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而缓的字音落在耳边,却好像一下戳中她心跳的暂停键。
视线碰撞在一起,裴清让漆黑眼底似有泉水汩汩流动,漂亮得波光流转。
林姰忍不住想——
那他对她……是不是也有过一点点的喜欢?
她无从得知,只是想起大一的冬天,早上起床看到他的未读消息,是故宫雪景,后面跟着一句:北京下雪了。
后来听过有人说,下雪要告诉喜欢的人。
时间过去太久,那些细碎的情节早就模糊不清,了无痕迹,林姰无声弯起嘴角,为自己不着边际的幻想好笑。
只是眼下,裴清让的读心术稳定发挥,还是可以一瞬看清她在想什么。
他注视着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用怀疑,他喜欢你,千真万确。”
林姰承认,她曾经对那个男生有过无可救药的好感和心动。
情窦初开的年纪,朦朦胧胧的情感,发生在她孤立无援、迫切想要抓住点什么的时刻。
只是,光怎么能任人抓住,微不足道的喜欢早就被岁月冲刷打磨,却在每个想起的时刻依然清晰。
以至于在裴清让告诉她“他喜欢你”的现在,她的心绪起伏,难以平静:“为什么你觉得他喜欢我?”
明明那个男生已经结婚、而且是跟初恋,甚至在她大一跨年想要表白时,让她得知他有喜欢的女孩子。
可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某段时间空间里他们的喜欢真的交错,如果她告诉他喜欢他,现在会是怎样?
没有如果。
裴清让漫不经心垂眼:“没人会不喜欢你。”
冷而凝定的字音落在耳边,林姰呼吸一凝。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在下一刻把嘴唇抿成直线。
就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却被裴清让捕捉到,他问:“想说什么?”
“如果没人会不喜欢我……”林姰话没说完,目光微微闪烁,是平时少见的犹豫不决。
在听到裴清让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你”时,脑海蓦地冒出一个念头:那裴清让呢?裴清让喜欢我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
换做以前,她肯定会坦坦荡荡地问、并且不依不饶要一个答案。
倘若裴清让说不喜欢,她还会理直气壮地回一句:那他可真是没眼光。
因为不在乎,所以无所顾忌。
毕竟接吻不需要喜欢,她只要做自己想做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可以,他喜欢着谁又喜欢过谁又有什么要紧。
现在,简简单单一个问句,鱼刺一样鲠在心头,竟然让她开不了口。
她的欲言又止被裴清让看在眼里,那道惯常冰冷的声线放得很轻:“怎么了?”
除了接吻的时候,裴清让很少在她面前显出强势和攻击性,虽然话少、那张俊脸天生就冷,但眼神总是软的,就比如安静注视着她的现在。
林姰嘴角弯了弯,最后只是说了句:“没什么。”
她不是一直很胆大包天吗?
为什么现在连一句玩笑都不敢开?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层层剖开,找到这份凭空冒出的胆怯的根源。
答案如同一只在胸腔振翅的蝴蝶,呼之欲出,偏偏她不敢细想、不敢深究。
晚饭后是固定的遛狗时间,晏城四季分明,入冬之后气温都在零度徘徊。
裴清让一身黑,更衬得眉眼漆黑而皮肤冷白,他个子高、骨架宽薄、比例也很惊人,穿什么都吸引眼球。
他收拾完自己,又取下林姰的白色羽绒服递给她:“穿上。”
林姰照做,穿戴整齐就要牵着狗狗往外走,直接被人勾着衣领拎回来。
她还没回神,灰色羊绒围巾已经一圈一圈下来,裴清让垂着长长的睫毛给她系围巾,挡住她的鼻尖和嘴唇。
线上会议冷脸的英俊帅哥,说的不是母语,偏偏气势太盛气场太冷,发出的每个字音都令人胆寒,屏幕里面一群老外大气都不敢出,屏幕外面林姰却要怀疑这还是不是她认识的裴清让。
她认识的他是眼前这样子的,即使面孔清冷下颌锋利,但是睫毛和嘴角都柔软,笑起来的时候瞳孔明亮、唇红齿白,天生有让人心动的本事。
林姰把围巾往下勾了勾,目光从他给围巾打结的手指到他低垂的眉眼,忍不住笑:“裴清让,你真的很有当老父亲的潜质。”
裴清让轻扬眉,不咸不淡应了句:“老父亲就免了,老公还能勉强当一当。”
暖融融的围巾蹭在脸颊,热意四散。
假结婚之后,没少提过“老公”、“老婆”这种字眼,她没心没肺地喊过他“老公”,也厚着脸皮要裴清让练习喊自己“老婆”。
为什么现在听到他说这两个字,心动的开关猝不及防被一下戳中,心脏跳得她发慌。
林姰觉得自己非常、非常不对劲。
裴清让把手套也递给她,示意她戴上,低声嘱咐:“外面冷。”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被那双看起来很好牵的手吸引,毫不犹豫地拒绝:“手套就不要了。”
有老公还要手套做什么。
两人一起出门,裴清让牵着狗狗。
林姰两手空空,喊他名字:“裴清让。”
裴清让垂眸,瞳孔偎着一抹月色,清冷也温柔。
林姰把手伸到他面前,颇为无辜道:“冷。”
她羽绒服的袖子很长,手完全可以缩在里面,羽绒服的口袋也很大,超级暖和。
裴清让目光流转在她眉眼间,想明白她想做什么的时候,眼底清浅笑意化开,在路灯下波光流转:“想牵手直说。”
于是她的右手被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包裹着,一起放到他暖融融的外套口袋。
裴清让嘴角勾着,忍俊不禁的弧度:“左手就有劳你自己照顾一下了。”
林姰弯着眼睛,扬起脸笑:“好说好说。”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温柔。
刚下过雪,雪花从枝头簌簌掉落的时候很像樱花,林姰看着两人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胸腔似乎被难以形容的情绪填满。
裴清让不知道在看什么,目光落在某处,格外专注。
林姰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原来是正在散步的、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他们走路走得很慢,互相搀扶着、手牵着手。
奶奶手里拿着一串刚买的冰糖葫芦,吃的时候不小心弄到嘴角,爷爷很温柔地给她擦掉,奶奶笑得眉眼弯弯。
是白头偕老的具象化。
林姰感叹:“原来真的有人能这样过一辈子……”
即使白发苍苍,即使脸上爬满皱纹,眼睛里仍盛满对彼此的爱意。
她定定看着,目光柔软而不自知,想象自己年老的模样:“等我变成腿脚不方便的小老太太,你也要这样,不能嫌弃我。”
话音落下,没有回音,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也在一瞬间明白,为什么在裴清让说“没人会不喜欢你”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坦然问他:那裴清让呢?裴清让喜欢我吗?
因为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在想要和他有以后,在想象自己变成白发苍苍的小老太太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自己身边会有一个高高帅帅的小老头。
可是,裴清让会这样想吗?
说出去的话没有回应,孤孤单单落在空气中,只有心跳声兀自清晰。
就在林姰想着怎么不着痕迹把这个话题带过去的时候,一句轻而柔软的“好啊”落在耳边。
她仰起脸,目光碰撞在一起。
月光似乎也格外偏爱他,温温柔柔落他一身清辉,裴清让眼尾弯着好看的弧度,漫天繁星都在他眼底,熠熠生光。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没有惯常的散漫和漫不经心,字音咬得格外认真:“我们一言为定。”
清越的嗓音划过耳畔,像最真挚的承诺,也悦耳得如同恋人之间的情话。
林姰心脏在短暂的凝滞之后开始疯狂跳动,跟他在一起时,胸腔满溢着的、不知名的情绪有了名字。
原来那忐忑的、胆怯的、羞涩的、甜蜜的、甚至是让人心悸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叫做喜欢。
心脏因为这个发现悸动,林姰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耳边传来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原来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附中、曾经读了三年高中的地方。
很多人都会在毕业后怀念高中,因为最兵荒马乱的年纪却有最深刻、最让人怀念的人和事。
但林姰想起高中,只有无人来接的台风天,她一个人默默站在楼下等雨停。
时间如此神奇,那个将黑色雨伞举过她头顶的男生,已经是她的新婚丈夫。
如果早知道他们会结婚,如果早知道她会喜欢上裴清让,她就应该早下手。
十六七岁的少年是有多清澈青涩,他现在耳朵都很容易红,高中的时候是不是更可爱?
林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遗憾,层层缠绕,只不过她遗憾也没用,人家有白月光。
她歪了歪脑袋,问他:“听说有暗恋对象就会每天期待上学,真有这么夸张吗?”
裴清让居高临下睨她一眼,嘴角平直
,又是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林姰得不到答案不罢休,故作不经意道:“看来你的暗恋对象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就只是在书店遇到,也觉得自己中奖了。”
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心痒,得到答案的时候,缠绕在心头的丝线无形中收紧,变成难以言说的酸涩。
不如不问。
林姰嘴角下撇,很无所谓地说:“早知道我也找个什么人暗恋一下。”
裴清让:“还是不要了。”
林姰不服气:“为什么?就只许你喜欢人不许我喜欢呀?”
“喜欢人会难过,”裴清让手覆在她发顶揉了揉,动作温柔,声线散漫:“你还是当被喜欢的那个吧。”
是啊,喜欢人会难过,意识到自己喜欢裴清让的林姰,在这一刻有了微小的体会。
裴清让暗恋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偷偷看她吗?
也会面无表情一脸冷酷其实心里撒花花吗?
林姰想事情想得认真,直到“晏城书店”四个字映入眼帘。
她站在门口,回忆兜头而来——
高考结束那天,暴雨倾盆,她和男生约好在这里见面。
没想到再次来,是十年后,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
她记得上学的时候,书店曾有一道“明信片墙”,贴满写下却没有办法寄出的明信片。
十年后的现在,这道墙已经成为晏城的网红打卡点,因为开不了口的情愫总是最真挚。
林姰看到“宠物友好”提示,意思是狗狗可以进去:“去书店逛一下?”
“好。”
进门的一刹那,如同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回到高中。
故地重游,林姰竟然有些怀念:“以前周五的时候我会来看漫画,在那边靠窗的位置。”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并不熟悉,也没有交集,所以裴清让只是淡淡回了句:“是吗。”
店员姐姐还记得她,虽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但还是笑着说了句“好久不见”。
林姰笑着回应:“好久不见!”
看到她身侧的裴清让,店员怔了一怔,笑道:“你俩果然是一对啊。”
林姰脑袋发懵:“嗯?”
姐姐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姰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是果然?他们现在没有任何亲密动作,过去没有任何交集,怎么就是一对了?
两人走过去之后,店员的目光追随。
长相出众的孩子,更容易让人过目不忘,那个时候她刚毕业参加工作。
周五放学时间,女孩问她:“姐姐,最新一期漫画来了吗?”
她给她指了指书架的方向,这时又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来看最新的军事杂志。
后来她发现,每个周五,两人都是一前一后。
一开始是看书,可是过一会儿,就变成她看书,他看她。
女生笑的时候,男生也会无声弯起眉眼。
少年人嘴角弯起的弧度很青涩很纯粹,眼底都是温柔明亮的笑意。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后来他们毕业,女孩没有再来过。
他每次来,总会在她看漫画的地方待一会儿。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向她借了一支笔。
这张明信片,今天会被发现吗?
林姰在那面明信片墙前驻足,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没有寄出的明信片,在无人处安静诉说想念。
她一张张看过去,目光新奇,自己跟这些人上的好像不是一个高中,那个时候她只知道埋头学习,现在想来都没有青春期。
就在准备离开时,看到什么,林姰目光霎时一凝——
“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做什么都不会错的。
我们可能不会再遇见了,但这世界上仍有一个我,在为你的存在本身高兴。
林姰同学,毕业快乐。”
落款时间,高考结束那年。
纸页泛黄,字迹斑驳,被遮挡在层层叠叠的明信片之下。
不言不语,甚至不期待于被发现,就只是在无人处祝福着她。
林姰没有任何防备,和十年前干干净净的喜欢撞了个满怀。
原来在那段自己最不愿意回想的时间里,也曾有这样一份让人心脏柔软的喜欢。
她小心翼翼取下那张明信片,指尖触碰到他曾经触碰的位置。
对上裴清让垂落的目光,她给他看:“不知道是谁写给我的。”
这人一定临摹过宋徽宗的行书,因她高中临摹过,所以一眼认得出。
裴清让垂眸。
林姰在他面前叩开笔盖,在那行字下认认真真地写:【谢谢你,你过得好吗?】
写完之后,她又小心翼翼挂回去,生怕弄坏的样子,仿佛对待珍宝。
林姰久久凝视着明信片上面的字迹,就好像隔着长长的时空隧道,和十年前的少年对视着。
“为什么要问他过得好不好?”
裴清让的声音很轻,落在耳边,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林姰也不知道,只是心头有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如果高考那年看到就好了。”
裴清让喉结滚动:“如果高考那年看到,会怎样?”
林姰当然不会因为一张明信片喜欢上一个人:“起码跟他说一句谢谢你,你也毕业快乐。”
她觉得遗憾:“他怎么不当面跟我说呢?我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
裴清让沉默注视着那张十年前的明信片。
记忆中的雨天去而复返,飞机飞上万米高空,不知何时归途。
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却没有一个巷子口让他再次偶遇到她。
想念一个人到极致,也只能在她经常坐的地方,写下这张明信片。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祝她一生顺遂。
不必和自己有关。
而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眉眼鲜活,笑意生动,和自己十指紧扣。
她跟他小小声说:“暗恋可真苦啊。”
他淡声:“是他自己愿意的。”
林姰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在哪、在做什么工作,搜遍脑海里的影像,也找不到这么一个性格内敛、字迹漂亮的男生。
又或者,他平时用的不是这个字体,毕竟没人会把作业法作品来写。
直到离开书店,她仍心心念念:“你说写在这,还会被他看到吗?”
裴清让语气清淡:“不重要。”
林姰疑惑:“是这样吗?那他为什么要写这张明信片?难道不是为了有一点点的回音吗?”
裴清让久久看着他,那双比风清比月光温柔的眼睛,似有她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过,了无痕迹。
“或许他知道你不喜欢他,所以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仅此而已。”
“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大概是林姰站在孤立无援的十七岁,最想听到的话。
高考后才得知外婆去世,她陷入无法摆脱的愧疚,也痛恨父母的隐瞒,报复一般毅然决然决定出国:你们不是想要我读个好大学、毕业考公听你们安排吗?我偏不。
任由爸妈怒不可遏,她说走就走,外婆怕是早就知道她想离家越远越好,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留给她,成为她最后的底气。
她不知道自己冷漠带刺的人生里,也曾有过一份不为人知、干干净净、让人心脏柔软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