皮看她。
裴朝朝直起了身子。
她攥着帕子想了想:“擦了药渣的帕子应该脏了,我忘了问。白长老想拿回去,还是扔掉?”
这时候又有分寸得要命,倒把白辞搞得愣了下。
完全难以预料她的行为。
他淡淡道:“扔了吧。”
好像突然被顺毛了。
裴朝朝真的很喜欢看他情绪起起伏伏。
她闻言,拿着手帕说:“既然白长老不要了,那我就拿走了。”
白辞:?
他一口气上不来,剧烈咳嗽起来。
他眼尾晕开薄红,嗓子有点嘶哑:“拿走?”
裴朝朝看着他这反应,玩心被满足,非常满意。
她把手帕收进袖子里:“嗯,它很贵,我没有用过料子这么好的帕子。”
她只是突然觉得,比起把手帕还给白辞,她留下帕子会更让他如鲠在喉。
白辞果然很如鲠在喉。
他太阳穴跳了两下,气得又咳起来,血腥味冲到喉咙口。
抬起眼,却正对上她人畜无害的笑意,
有极短的一瞬,好像被她的笑晃了眼。
白辞突然有点恼羞成怒。
他指尖有点麻,胸腔上下起伏。
想说点什么宣泄情绪,口不择言也好,咒骂她也好,
说一些从未从他高傲的唇中吐出过的难听词汇,说她低劣、下等,怎么配拿他的东西?
说什么都行。
但这些话压得舌根都发涩了,却也无法对她说出来。
他下意识想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却又觉得移开眼自己就输了。
白辞并不是那种会无意义赌气的人,但此刻却迎难而上似的盯着她的脸,压下指尖麻意,拿起笔。
笔尖点在旁边的杂役职务表上。
表上列着招杂役的职务,
其中一条,就是帮白辞晾草药。
他视线始终落在她脸上,手却执笔,
随即,笔尖一划,墨痕覆盖住“晾药材”这一职位——
清闲职位没了。
一玉看着职位被划掉,觉得有点遗憾,
他知道这位白长老性格高傲古怪,想说点什么帮裴朝朝挽回一下这职位。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就见白辞滑动轮椅离开了。
一玉挠挠头。
他看向裴朝朝,语气里有点歉意:“师妹,白长老他……”
裴朝朝本来就没打算要白辞身边的那个位置。
她指了指耳朵,声线柔软:“我听见了,他走了。有采草药的职位么?”
一玉点头:“有的。”
裴朝朝说:“那帮我选个采药的活吧,我之前每天都和村里人上山采药,很熟练。”
她话音一落,
就听见脑子里神仙们说起话了——
【这样的话,那她现在就完全不和白辞接触了啊!】
【琼光君把她药人的身份瞒住了,现在白辞都不知道她的血能入药。】
琼光君把裴朝朝带回来前吩咐过众人,不要把她药人的体质说出去,以免有心之人对她产生歪心思。
【是的,她要是和白辞有点接触,说不定还可能会被发现药人体质的事,现在嘛……】
【要不是她被封了记忆,又不可能知道命簿的内容,我都要怀疑她是因为想远离白辞所以故意膈应他的了!】
裴朝朝听着,弯了弯唇。
是有那么一点故意的成分。
她心说,
但不是为了远离白辞。
只是为了推神仙们一把罢了。
现在越来越偏离命簿中原定的走向了。
很着急吧?
着急的话,就快点想办法把我的命运往回掰吧。
我还等着借机给你们回份大礼呢。
一玉帮裴朝朝选完职位,又带她领了弟子袍服和腰牌,最后把她送回寝舍。
他犹豫了一下,没回自己那,而是去了后山瀑布前。
季慎之常在后山的瀑布前练剑,
一玉一到后山,果然见季慎之在练剑。
不远处瀑布飞流直下,却有水滴聚于季慎之剑锋,随着他剑势游弋。
分明是柔软的水,在他剑下却宛如冷硬的冰锥。
一玉站在旁边,不敢上前打扰。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总想着是季慎之交代他带裴朝朝登名,现在办完事了也该来说一声。
但季慎之不近人情,性格冷得像冰,很少管闲事。带裴朝朝登名,还多嘱咐两句选职位的事,已经是破天荒了,应该是他这样冷淡之人的极限了。
或许大师兄并不关心带裴朝朝登名后续的事呢?
一玉正思忖着。
那一边,
季慎之余光瞥见一玉,剑势微滞。
他像是想到什么,停下动作。
他很少像这样练剑到一半就停下来。
一玉有点意外,不过身体比脑子快,已经麻溜走到他身边去了:“大师兄,我陪裴姑娘登完名,已经把人送回寝舍了。”
季慎之“唔”了声。
把人带回来,也安排了合适的职位,作为恩人,他做的事情也算到位。
再以后,她的事就和他关系不大了。
琼光君客观地想。
他突然觉得空气有点发闷。
练剑时有瀑布的水落到衣服上,衣领有点潮湿,以往这样也不觉得难受,但这会儿却莫名觉得捂得慌。
他用了点灵力烘干衣服,轻轻对一玉颔首:“好,我知道了。多谢。”
一玉点头,又补了句:“对了师兄,她选了采药的职位。”
琼光君顿了下:“她眼睛看不见。”
“对,不过她说她以前在村里每天都要上山采药,所以很熟练。”一玉没想到他会接这么一句,有点意外:“我想着一会儿回去给她画几张护身符来着。”
护身符虽不能让裴朝朝眼睛复明,但里面有灵力,在她要摔跤或受伤的时候,可以托她一把。
一玉说:“明天就能画好拿给她,免得她采药的时候摔跤了。”
琼光君闻言,想了下:“我有。”
他手掌摊开,下一秒,掌中凭空出现几张护身符:“画好的。”
一玉挠挠头:“那拿给她?御剑去杂役峰也就一刻钟多点——”
琼光君收了剑。
他还是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声音也淡:“我去送。”
另一边。
裴朝朝在寝舍里。
她没什么私人物品,住处很空。
归元宗很大,杂役弟子全都住在杂役峰,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小院。
山上很冷。
她没有修为,凡人之躯很难抵御这样的温度。
她是托琼光君的关系进归元宗的,但实际上,归元宗就连杂役弟子都是有修为的,至少也在炼气初期,没她这么怕冷。
所以这里也没什么厚被褥,只有薄薄的一张被单。
裴朝朝把自己缩进被单里,思忖片刻,拿出了弟子腰牌。
弟子腰牌可以用来联络所有归元宗弟子。
她拿到腰牌的时候,江独就连着给她传了几条语音。
[江独:真进归元宗当杂役了啊?]
[江独:不会真是为了季慎之吧?]
[江独:真对他一见钟情?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江独:回话!]
裴朝朝都没。
她这会儿摩挲了下腰牌,给江独发过去一条语音:[来找我。]
对面回复得很快,像是被气笑了——
[你算什么东西?命令我?你叫我来我就来?]
裴朝朝没回。
过了一会。
那边又弹出来几条语音:
[叫我什么事?坦白你留在归元宗的原因?其实我也没那么关心。]
[说啊,什么事!]
[行,不说是吧。我过来了,一刻钟后到,你最好有事。]
第11章 被拆穿 那就不装了
没过一会。
江独顺着腰牌感应到的位置,找到裴朝朝的住处。
他踹开门,就看见裴朝朝坐在床边——
这屋子装潢简陋,只有桌子和床,甚至没有椅子。
裴朝朝身上裹着被单,指尖一下下在腰牌上轻点,似乎在数时间,
手指被玉色腰牌衬得纤白漂亮,像珍贵的瓷器,与周围陈旧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有种异样的恬静美感。
听见动静,她莞尔道:“来得好快,还没到一刻钟。”
口吻似有夸赞,又像诱哄,
有点像在夸一条听话的狗。
江独隐约觉得这语气不对劲,但没细想。
看见裴朝朝全须全尾,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接着,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没好气道:“你这也没缺胳膊少腿啊,没事你叫我来干什么?逗我玩?”
话音一落,
就见裴朝朝微微偏头。
江独觉得自己已经有点了解裴朝朝,见她这样,就觉得她肯定在现编叫他来的由。
江独心说你最好编点好听的。
他脾气差,她如果下一句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他真的会生气——
虽然现在已经在生气了。
他盯住裴朝朝,心里漫无目的地推测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她真诚道:“冷。”
江独愣了两秒:“啊?”
裴朝朝解释道:“叫你来是因为我很冷。”
没编那些乱七八糟的瞎话,反而是直接说了实话,一时间倒是让江独有点无措。
“……冷?”他顿了下,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叫我过来?”
裴朝朝叹气:“怎么能是小事呢。”
她语气可怜兮兮:“我一没有修为,二没有衣物御寒,在这种温度下呆太久会冻死的。”
江独都快听笑了:“冻死?谁要你非要留在归元宗?来之前你怎么不想想?这么高的山,没点修为能呆在这吗?”
意识到裴朝朝毫无修为,他这才注意到她身体在微微发抖,嘲讽道:“为了季慎之命都不要了,笑死。”
裴朝朝敷衍他:“嗯嗯。”
江独见她这反应,却莫名有点不快,感觉自己并不想听见这答案。
真为了季慎之连命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