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脸色瞬间苍白下来。
车上的两人也同样神色复杂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怀榆是吗?”
怀榆抿了抿嘴,而后点头:“我是。”
于是立刻有人下车,然后拉开后车门:“请上车,周潜在等你。”
这是怀榆第一次坐车。
她曾在无数个场景中幻想自己拥有一辆车,出行该是多么方便。
然而真的坐进来时,里头夹杂着她无数可怕幻想的、冰冷却窒息的氛围却让她恨不得夺路而逃。
甚至车里的颠簸和窗外飞速闪过的荒原景象,都难以让她心头起什么波澜。
她只是觉得车里憋闷,此刻抱着那包干槐花,手指越来越用力,直到槐花袋子被压的扁扁的,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车中这严肃且沉默的氛围:
“周潜呢?”
坐在前方的两名防御军沉默一瞬,随后才低声说道。
“他在花城医院等你。”
这一瞬间,怀榆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林雪风。
他和周潜的个性完全不同,跟自己相处的时间也完全不一样,所了解的自己也同样不一样。
可在此刻,他们却有一个点是共通的。
那就是——他们,都要走很远。
远到她想一想,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他如果好好的,又或者还有养病养伤的希望……又怎么会在医院等我?”
她虽然很喜欢周潜,周潜对自己也很好,可关系并不算十分亲密。假如周潜真的只是养伤,又怎么会特意接她过去呢?
除非……
司机抬头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副驾驶的人也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她。
瘦弱的女孩子披散着头发,身上还穿着简单的家居衣服,脚上甚至还是一双拖鞋,上头绣了颗红粉可爱的小草莓。
而此刻,对方紧紧搂着怀里的塑料袋,面色却苍白的如雪一般。
车里没有人说话。
怀榆却在这份沉默中懂得太多,她的眼眶不受控制的酸涩起来,而后泪珠一颗颗坠下。
林雪风离开时她什么也不懂,虽然略微不舍,但并没其他想法。
轮到周潜,她却已经在此刻明白了死亡。
心脏空茫,整个人仿佛再次重现当初房屋被毁的现场,甚至比那个还要更痛一百倍。
好半天,她才喘着气颤抖着问:“他……是不是要死了?”
前方两名防御军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
“嗯。”
“小队向荒原行进时,有一棵变异榕树跟变异寇蛛达成了合作关系——榕树负责用气根绞杀入侵者,寇蛛负责织网捕猎……”
说话的防御军声音颤抖,此刻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毕露,整个身子都紧绷着——
“周队长负责殿后,被榕树气根捕捉,然后试图绞杀没成功。但变异寇蛛却咬住了他的胳膊,往他体内注入了神经毒素和消化酶……”
这一瞬间,怀榆只觉得天旋地转,竹林里那个蜘蛛捕猎吮吸食物的模样在面前放大,晃得她整个人都晕眩起来。
明明……她跟周潜也说不上多亲密。
甚至周潜连她的秘密都不知道。
可她从懵懂中醒来,遇见的对自己好的人就那么几个,周潜更是占据了自己生活的大半……
怀榆明知道自己不该那么伤心,但她此刻,还是觉得心痛如绞。
汽车由颠簸道路慢慢向城内驶去,怀榆在几次急促紧迫的呼吸中渐渐收住了泪水。
她眼眶红通通的,却没有再落泪,只是又问:
“那……带我过去是为什么?他还活着是吗?”
副驾驶的防御军回答道:“他醒了,很痛苦。但没有别的亲人了,所以最后的积分和私人物品,要求留给你。”
“我们考虑到你可能想看看他……”
准确来说,是想最后时刻,有亲人能陪在周潜身边,哪怕只是他提过的、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荒原小姑娘,也可以。
怀榆愣住了。
周潜……没有别的亲人吗?
他看起来那么爽朗开怀,虽然因为职责所在,每次出口都是沉甸甸的嘱咐,但本质上还是那个哈哈笑着搓她的头,让她不要求人就装嘴甜的周潜。
怀榆越发搂紧怀里的袋子,然后重重点头:“我想见他。”
片刻后她又问道:“那只寇蛛和榕树呢?”
“有一支戍卫军预备军接到消息后折返,其中有一名戍卫军的木系变异方向带了蛊惑……”
“他们引导榕树和寇蛛自相残杀,最终完成任务。”
怀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车子停在她从未来过的医院门口,怀榆下车时只觉得腿都在发软。她怀里还抱着那包干槐花,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而转身时,恰好看到面前一个一身雪白制服的年轻女孩子经过。
她脸上一道很深的擦痕,头发也乱七八糟,好像被削掉许多。脸颊的伤疤更是乌红,一只胳膊还吊着夹板,此刻正偏头夹着手机打电话:
“……妈……我没事……真没事!我可是你女儿!我,白羽!我的能力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怀榆转回头来,深吸一口气,跟着防御军就进了医院。
第110章 医院里的周潜【二合一】
花城医院大楼新旧交替,进入大厅还能看到墙上地上修补过的痕迹,如今这里被分成简单粗暴的几大科室,【变异生物解毒】就在一楼的右侧,连接着急诊室。
灾变六年,人们已经习惯不再小毛病就往医院里奔波,因此这偌大的门诊竟没有太多的人。
怀榆甚至只能听到他们急促的脚步声,无端让人心头发冷。
她跟着前面两名防御军一路小跑,根本没在意里头有什么。而穿过长长的走廊,她终于在病房门口被拦下。
门口值守的军人验证过身份后将门打开:“医疗舱只能开放三分钟,想好要说的话后再打开。时间久了,里头注射的抗蛛毒血清可能就要跟空气接触发生反应了。”
“这些药剂很珍贵,最重要的是,能缓解他的痛苦。”
“不然神经毒素作用全身,他会熬不住的。”
不过话虽如此,可对方的语气里却带着深深的叹惋,仿佛已经见到了注定的结局。
怀榆胡乱的点点头,此刻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走进病房。
病房并不算干净雪白,许多物品和墙面都有老旧的使用痕迹,一切都仿佛灾变之前。
只是放着病床的地方,如今被一台医疗仓代替。
这是怀榆苏醒后难得一次见到的科技产物,但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高大上,反而充满了狼狈和绝望。
因为里头是满满的浓绿色药剂,只有一个已经看不出头脸的人静静的躺在那里,隔着药剂,只能看出些微轮廓。
眼耳口鼻处则带着一个特殊的装置,大约是用于在营养液中维持正常呼吸的过滤腮。
而怀榆站在那里,在两名防御军问出“现在打开吗?”的时候,默默点了点头。
伴随着按钮按下,营养仓的弧度开始慢慢调节,周潜的头脸渐渐浮上水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管子和面罩也正在收回。
“尽快。”
对方提示道:“他的全身都布满着神经毒素,脱离药剂每一分钟都是痛苦。”
所以甚至不需要促醒,只要离开药剂,他就会痛苦地从昏睡中醒来。
如果不是医生说只能拖延到今晚,他们其实不会来打扰他最后的安宁的。
怀榆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但不妨碍她已经猜出很多。
此刻她搂紧槐花,深吸一口气,而后跪趴医疗仓边缘,将脸颊贴近,静静看着里头的周潜,低声喊道:
“哥哥。”
周潜睫毛微颤,在医疗仓睁开了眼睛。
他被折磨的连聚焦都难,此刻茫然好一瞬,根本什么也没看清,只下意识反应道:“小榆。”
说话间,脱离药剂后裸露的脖颈两侧,已经开始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细纹。
这纹路如同蛛网一般不断侵蚀着他的神经和血管,让他的脸颊都不自觉的抽动着,眉头紧皱,发出了痛苦的喘息声。
怀榆狠狠闭了闭眼睛,已经想好的许许多多话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本来想问,究竟要怎样才能治好你?
又或者,你为什么要把东西留给我?
但此刻她只是含泪笑了出来:“周潜哥哥,我摘了很多槐花,很香很清甜,给你留了好大一包的——你看!”
她将怀里的那包干槐花贴到了医疗仓的玻璃上。
周潜重重喘息一声,眼睛已经模糊涣散,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甚至身体也在束缚带的控制下,难以忍耐的发出了痛苦的抽动。
随后,他的声音也轻轻的隔着医疗仓传出:
“小丫头片子。”
“我不爱吃甜的。”
那些狰狞的黑色蛛网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迅速蔓延到他唇下鼻周。怀榆哽咽着,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发出声来:“不说了,不说话了,哥哥我把药放下,你睡觉吧……”
她的手指在那些看不懂的按键上颤抖地摸索着,此刻又转头看向门外,大声喊人进来。
然而房门被打开时,医疗仓里却仍是一声痛苦的喘息传来:
“小榆……”
“把我带给蔷薇走廊吧。”
“嗬……唔……骨灰嗬呃……尸体都可以……我、我妹妹在它那里,我不想躺在这里,静悄悄的……太安静了……”
“嘀——”
“嘀——”
“嘀——”
医疗仓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刚进房间的医生迅速前来推开她,然后按下了按钮。
舱内机械臂发出嗡鸣声,迅速将仪器扣向他的面部,而后角度下调,药剂蔓延。
浓绿色的药剂一步步覆盖住他脸上的狰狞黑纹,但那双涣散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怀榆的方向,直到药剂上涌。
怀榆扑上前去,拍着医疗仓:
“哥哥!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药剂完全上涌,已经看不到人脸了,怀榆苍白着脸站在那里,直到有年长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怀榆是吗?”
她抬起头来,黑沉的瞳仁静静看着眼前陌生的中年男人,对方同样穿着防御军的制服,但她至今也不太会看级别,此刻也无心去辨认。
“你就是那个住在蔷薇走廊边上的木系异能者,是吗?”
怀榆点了点头。
对方勾了勾唇角,似乎是想笑,然而努力半天却也只勾出了微微的弧度。而后弯下腰,捡起那包掉落在地上的干槐花。
“这是最强力的一批抗毒血清融合药剂,药效只能持续到今晚七点。”
“根据周潜的意愿,我们会在六点钟时给他注入缓释镇痛针剂,然后……”
中年男人沉默一瞬,随后便努力若无其事地说道:
“然后拜托你,把他埋在蔷薇走廊边上可以吗?”
“镇痛药剂只能维持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他仍要忍受剧痛,但比脱离医疗仓又稍微好一些。”
“等到神经毒素侵入脑干时,他就会……”
对方深呼吸一下,声音既轻又柔:“你愿意帮我们吗?”
怀榆麻木地点点头。
片刻后,在对方转身欲走时她又问道:“他的妹妹……是被蔷薇走廊杀死的吗?”
对方一怔,随后答道:“不是。”
“灾变时,他的妹妹被盆栽蝴蝶兰寄居大脑,彻底死亡。他不肯放弃,想带着她一起去荒原,甚至伤了两名战友。”
“就在那时,蔷薇走廊突然被催生,拦下了差点也被扎根的他。”
“因为根系蔓延的太快,大片土地被翻卷长埋地下,那株变异蝴蝶兰直接连带着他妹妹的身躯一起被绞杀……”
“他那时还不是个合格的战士,所以这么多年来,职位一直停留在【队长】。”
“但在这次荒原行动中,他亲手掏出了寇蛛的毒囊……帝都研究院正在日以继夜的研究,假以时日,强效抗毒血清一定会研发出来。”
“怀榆,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生在这个时代,我们每个人的死亡都将默默无闻,又都将带着伟大。”
“所以……埋骨之地,就让他自己选吧。”
对方静静的来,又静静的走,怀榆从始至终都没有记清他的脸。
但他的吩咐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镇静剂调制,针剂准备,野外便携推车安置……
等到所有物品都被运上了医疗车,医生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该走了。”
“脱离医疗仓之前,我们会注入强效镇痛剂,但作用有限,只是相对没那么痛苦,药效最多也只会持续一个小时。”
怀榆点了点头,知道这一个小时是给周潜和自己准备的时间。
她捏紧衣角,睡衣可爱的樱桃小兜里,一颗五彩斑斓的圆球正被她隔着衣服捏着,又小心,又紧迫。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医生们卡准时间,将周潜的医疗仓放置到了医护车里。
怀榆静静跟着众人上车,感受着道路又从平坦驶向摇摇晃晃略带颠簸的郊外,神情竟前所未有的冷静。
只是越冷静,她的眼里就越像是蕴藏了两团跃动的火焰,脸色却又苍白到冰冷,让整个车子都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直到司机的声音传来:“还有五分钟到达。”
医生护士们动起手来,拉起帘子,将针剂放置进注射槽里,而后回收覆盖药剂,在给他穿上衣服,尽可能收拾的更体面一些……
五分钟后,周潜被抬上了野外医疗床,下方大大的四个滚轮在荒原的草地上,也依旧能顺畅通行。
他皱紧眉头,此刻在医疗床上痛苦地抽搐着,黑色的蛛网再一次不断蔓延,越往上,他的神情越是痛苦。
一行人站在蔷薇公馆的边缘处,此刻看着远处仿佛遮天蔽日的蔷薇走廊,又看看瘦瘦弱弱的怀榆,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和惊叹。
随后才有人说道:“他的遗物和积分,三天后我会来转交。”
“那么……拜托你了。”
而怀榆只是拉紧车子的牵引带,然后对大家道了谢:
“辛苦了,车里有我准备的干槐花,本来是想带给他的,但现在……”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那一包有很多,希望你们喜欢。”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远处的蔷薇花瓣在微风吹拂下纷纷扬扬,如雪一般向着怀榆洒落。
而踏入领地的防御军和医护人员才刚伸出胳膊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花瓣锋利的边缘迅速擦过衣角。
大家沉默一瞬,而后又默默的收回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怀榆拉着车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平缓的低矮山坡后。
良久,大家才默默上了车。
而在山坡的另一侧,眼见着这个角度离屋子已经不远,且远处的人看不到了,怀榆拉紧手中的牵引带,而后迅速狂奔。
周潜的身子还被束缚在车上,为了防止他痛苦挣扎时跌落。
但此刻,不必他痛苦挣扎,整个人就已经在急速的拉扯当中东晃西摆,直到怀榆把野外医疗平板推车推到了门口。
“周潜周潜周潜周潜!!!”
怀榆的声音又急又迫切,此刻抖着手从兜里掏出那颗克太郎用来吓蜘蛛的团球,直接塞进了周潜的口中。
想了想,又掏出来用力碾碎,而后再次倒进了他嘴里。
做完这些事,她甚至没有时间去观察那些仍旧迅速向上蔓延的黑色蛛网纹,而是直接冲进屋子,将玻璃坛子里的克郎球全部倒了出来。
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找出了那些五彩的石龙芮团球。
先扔了一颗进水壶,眼看着这斑斓的团球在水中渐渐化成浑浊的色彩,于是端着杯子冲出去,就往还在痛苦昏睡当中的周潜嘴里灌——
“噗……咳咳咳……”
镇痛剂里的安定成分太大,哪怕被呛咳地格外狼狈,周潜都只是喘着气,但却并没有完全醒来。
只是喉结上下蠕动,被强制喝完了整整一杯水,也吞咽下了那颗石龙芮球的残渣。
而怀榆扔下杯子,转身又捏了一颗两颗三颗……球进水盆,一阵噗噗腾腾的狂暴搅拌后,直接端着水盆就来到周潜身边,一捧一捧水往他脸上浇。
一边浇一边絮絮叨叨:“周潜周潜周潜!你快醒啊!快醒啊!这个有用吗?这个肯定有用吧?”
“我们克太郎这么厉害,肯定有用吧……”
“弄的这么狼狈你再不醒的话,我很难收场啊……”
不知不觉中,怀榆已经从医院时的绝望状态中缓过神来,此刻思维里带着难得的冷静,只是嗓音还抑制不住的颤抖:
“克太郎!克太郎!你快来看看!这个球用的对不对呀?”
克太郎不知去了哪里,一时半会儿并没有见着,但怀榆一边浇着水一边打量,然后又短暂的停下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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