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前识字的百姓登时一阵骚动,一传十,十传百,长队如潮水般沸腾,众人拥向码头,不少人已经在混乱中被推入江中,船工们勉力维持着秩序,拿起绳子才把他们捞起来。
码头逃难的百姓迅速塞满了这两条船,江晚月和船员面面相觑,他们面对乌压压的人群,已经不敢靠岸,只能向岸上喊话,说是明日定会再来。
谁知岸边一声怒喝道:“谁家的船!停下。”
船工回眸,却见几个卫士走来,上下审视客船道:“谁让你来接他们的?”
船工皱眉:“如今朝廷已开了江禁,来接人怎么了?”
“接人?!如今连战船都没有,哪有船接人?!”那卫士很凶,一脸理所应当:“快快快,把这些人都赶下来,你们这几个船我看不错,也莫要开走了,江陵要打仗了,匹夫有责懂不懂,船留下,就当战资了。”
船工这才晓得为何今日无民船来渡口接送这些可怜的百姓,大约来的船,都被官府扣押了。
上船的百姓看情形有变,开始哀求那卫士,船工拳头攥得硬硬的,恨不得一拳打在此人脸上。
此时,一道柔和温婉的嗓音响起:“这是专门救送北方百姓的船,并非战船。”
船帘被掀开,一个甚是貌美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肤色过于苍白,从晦暗的船舱走出时宛若在发光,偏偏神情又甚是淡然,唯有眸光,平静下暗藏一丝灵透。
“你们擅自扣押救人物资,按照新律,可是死刑。”江晚月扫过卫士不以为然的面色,直接举起手中的书籍,淡淡道:“这新律是陛下到蜀都后发布的,首要条例便是救助百姓——你们自然觉得,如今正是战乱,从上到下,并无人追究你们,但陛下如今已到蜀州,正是对抗外敌,上下一心之时,若有一日,朝廷追查起今日救助不利之事,两位恐怕是首当其冲吧!”
“若你们真的为自己着想,为上级着想,便该主动配合我们护送灾民,如今乱世,不能驱除北戎,也至少保一方安宁。”
那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姑娘一番话并不气急,语气徐徐,却让人莫名心思纷乱,不敢动手。
但他们也听说过新律,只是根本不晓得是何内容,这姑娘能引经据法,也许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
两人经江晚月这么一提醒,嘀咕一阵,还是决定将此事禀告给上级,这些灾民到底救不救,到底怎么救,一直都无人给他们准确的文书和章程,若是日后真的扯皮,他们人微言轻,拿去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裴昀和江陵刺史等人恰走到江上亭楼,看此场景,几人心中都是一震。
他们也看了新律,为维护渡江后的稳定,朝廷在明面上自然会把救人放在第一位,但救人需人力,物力,财力,在战时,可是不小的开销。
再说这难民该哪个州去救?出了事又是哪个州的责任?朝廷一直没说清楚,众官员信奉一动不如一静,更不愿去掺和。
但无视这些灾民,他们心头也惴惴不安,唯恐朝廷秋后算账,以安民心,可他们未曾想到,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一个姑娘,却能准确道出他们的忧虑。
陛下来江陵时,倒也表露过对民众苦难的不忍,如今陛下逃难顾不上,但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待日后平定下来,就算为了给平定民愤,也定然会将这些救助民众不力的官员裁撤惩处一批……
江陵官员看向裴昀,如今陛下甚是信任他,倒是让江陵官员对他也生出几分信任:“那依你们看,此局该如何破?”
裴昀眸色深深道:“依我看,有愿意帮忙渡人的百姓自发前来,是大人之福,如今并不需要大人出面,只要将救灾钱款拨一些给民船,派人维持好江边秩序,配合民船运送,莫要让这些善良的百姓寒心便好。”
江陵官员频频点头,江家的船队出现在他的辖内接送人,仔细想来,倒也减轻了江陵的压力,至于这些难民要去何处,那就和自己无关了。
江陵官员想清楚这个关节,特意拨了二十万两银子,去和秦朗谈下了运送灾民之事,还吩咐了江畔兵士不许怠慢江晚月,务必配合江家维持江面上的规矩。
秦朗自然愿意配合官府,立刻将从前的十个大客船拿出,供江晚月调配。
如此一来,江边官兵倒被江晚月指挥,江晚月手下的船队渐渐摸索出了规矩,每日开十只大客船过来,不拘每房一人,而是将每房的空间用到极致,在保证一人一床一帘的基础上,一房能塞四个百姓,一个船约莫是百人,一天便能运送千人抵潭。
秦顺等人都想着这倒是个和官府打交道的好机会,秦家一荣俱荣,也都甚是配合,至于江家那些普通船工,大部分男儿未曾征战沙场,却有几分血性,再加上报酬不少,干得比平常还要卖力,想着在北戎兵士来之前多救些人。
裴昀深知江晚月渡难民抵潭,路上并无甚危机,难就难在潭州的官员也许并不愿接收百姓,裴昀将江陵两个抗戎不利的官员斩首,却暗中放出话来,说此二人未曾安置好百姓,违逆了圣意,特斩首示众。
此话传到潭州官员耳中,大家皆不敢阻挠逃难百姓入潭,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不作理会。
搭船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和两河逃难而来的普通人,拖家带口,即使是逃难期间,大多数人也甚是遵循规矩,按来码头的时辰依次排队,即使江晚月等人并不愿赚钱,写清了是救济之船,但是百姓还是或多或少留下衣帛财物,即使手中无钱,也会给几个铜板,以报恩情。
但渡船的事情并非事事顺利。
先是没过多久,有不少船员提出要离开客船,江晚月问了才晓得,上船的百姓因为恐惧,都有不少问题,又不晓得船的情况,未上船时争着上船,上了船又开始忐忑怀疑,拉着船员百般哭泣询问,船员深受其苦,之后还有几个百姓听闻传言说此船是北戎人所开,情急之下绑架船员之事,此事最后虽解决,但船员虽却心神俱疲,纷纷离开。
江晚月吸取教训,将从前的京城册子改成了江家船队的介绍,包括船线,船只大体情况也有大概介绍,甚至连谢璧办理的关凭也放了上来,还有坐过渡船的乘客称赞感叹渡船的文章。
这些资料都放在进船的最显眼处,好让大家知晓,众人看到朝廷关凭等,也渐渐放下心。
至于不愿在渡船上的船员,江晚月也统统放行。
留下的船员每一日都能看到江晚月早早来到船舱,她并无女子的娇矜之气,检查船舱,安抚众人,她面色苍白,肩头纤细,江风吹拂时会偶尔轻咳。
明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她在湍流江风中渡船救人,一日都未曾离开。
渐渐地,离开的船员越来越少,选择一起照顾难民的越来越多。
秋璃感慨:“以往只觉得姑娘热心,没曾想姑娘还真是菩萨心肠,救了这么多人性命……”
江晚月只是淡淡笑了笑。
最近,她总是想起父亲,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到旁人陷于难处,总会伸手拉上一把,他只道顺意而为,不求相报。
就连她去东都,也是因父亲救了谢璧之父,才阴差阳错有了这段婚约。
江晚月不由想,若是父母尚在,手头又有这些船,他们定然会不遗余力,救助百姓。
她从前并无机会去做更大的事情,如今能够以船救人,她自当竭力而为。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了救助更多人,船上的床位拥挤,只区分男女外,常常三人或四人混住,要说稍好些的,也就是最上头的那几件,较为宽敞,行驶也更稳,但因不收船资,都是先到先得。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因此大打出手,还有一次,则是有一户姓许的人家略有薄资,想让家父家母住得舒服些,住上更上层的船舱,便用银两和人做了调换。
此事引起不少人非议,特别是贫苦的百姓,大部分百姓认命沉默,少部分却怀了趁乱打劫的心思。
此事后,江晚月决定换一种方式分配房屋,毕竟资源有限,先上来的人孑然一身,后来的人拖家带口,分配得也并不公平。
渡船有两个规定,一是由家人构成,二是捐赠善款五十两。
私下的交易,变成了捐款,这些款项会用于救助船上百姓,款额公开在船厅之中
乱世多愤慨之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甚是脆弱,多有仇杀之事。
而换成善款,则完全变了一种方式,江晚月用善款改善伙食,还请了几位郎中,随船诊病,再次用于逃难百姓。
有资者成了善人,多了安全和名声,被救助之人,也压制了人性中的恶。
渡船因此平稳,没有酝酿出乱象。
九月江风簌簌,江晚月一身碧裙,宛若江中蒲苇,柔极韧极,在江风万里中,渡人一程又一程。
江潭码头万余人,九成尽上江家船。
逃难的百姓口口相传,感佩恩情,江上小菩萨的名号渐渐传扬。
江陵道上,几十个衣衫凌乱,互相搀扶的百姓在艰难行走,从京城辗转到江陵,一路缺衣少食,还要躲避北戎兵士,一个个皆是面色灰白,面沾尘土。
秦婉穿着臭气熏天的破烂布裙,脸上摸了泥浆,混迹在他们其中。
当时,北戎在京郊层层围堵,专挑貌美小娘子蹂躏,不少昔日贵女都被北戎抓去惨遭折磨。
说来也是她的幸运,未出京前,她撞入逃难贫民窟的队伍里,这些人多管闲事,看她只带一个丫头出行,非说她难逃北戎魔爪,硬给她换了一套沾了驴粪的破衣裳,秦婉穿上才堪堪逃过一劫。
刚出京时,秦婉是感激的,但渐渐地,她的心绪发生变化。
想她这等玉肤花娇的贵女,何曾如此狼狈?
就算没有这些贫民窟的贱民,她定然也能想出旁的法子,为何非要受此折辱。
闻着衣裳扑鼻的恶臭,秦婉生出满腹怨气。
终于熬到了江陵,秦婉和这行人一起住在了破庙里,她咬牙低声道:“我们不必和他们一同走了,走出京郊,我们已经安全,父亲已安排了人在潭州接应我,越往潭州走船只越有限,这些人都是拖累,穷人爱扎堆,如今已经有百人了,必须甩开他们。”
春香微微有几分犹豫:“您不是说,人多了走着才安心吗。”
秦婉毫不犹豫:“那是之前,如今已经走出了京郊,没了危险,那自然不能再和这些贱民在一处。”
春香低声道:“我看他们对您还挺好的,尤其是泠玉,一路上护着您好几次。”
泠玉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娘胎里带了几分病弱,整个人裹在破破烂烂的斗篷里,一路都在咳。
明明是穷人家的病秧子,却被母亲和哥哥照料得甚好。
秦婉冷笑道:“你就去和他们说,走到前头的岔路口,去右边苇滩那条路才能逃命,让他们去走那条。”
春香支支吾吾:“可姑爷的信里,特意说了……苇滩那条路有北戎兵士啊。”
秦婉淡淡道:“本就是些贱民,死了又有何惜?你没听说逃难的人在前头排了很长的队,留着他们,难不成还让他们和我们抢生路吗?”
春香只觉全身发冷,怪不得跟着秦婉的仆人都走光了,如今唯有自己在她身边……但她还是点点头去办了,起初乡亲们还有几分不信,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去码头逃难呀,他们南辕北辙,心里难免不安,但想着秦婉可是高官的女儿夫人,说了有围兵,难道还有假?
那些百姓却不知底细,泠玉的母亲连夜收拾好东西,赶来感谢秦婉:“这次多谢夫人您了啊,多谢你将前头的消息告知我们,让我们逃过一劫,夫人,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秦婉恨不得捂住口鼻,面上却还强笑道:“路上相逢也是我们的缘分,乱世中互相帮扶罢了,只要你们能安稳到扬州便好。”
泠玉母亲笑着将手中披风递给秦婉:“这是他哥打猎获来的兔皮,我给姑娘做了个围脖,多谢姑娘给我们指路,以后冬日来了,姑娘也能取暖。”
秦婉笑着接过。
百姓们扶老携幼的离开了,秦婉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眸光渐渐发冷。
她一脸嫌恶,将那围脖留在破庙中,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待到这些人离去,她和春香等人立刻连夜离开,奔赴潭州。
京城,待京城的百姓离京,内城墙也终是坚守不住,谢璧将京城粮食转运后,也匆匆离京,李盈本想殉城,在谢璧多次劝说下也立刻了京城,毕竟如今的时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李盈对战北戎有诸多经验,倒还不如去了南方,再从长谋划。
谢璧独自回到清冷的谢宅,视线掠过家中的草木亭台,久久凝神。
此一去,不知何时才会重逢。
路上不便带太多东西,谢璧打开箱笼,将路上必备的物件收拾放入,触及一样物件,谢璧目光忽然一顿。
桌案上放着的,是两个草编的小人
谢璧拿起,怔忡片刻,想起去年元宵前后,和江晚月一同在京城夜晚散步的场景,这两个小人,依稀还能看出,眉目间和他们有几分相似。
妻的物件并不多,大多已在和离时被带走,这两个草编小人,也是为数不多的纪念。
谢璧垂眸,将两个草编小人放到了箱笼最上方。
箱笼尚有空余,谢璧嗜书如命,想去琴筑带些书册离开,书案上的书册皆是珍稀刊版,谢璧挑着最珍贵的选了几本,放入箱笼,手指划过几本书页,眸光微微一顿,那是一本诗词音律启蒙。
因江晚月经常翻阅,也拿到了琴筑中。
谢璧忽然想起,江晚月曾经笑着说过,待到有一日,她会将这本书里的音律都看完记下,待到那日,她便可和他对诗……
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眸闪闪发亮的模样……
谢璧唇角微微翘起,此时此刻,莫说一同谈诗论赋,他甚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再见她的一日。
但谢璧还是将两本珍稀古籍拿出来腾空,将这本诗词装入书笼。
一阵秋雨随风洒落,京城的夜甚是严寒,谢璧和十几个卫士冒雨在灌木丛中跋涉,趁夜出了京郊。
谁知刚出丛林,便听到身侧一声惨叫,一人已中箭倒下,众人惊骇回头,看到北戎兵士从天而降,手持利刃在月光下散发出寒意,一步一步,将他们团团聚拢。
谢璧等人抽出腰间刀剑,和北戎厮杀片刻,却寡不敌众,接连败退,兵士看谢璧肩上中箭,忙挡在谢璧身前,嘶声道:“大人身份贵重,身负国运,我等誓死护大人出京,待到大人平安抵蜀,还能为国效力,大人快骑马离开吧——”
谢璧捂着肩头肩伤,终是咬咬牙,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谢璧缓缓醒来时,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右臂上的箭伤隐隐作痛。
谢璧吸了口冷气,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色从模糊到清晰,谢璧这才发觉自己身处狭小的船舱,还不曾多加思虑,已听到竹西轻声道:“郎君,你总是醒了,这是在去潭州的船上,我们已经安全了。”
在竹西的讲述中,谢璧才晓得自己因失血过多,出了京郊没多久便晕了过去,所幸竹西并未和谢家人一起撤离,而是始终暗中跟随自己,竹西护着自己,一路要躲开北戎军士,还要提防官府的人和何相蔡公公勾结,一路躲躲闪闪,总算上了这条民间的济难船。
“这条船在潭州民间很出名,船上坐的都是百姓,虽条件略艰难些,但甚是安全。”竹西轻声道:“郎君先暂且忍耐。”
谢璧蹙眉抬眸,望了望船舱的布置,这船舱里住了四个人,除了他和竹西,还有两个三十多岁左右的男子,谢璧心中不安,沉吟:“……这……这是官府的船?”
“你连这船是谁的都不知道?!”未等竹西搭话,同船舱的男子已经开口道:“你们难道未曾听说过江上小菩萨?这就是她的船,听说这船前前后后已救了上万人,江菩萨长得极美,性子也和菩萨一样,又因专门帮百姓渡江,且她姓江,所以大家都叫她江菩萨。”
谢璧甚是虚弱的点点头,乱世百姓艰难,有人能在绝望之际送他们一程,百姓自然格外虔诚尊崇。
船是民间的船,搭载的也是逃难百姓,也许比官府的还要安心几分,谢璧压下复杂的心绪,摸了摸胸前安好的虎符,思索着到了蜀地该当如何。
忽然一阵喧闹响起,大家都从床上起身:“有人送吃食来了。”
竹西替谢璧将吃食端来,两个菜肴,一个水芹百合,一个湖藕蒸蛋,菜肴精致菜盘干净,谢璧没有胃口,同房的两个男子却大吃大喝:“多亏了江菩萨啊,带我们渡江,给我们吃的,还不收我们的钱,真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你说朝廷那么多官员,真的救了我们百姓性命的,却是个民间女子,也不知那些官儿知晓了心里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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