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朝笑了声:“是。”
当时和司命说的遗物那番话,是她当时用来坐实自己赵三小姐身份的,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这个情境之下还回来。
她和司命都保有最后一点底牌,谁也没亮明身份,现在对着演,自然不可能现在又转过头来自曝身份,哪怕知道是司命挖坑,她也得往里跳:“兄长说得是,我前几日还亲眼见她魂飞魄散。”
这话一落,
赵息烛垂下头,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含情,风流俊逸,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折扇刚才被他扔了,他手里空空,但习惯性地空手做了个开扇子的姿势——
很久很久以前,在天界时,裴朝朝初次与他争胜负,是在读书习字的时候,那时候教他们符术的上神将一把折扇做彩头,那折扇是法器,谁赢了就能拿到它。后来是赵息烛赢了,于是那把扇子就归赵息烛,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有火/药味了,于是赵息烛故意展开扇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两人每次要争个胜负时,若是赵息烛若略胜一分,都会展开扇子摇一摇,那把扇子他不离手,后来即使已经失去了作为法器的属性,他也仍旧拿着。
直到再后来两人关系愈发水火不容,赵息烛依旧保有这个习惯,哪怕两人的关系愈发恶劣,早已不是争斗完后,摇一摇扇子这样小儿科的举动能填平的了。
这更像是经年日久,随着关系从好到坏,千百年里日复一日刻在骨血里的习惯。
他这动作不大不小,做完,自己都愣了下,哑然失笑。
周围人注意到,有点不解其意,以为是他只是习惯性想要摇一摇扇子。
只有裴朝朝知道,他在这和她耀武扬威呢。
好像是某条暗流,越过了所有人,偏偏落在她身边,想要将她卷入。
裴朝朝骨子里的胜负欲也激起来,她脸上没有表露,只是抬头回了他一个笑。
一来一回,
不亚于当着白策这个真正的姘夫的面拉拉扯扯、暗流涌动。
于是气氛有了那么一点微妙,伴着一点/火/药味。
与此同时,
有侍从才想到赵息烛刚才把手里的折扇扔掉了——
那把扇子用料金贵,甚至有法器的属性,只是碰了一碰蝉,就嫌脏随手扔了,倒也是很浪费的。
下人们这几日也摸索到了他这习惯,于是备着新的扇子,见状,恭恭敬敬递了一把新的扇子给他。
那下人一边递扇子,心里一边嘀咕,公子这样的习惯实在奢侈,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把扇子,他弄脏了用旧了也不扔的?
赵息烛接过扇子。
这一边,
裴朝朝目光已经又挪向白策,她再次出声:“而且,我兄长前几日也常打听裴姑娘的下落。我们赵家的下人都知道,都可以证明,裴姑娘的确是陨落了,魂飞魄散,死得不能再死,关于她的事情,我兄长一定没有信口胡言。她确实是死了。”
这话一落。
有点尖锐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尖锐了。
裴朝朝这一句话,直接祸水东引,挑拨似的,把火药味再一次全都吹散到赵息烛和白策之间了。
赵息烛捏着扇子的手一顿。
而白策抬眼看赵息烛。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这位公子,你也认识她吗?”
什么时候认识的,还一直打听她的下落,那岂不是说明她和他有交集?
什么样的交集?
她玩完我就消失了,气息还出现在赵府,是不是就是来找这位赵公子了?
她玩过这位赵公子了吗?难道赵公子更对她胃口?
眼下这番说辞,是不是也是为她打掩护,嘴上说她死了,实则是不想让我找到她?
白策一瞬间又开始焦虑了,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忍不住想要咬手指,撕身上还没痊愈的疤,
他有一瞬想回到那间暗室,回到她鞭打他,强迫他的时光,因为一睁眼,就能看见她,那样昏暗的、血腥味十足的空间里,只有她和他。
他按下那种没来由的焦躁感,抿了抿圆润的唇珠,故作惊讶:“赵公子与她认识,却不知道她其实没死,甚至就在赵府吗?”
赵息烛脸上笑意敛了一点:“你有什么凭据?”
白策手指不着痕迹按了按身上的伤口。
他来之前,已经用治愈术治疗过脖子上的伤,眼下那块被薄夜撕下来的皮肉已然愈合,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但是身上那些鞭痕、咬痕、抓痕、掐痕,他鬼使神差放着没动,他换了新衣服,于是那些痕迹都被衣服遮盖住,没人看得出他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实际上衣服里却是斑斑红痕,大部分都是她留下的。
他这时候,又克制不住地按了按自己胳膊上的一处抓痕。
伤口被扯开,尖锐的疼痛袭来,他想说,他全身上下都被她弄过了,抓过咬过,也温和亲吻过,
因为太亲密,他的气息渡进她身体里,所以他可以感应到。
可是——
这都是她强迫的。
他割裂地想要以此做凭据,又割裂地排斥将这话真正说出口。
他是来报复她的,正是要报复她这些行径!
他想着,压着心里翻涌的戾气,无辜地笑起来,选了个更模糊的措辞:“我和她很亲密,所以能感应到她就在贵府。”
他眨眨眼,少年人眼睛很亮,唇珠饱满,笑起来不显女气,有种纯然爽朗的感觉,彬彬有礼的:“至于怎么亲密,就不太方便说了。贵府能不能让我住个一天半日?我会找到她证明的。”
真诚,彬彬有礼。
周围人对白策的观感都更好了。
只有赵息烛将扇子捏得嘎吱作响。
有多亲密?
不愧是当姘夫的,这样的话也好意思说!下不下贱?
还下榻!
他几乎要气笑了,脸上在笑,眼底冰冷,开口想要赶人。
结果一侧目,就对上裴朝朝的笑眼——
赶人,赶人,怎么赶人?
难不成要说你和我三妹妹有婚约,只有以我三妹妹未婚夫的身份能住进来,但你现在在这里恬不知耻说和别人亲密,不合适吧?滚出去!
万一这姘夫就是不要脸,认了这桩婚约,进来找人呢?
而裴朝朝现在就顶着赵木楹的脸和身份,他们接触,有天然的优势!
赵息烛原本要赶人的说辞一下就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好样的。
你真是好样的!
他看着裴朝朝,冷笑了声,这一下,气氛变得更剑拔弩张,他懒得找借口,笑意都全然收敛起来,张了张嘴,准备直接叫白策滚。
然而就在这时,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打碎,周围下人们本来身上皮都绷紧了,听见脚步声,就像松了口气一样,赶紧循着脚步声看过去——
就见来的人是赵家家主!
下人们立刻弯身行礼,声音震天,像看见了救星:“见过家主!”
赵家家主快步走过来,叫下人们免礼。
他刚才听见下人们汇报今日之事,说赵息烛发神经,不让赵木楹嫁给白家,结果白家小公子又上门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场面混乱极了。
他速速来主持局面,看看赵息烛,看看白策,然后直接大手一挥,叫下人退开,笑道:“白小公子刚才说什么?要在这里小住半日?小住好,小住好,反正你也是我们木楹的未婚夫,虽还未正式订亲,但我心里看你这孩子就欢喜啊!”
谁要阻拦这俩人的婚约都不行!
赵息烛苏醒时体内有神力波动,他一个做老子的绷紧了皮,不敢得罪不敢忤逆,但是留下一个白策还是名正言顺的!
赵家家主想到这,大手一拍,一锤定音:“就住在这!住!住两天,住三天,想住多久住多久,好好和木楹培养感情!”
和这拍掌声重合的,是——
赵息烛手上一用力,咔哒一声把扇子捏断了。
而这一双声响中,
又是白策彬彬有礼的声音:“多谢家主。”
——订亲是不可能订亲的,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赵木楹,但不如顺势留在这,找裴朝朝,必然把她揪出来。
还有裴朝朝含笑的声音:“好。”
——气死你了吧,赵息烛。
几道不同的声音一起响起来,杂乱得不得了,场面热闹,
而赵息烛一垂眼,
就看见裴朝朝应声的同时,正也抬眼看着他,在笑。
漂亮的,惹眼的,极有攻击性的笑。
于是又是“咔”的一声。
刚才被折断的扇子,这一下,直接被捏成齑粉了。
第60章 这样的姿态 过于亲昵
白策就这样留在了赵家。
赵息烛怕裴朝朝借机和白策见面, 所以将她盯得很紧。
要接近她,兄长的身份甚至比未婚夫的身份还要有天然的优势,于是他大部分时间, 都刻意跟着她。
她回屋,他就坐在外面的院子里, 自己和自己下棋。
她出门, 他就走在她旁边。他也不和她说话, 气氛僵硬而安静。
甚至连她睡觉的时候,他都合衣睡在偏殿——
他的行为保有兄妹间恰到好处的、该有的分寸, 足够亲近,却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程度,没人觉得成年兄妹间这样不奇怪, 但要说逾矩, 确实也不逾矩,于是也没有劝阻的由头。
他将她盯得很紧,密不透风, 让她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触白策。
裴朝朝确实被盯得不胜其烦,
赵息烛到底是少有的,能和她正儿八经博弈几局的对手, 他算是了解她, 总有办法膈应她。
她又烦躁, 又亢奋,骨子里的胜负欲兴风作浪,
于是在赵息烛密不透风跟着她的第三天,她走出了赵府的大门。
跨出门槛时,回头看,发现赵息烛还跟着她。
她脚步微顿, 眼梢抬了下:“你在跟着我吗?”
赵息烛姿态闲适,轻轻摇了摇扇子,笑意很散漫地嗯了声。
这是这几天两人间的第一次对话,
一问一答,问的人问得很顺口,答的人也答得所当然。
倒都是很自然的姿态,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此前几日一句话都不说的那种氛围很尴尬。
裴朝朝知道他为什么跟着自己,但两人都默契地留了一点底牌,对着演,没拆穿没点破彼此真实身份,
于是她也没问他为什么跟着,没将矛盾挑明,指了下门外的街市:“我现在出府去,你也要跟?”
赵息烛漫不经心:“跟。”
裴朝朝这时候将矛盾挑明了一点:“为什么我出去你也要跟?”
赵息烛四两拨千斤,将那点矛盾按回暗处:“外面很乱,赵家仇家又多,三妹妹一个人出去乱走,不安全。”
裴朝朝漫声说:“那你还真好心。”
赵息烛笑起来:“做兄长的,应该的。”
他睨了她一眼,收起扇子,似笑非笑比了个请的姿势:“走吧,出去逛逛。”
裴朝朝却没有顺他的意思,
她驻足不动,注视着他,然后突然笑出声:“真把自己当好兄长了?”
他不想把矛盾挑明,她就步步紧逼,咄咄逼人:“是怕我一个人出门不安全,还是怕我撇开你去找白策,还是怕我在外面走着走着不小心走到白家去?”
司命闻言,脸上笑意收敛了一点,垂眼盯住她。
她很聪明,能洞悉七八分人心,胆子也很大,再用这胆子赌上两三分,于是这世间事就少有她无法算准,无法掌控的了。
总归他已经将她的身份猜出来了,她就算把所有矛盾抬上明面,也不过破罐子破摔;
现在这兄长的身份进可攻退可守,进一步,可以说是已经发现她的身份在陪她演,可是要退一步也很容易,也可以是根本没发现她的身份,只是怀疑,只是试探。但她摊牌了,就回归宿敌的身份,明面上斗起来,顺着她的行为,可能他就能更早一步猜到她后续的具体打算,精准使绊子。
他指尖在折扇扇骨上摩挲,心里突然没由头地升上来一点儿无名火。
干什么?
好好的平静的日子过不了两天,成天就挑衅他,他把矛盾按下去,她还要硬生生再掀上来是吗?
他这边心里想着。
那一边,
裴朝朝又动了下。
她抬了抬手,指尖点在自己下颌,拇指和食指合起来,竟真做了个要撕开面具的姿势——
真要摊牌!
赵息烛眼皮跳了下。
心里那股火气一瞬像被浇了油,直接猛窜上来,越烧越烈,他气到这程度,竟看着她的动作,不可思议地笑了声:“你干什么?”
脸上笑意全都收敛住了,她明明没有说话,可是动作间带起的一点儿微弱气流好像都如同蝴蝶振翅,正扇在他耳膜,带起一阵一阵尖锐的耳鸣,
他听见自己心里在质问——
疯了是吗?!
难道你就没想过,我早一步猜到你的打算,是真的会要了你的命吗?
是真的胆子大到拿命来赌,还是太自傲,之前在重明境里没死成,就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可一世,即使摊牌了被猜到了,我也玩不过你?
还是——
觉得我会心慈手软?
那一边,
裴朝朝听见他问话,反问:“你是在怕什么吗?”
语焉不详,什么也没点明,
但听在赵息烛耳朵里,就成了挑衅,他怕什么?她以为他有什么好怕的?
重明石,从善剑,天铁,升仙台,他知道的比她多太多,即使同在凡间,但谁在劣势,她心里没数吗?他难道还怕和她正面刚起来不成吗?!
他几乎要气笑了,捏住扇子,眼睛盯着她的动作,看见她捏住下颌那点皮肉的指尖开始一点点用力,似乎是在脸上覆了张人皮面具,而现在就要将面具撕下,对他露出真容;他心里的声音不停叫嚣,让她撕让她撕,她发疯了想自寻死路自曝身份逼你早点对付她,就让她自食恶果——
然而就在她揪住下颌皮肉,似乎要扬手的那一刹那!
——赵息烛又猛然抬起手,用折扇压住她的动作。
他额角狂跳,胸口略略起伏,目光阴翳得吓人,像一把漂亮却沾血的冷剑,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压迫感:“够了。”
裴朝朝动作跟着顿了下:“什么够了?”
她抬眼看着他,半晌,眨了下眼,露出个笑意来,顺势松了手,没再将手放在下颌处。
赵息烛则平复着呼吸,没有说话。
他冷脸看着她,心说我说什么够了,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不是一定要摊牌吗?现在被我喝止住,你又要换个什么法子来向我摊牌?
她做事情很疯,倒不是不顾后果,而是她自诩聪明,可以承受一切后果,
同样的,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不会收手。
赵息烛了解她,这时候看着她,心中思忖她又要耍什么手段,自己又要用什么手段阻拦她摊牌。
他思绪快速运转着,寻找对策,倒是一时忽略了一点——
他为什么不想她摊牌?
他盯着她,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绷紧,怕她再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甚至于,他周身灵力又开始波动起来,似乎准备随时反应,随时拦下她。
也就在这时,
裴朝朝抬了抬手。
她捏住了他折扇一端。
赵息烛垂下眼。
裴朝朝笑着说:“只是脸有点痒。”
她根本没戴什么人皮面具,这时候脸还没彻底恢复,依旧是赵木楹的样子,没必要再往脸上套一层东西。
就算刚才真把脸皮扯烂,也还是这张脸,扯不下任何东西,更露不出她原本的样貌。
吓一吓他而已。
她佯装困惑问赵息烛:“但兄长刚才看起来很紧张,在怕什么?”
赵息烛扯了扯唇:“……说过了。”
他说:“是怕你一个人不安全,外面乱。”
裴朝朝哦了声,没反驳。
但她知道,他在怕她将粉饰的太平打碎,怕她将一切推上明面,怕她和他争斗起来。
在天界漫长时光里,长久的敌对中,他确实想要了她的命,想将她踩下去,想胜过她,他们的积怨在一次一次争斗中累计叠加,越来越深,可是回过头来,只要给他一点好脸色,给他一点安宁的错觉,他还是不忍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