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晒着太阳,慢慢吃烧饼,冷不丁的,回忆起在合肥,坐在楷树吃吃油饼。那时她说,如果她早生十年就好了,把脚一裹,什么都不想,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过得一定比现在幸福……可惜她只裹了一只脚,也没有早生十年,只好随着那场无可抵挡的灾难一同毁灭。
今夜月色清朗,苏青瑶在楼下徘徊,直到寒风吹进脖子,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到阁楼上,已是十点钟了。
煤油用得太快,苏青瑶略有些吃不消,便点燃一根廉价的黄蜡烛,开始回信。
亲爱的碧:
终于收到了你的回信,已是十八日,习惯了以往发电报、打电话的便捷,更令我觉得如今等信的日子漫长无比。万万没想到你会写英文,把我吓了一跳。外文的学习和国文一样,需要多听、多写、多练,等国文基础扎实后,可以试着学一学英文。学堂里第一年教授英文,用的是《英文法程》,学校附近的书局应当可以买到,课外读物可以用《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希望能帮到你。
我曾与你说过,我是在启明女学读的中学,一所法国天主教徒创办的教会学校,只是不强制要求学生信教,并减少了宗教课。但照顾我们的修女姆姆,曾反复教导我们,婚姻是上帝的旨意,不可违背,否则必将遭受惩罚。这与父母所教育的,社会所提倡的“出嫁从夫”、“贤妻良母”不谋而合。
大家都这么说,应当有它的道理——直到现在,我也时常这样想,怀疑自己选择是错误的,同时害怕自己太过愚蠢、傲慢,正一步步走向深渊却不自知。但与此同时,我也愿意承担现在的这一切。追求仁义的人得到了仁义,没什么好怨恨的,反之,心满意足。对志怀也是如此。我的情感既想不顾一切地离开他,又隐隐希望回到他的身边。
这种矛盾的心理,并未随着离婚远离,相反,在我离开上海后,愈演愈烈,我常常因此陷入抑郁,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其中的缘由。
志怀是个无比骄傲的男人,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我不敢奢望他有朝一日能懂得我的情感、理解我的选择。他也永远不会这样做。在他看来,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世人眼中或许亦是。
至于志怀再婚一事,我没有资格去谈论他的选择。遇上我是他的不幸,恐怕我这一生都要为此赎罪。
真不知如何诉说我的情感,太乱、太杂,万千思绪,尽在信中。祝你安好。
这封送出的信迟迟未得到回复,转眼到了阳春三月。
臃肿的棉袍不能再穿。苏青瑶到市场上买了六尺蓝布,借来针线,一面回忆着中学家政课的内容,一面照着借来的书本,给自己裁了一件筒裙。王婆婆问邻居的儿媳要来几件旧衣服,洗干净了,送给苏青瑶作春衫。
快要半年未曾烫发,一次次拿皂荚揉搓后,逐渐变回从前的直发,越长越长。苏青瑶从门口的桃树上折一截细枝,当作盘发的簪子。人也瘦了许多,脸白得厉害,更显得长发乌黑,似一幅白描画
阁楼天光太暗,灯油钱消耗不起,苏青瑶四处探寻,在附近找到一间茶馆。
茶馆不大,堂前只雇了一个小伙计,人一多,忙起来,掌柜也要撸起袖子,为穿长衫的客人的端茶送水。掌柜见苏青瑶每天抱书来,知道她是备考的学生,容许她一杯茶坐一天。有时苏青瑶坐到天黑,便帮忙扫地擦桌。
时间一长,不少老顾客也认识了她。他们偶尔会凑过来翻翻她的书,与她大聊刘关张,说一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大话,或是拿一张纸来,叫她代笔写信或为他们读信。
作为酬谢,苏青瑶续了又续的淡茶旁,常有一小盘花生或瓜子。
在茶馆的日子简单而愉快,但在这愉快之中,也有小小的苦恼。那就是要时刻留神自己的财物,如果看管不好,下场就是短短十天,毛笔失踪了四支,不知被谁顺走。还有一次,她买了两个苹果当午饭,不过去柜台续茶的工夫,就不见了。苏青瑶没办法,只好不停喝茶充饥。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譬如上月她寄出的一篇法文长诗的译稿,已经在杂志上发表,三元的稿费却迟迟没有寄来。苏青瑶等了又等,最终还是拉下脸,给编辑部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抗议信。
这个月,汇票总算寄来。苏青瑶去邮局取完钱,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明天要去吃鸭血粉丝汤,加双份的鸭杂,还要点一份生煎包。
暗自高兴着,她路过一家新开的面包房。玻璃窗内摆着各色的西洋点心,苏青瑶不由自主地停在拿破仑蛋糕前,盯着酥皮上雪白的糖霜。
少顷,一位年轻太太抱着她的儿子走进面包房。太太穿着上海当下最时兴的拼接旗袍,上半身是鹅黄色的绸缎,下半身是月白。怀中的男孩则穿着白衬衫和长裤,两条胳膊紧搂着妈妈的脖子。
进到店里。母亲将儿子放下,挑选起点心。男孩东张西望,目光最终落在橱窗边的拿破仑蛋糕。他跑去,低头看看蛋糕,又仰起脸望向对面的女人。苏青瑶温柔地冲他微笑。恰在此时,年轻太太拿着装有两个哈斗的纸袋,走过来。隔着一面玻璃,她望向苏青瑶。一瞬间,玻璃仿佛消融了,令她们的脸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紧跟着,女人蹲下,轻声问儿子是不是想吃。男孩用力地点头。他的母亲便牵着他的手,捡起一块石子般,买下蛋糕。
两人离去后,苏青瑶站在玻璃窗外,出神许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等到第二天,当晚,苏青瑶便跑去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多加鸭肝和鸭血,八个刚出炉的生煎包,猪肉馅的。她吃干净,留下几枚几角小洋,飘飘忽忽地走到街上。
华灯初上,反过来照亮了愁云惨淡的天幕。入夜,晚风料峭,吹着绿色的衫子,拂动杨柳般,叫春衫宽大的袖管从这头荡到了那头。胃里一口气塞了太多东西,头脑发蒙,苏青瑶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许多凌乱的思绪冒出来,又消退。
不知走了多远,直至头脑发倦,她停下脚步,一抬头,见愁云散去,夜空繁星点点。
又过半月,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复习也愈发紧迫。
各个学校采取自主招生,考试科目与范围不尽相同,但大体包括国文、数学、外文、历史、地理、化学、物理这七门。
苏青瑶的优势在文科,算术课向来成绩平平,而物理与化学更是她在女学鲜少接触的。当了快五年的富家太太,如今想重新做回女学生,要付出比寻常考生多几十倍的努力。
她白日在茶馆里复习,夜里回到阁楼,要抽时间翻译、校对稿件,又要与蚊虫作斗争。阁楼常年不见光,入春后,天气一热,连续几天的大雨一下,这儿便成了虫蚁繁衍的温床。
小虫侵扰,苏青瑶整夜睡不着觉,躺在木板床上想错题,又忽而思及人生之脆弱,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地步,仿佛这次招考,是她人生迎来转机的唯一机会,若是考不上,便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电光火石间,恐惧如夜晚的潮水,涨上眼眸。她翻身,望向闯入屋内的那一片银白的月光,平整地铺在地上,倒像放了一面镜子。而她面对月光凝成的明镜,默默垂泪,湿透枕巾与被褥。
天亮后,苏青瑶照常带着笔墨书本下楼。王婆婆正烧火做饭,见她两只眼睛肿成两个小桃儿,吓一跳,硬给她煮了两个热鸡蛋,叫她敷在眼皮上。等眼睛不疼了,再把鸡蛋吃掉,补身子的。
苏青瑶依言照做。
等鸡蛋冷却,她不舍得吃,便揣进布包。出门先去一趟邮局,询问有无回信,得到否定答案后,苏青瑶提笔,又给谭碧去了一封。
亲爱的碧:
上月发给你的信,可曾收到?过了一月仍未收到回信,不知是邮局弄丢,还是你琐事缠身,未能抽空回信?十分思念你,记得常常来信。
近几日南京回暖,棉袍已不能再穿,幸而有王婆婆帮助,无偿得了几件倒大袖,叫我省下一笔钱,好多买些食物,填饱肚子。大抵是备考的缘故,食量大得吓人,怎么也吃不饱,每日一睁眼便要为三餐发愁。
此番写信,是想同你说说那些久蓄于中所欲说的话。
不知你是否收到我的上一封信。上封提到志怀与我已经破灭的婚姻,此封便想接着志怀讲下去。
我与志怀婚姻四载,他素来疼宠我。但这种宠爱,不知怎的,时常令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直至前夜辗转难眠,挑灯读《道德经》,见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恍然明白我的惊恐,以及对志怀的怀疑、不满与怨恨是从何而来。
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得宠是卑下的,受宠之人得宠也惊,失宠也惊,这便是宠辱若惊。
父亲将我许给他时,我刚满十六,孤身一人来到杭州,吃穿用度全依赖他,遇到了麻烦,也只能求助他。我各方面都低他一等,年龄、学识、财力……纵使我自认为用尽全力,去当一位合格的妻子,也无法触碰到他理想的标准,使他满足,反之,从他口中得到的似乎永远是幼稚和任性。
在世人眼中,我也不再是一名女学生,而是一个妇人、一位太太,评判我优劣的标准,不是成绩单上的数字,而是能否让丈夫感到满意,似乎我往后人生唯一且重要的事,就是令他没有后顾之忧。我因此惊恐不安,而这种惊恐又滋生出怨恨与怀疑,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同你说这些,并非是为我所犯下的罪孽狡辩或开脱,我也无力去改变他人的看法。
可,阿碧,我想知道,要过多久,人们才肯原谅一个通奸的女人,一百年足够吗?——大概不够吧,毕竟像我这样的女人,为社会伦理道德所不容。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人们看到我苦苦追寻的那个答案后,能够宽恕我。会吗?——这个问题,或许我们有天会有答案,又或许永远不会有。
一不留神竟写了那么多的话,希望你不会厌烦。
祝你幸福,快乐。
我的瑶瑶:
你的第一封来信我在八日就已经收到,没有寄丢,只是那时我正帮湖州的顾家少爷征召舞女,为他的百乐门大舞厅开业做准备,从早忙到晚,晕头转向,没能立刻回信,后来竟忘了这事。等到记起,第二封来信已经送到。
看完你的信,我真不知要如何安慰你才好,那些太深的道理我不懂,只希望你别再自寻烦恼。
你说你在世人眼中,是不知廉耻的潘金莲,那我呢,不过是卖笑卖身的下贱妓女,为了钱,管对方有几房太太,照样要插足进去,破坏他人的婚姻,把他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讲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做了太多的孽,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女人愿意亲近我、理解我,可老天爷给我送来了你。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救了我一命。所以哪怕全天下都不理解你,我也会与你站在同一边。
再说,为什么要担忧百年之后的事?百年之后,我们都死了,躺在棺材里,变成了泥巴,管他们原谅不原谅!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们痛痛快快地活!
随信寄来一罐摩尔登糖,一包牛肉干,一件百货大楼买的洋装。
春天开花了,要穿新衣服,多出去走走。
你的阿碧
苏青瑶合上信,打开邮寄来的纸箱,取出一件中袖的水手服,棉布柔软洁白,“V”型的领口前打着一个藏蓝色的蝴蝶结。
她捧着衣服,一下笑了,恍惚间时光倒转,回到了五六年前。苏青瑶坐在床畔,仔细地盘起头发,然后小鸟儿似的飞出阁楼,落到咖啡馆,拿校对文稿的工资,喝了一杯心心念念的咖啡。
就这样一天天按部就班地备考,到七月,国立中央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与国立交通大学、复旦大学、国立同济大学、沪江大学等上海学校,陆续在报纸上发布招生考试的公告。
苏青瑶剪下公告,按照时间排布,粘贴到笔记本。
她计划,自己第一志愿还是去考金陵女大。
国立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考试相冲突,国立中央大学的中国文学系有黄侃先生教授音韵学、王伯沆先生教授宋学,外国文学曾有闻一多与徐志摩,如今有陈登恪专教法文。金陵大学文学院主任由刘衡如先生担任,外国文学曾有赛珍珠担任教授。苏青瑶犹豫许久,最终选择报考国立中央大学,学费更低。
如果来得及,期间还要回一趟上海,去参加沪江大学的考试。
苏青瑶给谭碧寄了一封信,告诉她有关考试的消息。谭碧收到后,比苏青瑶还要紧张,在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怕她冷了、饿了,影响发挥。
写好,她拿着信封下楼,送到公寓附近的邮政代办处。代办处放着不少旧报纸,谭碧随手拿起一份,只见头条要闻赫然是:热河沦陷,副司令张学良引咎辞职。又拿起一份,写的是喜峰口大捷,英雄们提着大刀向敌人砍去。
折回去,远远瞧见门口多出一辆凯迪拉克轿车,谭碧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加快脚步。正要路过那辆豪车,前座的车门突然打开,出来一名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拦住她的去路。
那男人上前一步,弯腰拉开后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上车。谭碧微笑,目光悄悄朝车内瞥,瞧见后座坐着一个男人。她第一眼觉得他眼熟,再看第二眼,方才认出他是于锦铭的兄长。
“谭小姐,”对方先打招呼。
谭碧也不扭捏,边关车门,边笑道:“于先生,您怎么来了?四少呢?”
“锦铭刚结束监禁,紧跟着就被派去部队。他临走前,托我来上海一趟,把这封信给你。”于锦城不紧不慢地说。“你应该不识字,那最好找个靠谱的读信人,免得又流言四起。”
谭碧接过信笺,捏一捏,很薄。
“四少……还好吗?”
“好?”于锦城转头盯她。“笕桥中央航校的优秀毕业生,被当作囚犯,监禁了快一年,期间一切通讯都被监视,好不容易放出来,又被赶到陕西战斗,你觉得算好?”
谭碧抿唇不语。
于锦城冷冷笑一声,重新平视前方,道:“我不管锦铭在信中说了什么,但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与你、与那位苏小姐有什么瓜葛。就当这些事从没发生过。”
谭碧听了这话,很是恼怒,一时心想:要不是你弟弟非要到徐志怀跟前显摆,与他几次三番地较劲,瑶瑶哪会走到这般惨淡的田地!常君又怎会被陈道之盯上!
但她面上不显,只笑吟吟道了声好,便打开车门,预备离开。
这时,对方却突然开口,又叫住她:“谭小姐,我也有苦衷,希望你和苏小姐多加谅解。”
“苦衷?谁没有呢。”谭碧收回手,看向于锦城,嘴角依旧噙着笑。“于先生不妨详细说说。”
“如果是五年前,大帅还在、东北还在,那时的我也许会支持锦铭。”于锦城避开她的眼神,转而望向车窗外。路边三两孩童欢笑着跑过。“对朋友讲义气,勇于追求自己爱的人,做想做的事,无需在乎外界的看法……这是我与家父从小教育他的。锦铭是个好孩子,曾经的我希望他能一直勇敢下去……但,谭小姐,不是五年前了,我们离开家乡,仓皇逃窜到南方,已多年不见大雪。”
谭碧再度沉默,眼帘低垂。
“家父在病榻之上常说,有朝一日,打回东北去。但我清楚,这个有朝一日,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等不到家祭,我病榻上的父亲能等到吗?我不知道。”说着,他咳嗽两声,嗓音低沉。“午夜梦回,我也常常恐惧若干年后,世人指责我们不战而退。”
“于先生想多了,没人会责怪你们。”谭碧微微挑一下眉,嘲讽着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打败仗。就算打到家门口,坦克开到黄浦江畔,大家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谭小姐,贺常君的事,远比你们想的严重。”于锦城冷不然转了话题。“大家能保住性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还请您和苏小姐别怪罪锦铭,他尽力了。”
提及贺常君,谭碧指尖微颤,眼眶中似有一点盈盈的泪光。
她咬牙,柳肩先是一紧,又是一松,继而推开车门,佯装轻巧地留下一句:“于先生说笑了,那呆子是自作自受。”说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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