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却摇头轻笑道:“这可不止是家宅之事,江上小菩萨,朕来蜀都的路上也见过。”
不顾谢璧的惊讶,少帝沉静回忆道:“那还是在潭州——她是个极为难得的女子,看事情甚准,还是个良善有仁心的……”
“都说修身治家,方能治国,若是你们二人能重修鸳梦,在此时节一起为国效力,那定然再好不过。”
谢璧缓缓握拳,心头浮现无数思绪,轻笑一声,艰难开口道:“劳烦陛下牵挂,臣定然会将私事办理妥当,也绝不会影响国事。”
少帝点点头,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静默了片刻,谢璧忽然道:“臣听闻这次建坝抗戎,唯有江西联名请旨不修堤坝……陛下也允准了……”
“是啊,朕不准又有何法子,自古以来那地方邪气,向来是能夺人性命的,就算朕答应了修堤,也不曾有官员敢去啊。”
谢璧抬眸,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出人意料的话:“若陛下真的想要修江西之堤,臣愿亲自前往修建。”
“什么?!”少帝面色变了:“你怎么突然又开始不要命了,那地方卷走了多少条人命,都是妄图修堤修桥送了性命的人……你也莫要全然不信,做事还是要谨慎几分。”
谢璧轻笑道:“此事蹊跷,蹊跷之事,多半是人为,臣想,也许是天意帮谁背了锅,顶了罪。”
“你是疑心江西修堤坝一事有名堂?”少帝摇头道:“那你想多了,你也知晓,江延当时就丧命在此地,秦凌从前也在此地任职,他对治水也颇有研究,可就连他也是在那地方蹉跎年华了——因此先帝才将他放入京城,刑部那里有从前的卷宗,你若想看,就尽可拿去看罢了。”
话已至此,谢璧也晓得多说无益,事情究竟是如何,还是要自己探勘一番。
他转了话题,和少帝开始聊未来的作战计划。
少帝越听眉心越是紧蹙:“这计谋听着倒是固然是好,但恐怕太过委屈你了。”
要想让北戎彻底相信,谢璧自然还要继续和朝廷决裂,受尽委屈和挤压,才能让北戎更加相信。毕竟谢璧从前一直为朝廷效力,突然和将军一起暗中投靠北戎传递消息,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少帝笑道:“其实这倒也说得通,痴心错付,往往决裂更深,爱之愈深,越是容忍到忍无可忍时就不再顾念旧情,只要你配合朝廷演好这场戏,想来他们也不会生疑。”
谢璧听着听着,思绪不由飘到了江晚月身上。
他如今愈发如此,不管是相关还是不相关的,思绪宛若控制不住般,一次一次想起她。
每次一想起,胸腔就泛起酸涩的沉痛。
谢璧笑着应付了几句,走出了大殿。
刚走出大殿,便有一个小公公上前道:“谢大人,我们祖宗请您过去叙旧。”
谢璧顿了顿,知晓是蔡京想要见他。
谢璧略一思索,跟随那人一起去了蔡京的家宅。
蔡京坐在池边,正在安静垂钓,他身边有两个权宦,都是他身边的臂膀,两人围着蔡京说笑,偶尔对着池子撒下一把鱼食,吸引鱼儿游到岸边上钩。
蔡京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谢璧,站起身寒暄了几句:“谢大人远道而来,我已准备了晚宴,大人留下,我们一起用膳。”
谢璧笑着推拒了:“我后日便要启程,还要去看看老母和老友,在此谢过公公美意。”
蔡京也并未刻意留他,笑里藏刀问了问潭州如今的情况。
谢璧也含笑和他寒暄了几句。
蔡京话锋一转,又道:“谢大人深得陛下宠幸,但行事也要小心,竟然孤身进东都和多荣见面,你也知晓,如今降了北戎的将领官员不少,还有不少人首鼠两端,令人不齿,大人一去北戎,众人难免多心,就算陛下知晓大人一心为国,也耐不得旁人如此诋毁……我也是多一句嘴,大人可要多为自己着想……”
“多谢公公提醒。”谢璧笑道:“公公一心为国,可知晓如今江西修堤之事一直在延误?”
蔡京皱了皱眉头:“江西修堤?你说的是淦州吧,那地方水患多,当地的老百姓宁可受饿也不愿治河,你年纪小,不知当时之事,此地但凡修缮河道必会出事,此地河道的确不能轻动……”
谢璧笑而不语。
淦州连年受灾,户部照例会下发就灾银子。
因江西是蔡京老家,所以江西的受灾银两都由此人分发?
而秦家和蔡京,何相也都甚是熟稔。
谢璧飞速思索着,笑道:“蔡公公身在朝廷中枢,我如今只是个闲散之人,公公既然知晓前因后果,那我也不多说了。”
两人又含笑交锋了几句,谢璧告辞离去。
蔡冲身边的秦公公将谢璧送了出来。
秦公公一直欲言又止,倒好似想要说什么。
谢璧也看了出来,淡淡道:“公公是有话想说?”
秦公公点点头,低声道:“大人有所不知,陛下的生辰日也就要到了,都说彩尾鱼是祥瑞,宫廷已许久未曾见过了,如今总算安顿了下来,我们也想让陛下开心开心,可您也知晓,这东西在潭州九悬湾里呢,哪儿能说有就有啊……”
谢璧颔首听着,心里倒是很奇怪,不晓得此人为何会对他说起难处。
他如今是在潭州,但他并不愿接手此等事,更何况这等事劳民伤财,伤人性命,今年有了祥瑞,是不是明年还要,皇帝的生辰日有了,皇后的呢?
如此越来越穷奢极欲,倒不是卧薪尝胆,认真备战的模样。
秦公公话锋一转道:“毕竟上次拿到彩尾鱼,还是从你家丫鬟手中得来,我记得那还是冬末春初,冬日是如何将鱼采来的……你可知当时的场景?究竟是找了谁去捕鱼,可是在潭州找的人?”
谢璧一时错愕,彩尾鱼不是秦家捕来的吗?
谢璧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记错了吧,怎么会呢,我家人怎会做这等事,”
“我记得就是你家人给的啊。好像……好像是个叫秋璃的姑娘。我们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当时她说是谢府为了给你求情嘛,特意去捉的,我们才收下……”
谢璧喉头突然被扼住,他全身轻颤,缓缓握紧手掌,因用力过大,手背青筋暴露。
“谢大人……”秦公公很是惊讶,犹豫道:“你看那彩尾鱼……”
谢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周遭的人和事如同漂浮在水面上,迷蒙不清,他将手掌紧握又松开,勉强保持着平静的模样,强笑着应付几句,缓缓走出蔡宅。
出了门,全身的力气似是霎时被抽空了,谢璧扶住墙沿,往事如刀,一幕幕掠过心头。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从大理寺回家后,她忽然变得苍白羸弱,如同大病了一场,却笑着说是吃食不适,让他莫要担心。
怪不得她突然极为怕冷,春日总要盖着厚被子,夜里还会偶尔颤抖,似是在梦魇中挣扎……
怪不得她开始惧水,所以那夜她未曾逃脱,差点真的丧命于水中……
所有的迹象指向同一个答案,彩尾鱼是妻在严冬时,亲自去九悬湾捉来的。
清晰的,无可置疑的事实,让所有的疑惑和蹊跷,都瞬间有了答案。
谢璧全身泛起凉意,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他的妻,为了救她,竟然真的只身去了九悬湾。
她不知东都门路,也不晓得权力博弈,唯有一腔孤勇。
因了爱他而有的一腔孤勇……
因此,她暗中独自离府,冒着风雪严寒,一个人去了千里之外的冰封河边。
谢璧不敢去想,江晚月是怎么独自在那等严寒酷烈的激流中,寻那小小一尾鱼的……
她定然无比恐惧。
要有多少爱意,才足以战胜那些恐惧啊……
而他谢璧,何德何能……
半晌,谢璧察觉出真实的窒息感,才想起一时只顾心痛,竟忘了呼吸。
谢璧如同被抽光所有力气,一步一步,眼眶湿润,走在大街上。
他不想回谢家,也不愿看到熟悉的人。
他沿着街,找了个无人知晓的酒店。
一进门,谢璧就要了很多坛上好的酒。
他对着碗口喝了几口,酒液淋漓,可他不管不顾,只是喃喃道:“真傻……真傻……”
她真傻。
明明早该知晓他这等长在权贵之家的人,不在意真心,可她偏偏孤注一掷的把真心尽数给了她……
她真傻。
就算真的想要救他,也有无数种法子,可她偏偏选了最不顾自己安危的方式。
谢璧边喝酒边苦笑。
他记得,当秦婉将画着彩尾鱼的画给他,她曾轻声质疑,说彩尾鱼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他还曾经奚落,说江晚月怎会知晓彩尾鱼的模样。
她如何会不知晓呢。
彩尾鱼本就是她亲自捉来的啊……
谢璧心尖颤颤的,溢出难耐的酸涩,缓缓上涌,鼻腔和眼睛都被无尽的悔恨淹没。
他难受得想要流泪,可偏偏一滴泪也流不出。
谁能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去做?怎么弥补……
他情愿为她做所有的事。
可她如今,什么都不缺了。
她用离开后的日子,直白又残忍地告诉了他,没有他谢璧,她反而过得更好。
谢璧踏着凉如水的月光,神情恍惚,辗转回了家。
这些时日,他给她写了很多信。
他把每封信都写得很长很长,长到如同夫妻间对烛夜话,絮絮日常琐事。
写信的时候,他可以骗自己,他是在给他的妻写信……
可她早已不是他的妻了……
可他们还是夫妻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说起日常……
可他又怕,他怕他说得太多,弄巧成拙,反而因不知分寸,惹了她厌烦。
在东都时……在东都时她就是如此对他的啊,只要在家宅之中,她似乎永远跟在他身后,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距离。
他想找她说话,她一直在,他想一个人清净,她也可以瞬间没有任何存在感。
只有此刻,谢璧才晓得,原来当时自己一回头江晚月就在,是何等的迁就……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连示好都小心翼翼,是刻意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兜兜转转的命运,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也是上天对他的救赎。
蜀都春日来了,百花争艳的春日,蜀都女子的发髻上,插着芍药,玉兰,和很多艳丽夺目的花苞。
衣香鬓影,灼灼光华。
谢璧走在满是贵女的宴席之间,脑海里唯有一个画面。
江晚月在碧胧峡的湖畔边清洗竹子,碧绿深湛的湖水流淌而过,她抬起的侧脸笼了朦胧春光,清艳濯净,她的发间,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翠色叶片。
那是她用芦苇和草编的叶片发簪,点缀在发间,朴素清雅,远远望去,宛若叶片落在鬓发上。
她如同山间精灵,纯净美好到他忽然开始害怕,害怕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回去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很想很想江晚月。
发疯一样的想她。
想要再见面,想要再听到她的声音,把天地间所有美好捧到她面前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
他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她也陪在他身边。
碧胧峡是异乡,但有她的陪伴,他从心底安然踏实。
可蜀都,明明有这么多的旧人,心口却无比空落,如同落满大雪,空无一人的庭院。
没有她的地方,太冷了……
冰冷得让人无法忍受。
谢璧从京城回到了碧胧峡。
一路上看到熟悉的山水,温婉爽朗的湘音,他的情怀心思,不似客居,倒如同归乡。
碧胧峡的百姓们都来城门口迎谢璧,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满是牵挂和担忧,在看到谢璧安然无恙的一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关怀议论。
“大人,朝廷没有怪罪您吧?”
“大人所做之事都是为了朝廷,为了抗戎,朝廷不能冤枉大人啊!”
“大人和将军一心为国,朝廷打压国士,让人寒心啊……”
谢璧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缓声道:“陛下是明君,朝廷中也都是正直之士,诸位放心,朝廷未曾难为我,你们也切莫因我诽谤朝廷,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对大家不好。”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谢大人身为重臣,受了朝廷冷落误会,非但没有怨气,却温和的开解他们,为他们着想。
想来朝廷也该善待谢大人吧。
谢璧纵马前行,眸光扫过人群。
他心底的渴望疯狂滋长。
他渴望在人群里寻找到她的影子。
人群渐渐稀落,她始终未曾出现。
谢璧心头涌起强烈的落寞,身后的伤口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这一路千山万水,他念着她,为了早些见到她,一路不曾停歇。
到了尽头,才发现无人等他。
可从前下朝时,她都会早早等在屋门前,笑着迎向他……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晓得那画面多珍贵多温馨多想留住。
谢璧失落片刻,心头忽涌起一阵自责。
事到如今,他对她仍有期盼,这期盼,仔细思索,是在盼望她的付出。
多可笑。
难道这就是他谢璧的爱意?
付出几分,就急迫地想要人家回应,但凡对方未曾回应,他就受不了这冰冷疏远。
可她一心恋慕他时,他何曾有过半点回应?
她独自忍受着爱而不得,得而苦涩。
如今换成他来尝,他却受不了……
谢璧几乎要鄙夷自己。
谢璧走后,众人也渐渐散去,各回各家,但大家的窃窃私语却一直未曾停下。
“谢大人说那么话是让我们放心而已,你没看出来,有两个高高冷漠的侍卫看守着谢大人,腰间佩刀,那是朝廷的耳目,专门盯着大人的……”
“唉,谢大人为了抗戎,一日日在山沟子里钻,日日不见君王,若是有奸佞之人说些什么,那谢大人定然会被朝廷挤兑了……”
“如今为朝廷做实事是真难啊……那些人非要说大人勾结将军,这是想要大人的命啊……”
江晚月编竹的手一顿。
高处不胜寒,朝廷上层的权力斗争,动辄要以命相搏。
她不知谢璧如今的境遇,但想来,风刀霜剑一日未曾停歇。
她心里默默想着,手里的活儿始终未曾停。
从成婚前,她就惦他念他,待到嫁入谢家,更是每日提心吊胆,但凡他回府晚几分,便会胡思乱想,煎熬难耐。
她将他的安危,喜忧,沉甸甸放在心,可她于他,却只是轻飘飘的人。
情字太沉重,人还是该为自己活着。
江晚月淡淡想着,抱着竹子回头,却登时一怔。
谢璧一身青色鹤衫,清俊眉宇染了奔波跋涉的疲惫,唇角却含着笑意:“我回来了……”
不待江晚月反应,谢璧已将她怀中的竹子抱走,放在槐树下。
回头时,她仍怔怔站在原地,手臂轻垂,似是未来得及做反应。
他很想牵起她的手。
如同真正的夫妻,夫君归家,牵起妻的手,相视而笑,轻言一路见闻。
这是他本已拥有的,本是上天给他的福气,可他不曾珍惜,如今,上天收走了。
江晚月已经回过神,福身为礼:“大人回来了,一路奔波,早些歇息吧……”
她行礼的姿势很标准,因了标准,更显疏离,这是她在东都谢家时学会的,最终如一把利刃,扎在了他心上。
谢璧胸口起伏,她怎能如此冷静?
她为他去冬日的九悬湾,豁出性命救了他,又在他归家后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那时她也如此冷静。
谢璧向来清冷端肃,可此刻,他真恨江晚月这番沉静的模样。
谢璧胸口起伏,心头情绪翻涌,他一步一步,将江晚月抵靠在院墙上:“你又在赶我走?我看到你,不觉疲惫。”
江晚月不敢和谢璧的目光对视。
她很害怕,害怕这样直白,莽撞,不知分寸的目光,谢璧沉静清隽,两人表面上始终是疏离守礼的,他如今这等模样,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
江晚月近乎麻木道:“大人……大人累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璧一把握住江晚月的手腕,双眸定定道:“好冰的手——你手腕一直这么凉?”
江晚月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出他的禁锢:“还好,天气冷了,大人……”
“是天气冷还是九悬湾的水冷?”谢璧凝视江晚月,语气涩然,一字一句道:“晚月,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为了救我出大理寺,去九悬湾捉来彩尾鱼,交给了秦内监!”
他本不想当面说的。
他本想着,他可以暗中对她好,将此事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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