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怡说着谢谢,蜷缩在床位上,沉沉睡去。
千岱兰不困,她不喜欢中铺的狭窄,就坐在小窗子旁边的小凳子前,把英文版的《理智与情感》放在小桌子上,慢慢地读。
火车开到承德站的时候,上来一女人,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双肩包,要命的还是睡最上铺;千岱兰主动帮她把包放到上铺铺位上,又把小孩抱在自己的中铺上休息,她自己现在不困——刚放好,看到麦怡对那个女人轻声说,让女人带小孩在下铺睡吧。
女人感动得不行,热情地请她们吃东西,卤好后、切成片的猪头肉,五香花生米,还冒着热乎气的煮鸡蛋,三个人坐在下铺上聊天,俩小孩在后面呼呼大睡。
一路聊到沈阳站,下车时,麦怡忽然间对千岱兰说:“其实有些东西,比赚钱更重要。”
千岱兰没听懂她的话外之音,愣了一下:“店长,你怎么了?”
“你还小,不太懂,挺好的,”麦怡有些伤感地说,但随后,又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走吧,我们该下车了。”
千岱兰没有走出火车站,她换乘车去铁岭,路上一不小心睡着了,梦见麦怡就站在站台上,目送着她远去。冷不丁地听到熟悉的乡音,闻到干豆腐小葱配白酒的味,一睁眼,对面的大哥乐呵呵地问妹子吃五香豆腐卷不?
千岱兰摇头,笑着说谢谢。
一回神,她发现自己到站了。
爸爸千军骑着摩托车过来接她,上车时提醒她把脚抬高点,别被烫破了裤子。他带了俩绿色的军大衣,一个自己倒穿着,一个给千岱兰穿上,把她包得和企鹅似的,还不忘得意地夸:“我闺女就是好看,穿啥都洋气!”
千岱兰一边嗯嗯一边说爸你可别在这瞎扯皮了,赶紧回家,要不你那洋气的闺女等会儿饿死在半道上了。
千军哈哈大笑,骑着摩托车噔噔噔地载人回了家。他们还住在以前分的那种小家属楼,楼道黑黢黢的,周围没啥人了,一楼满是雪啊水啊泥啊的混成一片,声控灯坏了,千军一手拎着女儿的行李,一手拿手机给她照明。
家在三楼,推开铁门就是满噔噔的暖和,千岱兰哗啦脱掉衣服,确认身上没寒气了才去抱妈妈,脸埋在她脖子里边撒娇边喊妈。
妈妈周芸疼得把她从头发摸到腰,笑着拍她:“兰兰回来啦,快点去洗手,我包了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你爸还买了你最爱吃的卤猪头肉!”
千岱兰吃了很多。
去年她在JW还立不稳,为了过年的业绩和加班费,也没回家,这是她去北漂后、回家过的第一个年,什么都不管不顾,猛吃一顿,吃饱后,抢着刷碗洗筷子。
小城市没啥夜生活,坐火车又累,躺床上时才十点,千岱兰玩着新手机,好奇地登录微信。
2011年1月才上线的新软件,可以用Q,Q账号直接登陆,还是叶洗砚告诉她的,说未来一段时间,腾讯可能会主推这个更精简的软件,他预测这将成为不亚于Q,Q的通讯app——
他还建议千岱兰之后和一些重要的客人加微信号,而不是只记下手机号码。
千岱兰鼓捣了好半天,想发朋友圈,冷不丁看到叶洗砚发了个朋友圈,是一张照片。
她点开看。
照片上是一本和她那个一模一样的英文版《理智与情感》,旁边放着一条羊绒线围巾。
千岱兰认出,那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条。
她心里甜滋滋,正想放大仔细瞧瞧,却发现那张照片被删除了。
千岱兰:“嗯?”
再刷新还是没有,她一骨碌爬起来,肩背上盖着被子,暖呼呼的、干燥的风吹着她的脸,她戳手机,给叶洗砚发去微信。
千岱兰:「哥哥怎么把照片删了呀」
千岱兰:「我还没看清楚呢」
叶洗砚回得很快:「试验新功能,误发。」
叶洗砚:「刚发就删掉,你怎么看到了?」
千岱兰敲——
「是吧,就是这么巧」
本想发送,冷不丁看到提示。
「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犹豫一分钟,把对话框的逐字删掉。
千岱兰重新敲,发送。
千岱兰:「可能因为我一直都在关注哥哥」
第29章 抬头看看
房间外是零下十七度的寒风,外层的窗玻璃结了薄脆的一层冰霜,老房子的保暖性不比以前,窗户缝由千军刷了一层又一层,阻止凌烈的寒风入侵这老旧的房。
隔壁父母在小声说话,身体下面的电热毯把千岱兰的脸蛋也烤得又干又红,像噼里啪啦的糖炒栗子。
冬天在被窝里玩手机是又舒服又麻烦的一件事,舒服的是现在什么都不用想,麻烦的是手和手臂撑起来的空间容易让寒气凉了胸口——可若是用被子将头、脖子埋进去玩,又会闷到喘不动气。
在千岱兰锁骨变凉之前,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终于消失。
叶洗砚:「说话这么甜,今晚吃蜂蜜了?」
千岱兰:「对呀,哥哥想尝尝吗?」
她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把被子往下掖一掖,露在外面的手指头冻得发冷,她换了另一只手握着手机,等叶洗砚的回应。
千岱兰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很久,她看不到手机另一端的模样,只猜测他现在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叶洗砚:「蜂蜜?」
千岱兰:「当然是蜂蜜呀」
她翘着嘴角,飞快地回:「哥哥以为是什么呀?」
叶洗砚:「抱歉」
千岱兰的手刚敲了一下屏幕,完整的字还没打出,就看到叶洗砚迅速的第二句。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叶洗砚:「是我孤陋寡闻,原来铁岭的蜂蜜也很出名」
千岱兰:「我们铁岭可不单单出明星,好吃的可多啦,花生大米胡萝卜,榛子榛菇,菌菇炖鸡可香了,我改天赶大集给你买点,都给你寄过去」
叶洗砚:「我想要的也能寄么?」
千岱兰放下手机,两只被冻到冰凉的手去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现在脸颊热得吓人,电烤炉似的,一下子就把掌心烘得暖洋洋。
她发:「哥哥想要什么呀?」
不到两秒钟。
叶洗砚:「聪明的千岱兰不知道吗?」
千岱兰无意识地啃着指甲。
仪容仪表和手也是店里考核的内容,指甲颜色不能太艳丽,不能过长过尖,她修剪得很短,涂了一层裸色的甲油。
啃到嘴唇尝到甲油刺激的味道了,她忙不迭抽了纸,擦,丢掉。
再看手机时,叶洗砚没有回复。
千岱兰不确定他现在还在不在看手机,试探着发。
千岱兰:「我聪明表现在我“一点通”,一点就通,不点好难通——哥哥要不要点我一下?」
忐忑的心放下。
叶洗砚依旧回得很迅速,迅速到像他一直等待她的回复。
他的回复也是千岱兰发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在模仿她的语气,连那个’呀’也打了,只改了称呼,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叶洗砚:「当然是蜂蜜呀」
叶洗砚:「岱兰以为是什么呀?」
千岱兰噗呲一声笑,苹果肌都笑起来了。
千岱兰:「那哥哥可能要失望了,我现在没办法寄蜂蜜」
叶洗砚几乎是秒回。
叶洗砚:「为什么」
千岱兰:「铁岭现在太冷了,零下十几度呢,邮政的物流说不能寄液体的东西,路上就给冻裂了」
千岱兰:「等天气暖和,我回北京后,再给哥哥寄吧」
叶洗砚:「好」
叶洗砚:「小骗子,这次记得信守承诺」
千岱兰请了年假,腊月二十六回家,还没等到过年,自己就先吃胖两斤。
冒泡豆角,酸菜汆白肉,土豆炖排骨,番茄口的锅包肉,眨眼就是过年,瘦肉咚咚咚剁成细末,拌上葱花姜末炸香喷喷的肉丸子,炸豆腐干,千军买了个烧木碳的小铜火锅,外面雪下得又深又厚,一家人猫起来吃涮火锅。这个天气,肉和雪糕都不往冰箱里放,窗户外面一挂,冻得梆硬。
中午热气朝天地蒸了大菜包和豆包,晚上张罗着吃涮肉,千岱兰馋超市里卖的那种撒尿牛肉丸和蟹棒,噔噔噔去外面买,一来一回,淌湿了雪地靴,正在楼道低头用力蹭鞋底积雪的时候,听见头顶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
“触电了?”
千岱兰抬头,从楼道那窄窄的窗户透过的雪光中,看到了殷慎言。
俩人自从上次吵架就不欢而散,由夏到冬,他们错过了一整个秋天,现在才是见的第一面。
她瞪大眼睛:“你来干什么?”
殷慎言住同一家属院,不过在后面那一栋楼。
千岱兰还以为殷慎言不会回来,毕竟现在他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去年过年,他也没回家,和她一块留北京,在一家东北菜馆吃了“年夜饭”。
难得回家一趟,千岱兰买了一大堆东西。
铁岭冬天的水果贵,翻倍地涨,爸妈舍不得买,她买,龙眼橘子大菠萝,提子香蕉红苹果,还有桃汁雪碧和可乐,勒得她手掌都红了,坠得又辣又热。
殷慎言没说话,沉默着一步步下了阶梯,从她手中接过这些沉重的东西——离得近了,千岱兰才注意到,他换眼镜了。
新眼镜不再是那种黑框,是很细、很细的镜框,不是金也不是银色,很低调的一种淡金属质感。透明镜片折射着头顶小窗里的一点细微雪光,镜片下遮挡的双眼却是浓黯的黑。
千岱兰把两手沉重的东西都丢给他,勒红的手放在唇边呼呼吹气,她问:“我爸请你来吃饭?”
“嗯,”殷慎言拎着东西,慢慢往上走,“叔的手机坏了,我来帮他修修。”
千岱兰知道,昨天爸确实说手机不太好使了,屏幕里好像进了水,有一块显示不出东西。她拿吹风机呼呼呼吹了老半天,也没用。
“修好了吗?”千岱兰问,“修不好就算了,赶明我再去给他买一块。”
“没修好,”殷慎言稳稳地走在她前面,“也别买新的了,工作需要,我换了新手机,把旧的给叔,先用着。”
千岱兰喔一声。
她没想到,殷慎言口中的“旧手机”,也是一块智能机,看起来甚至和新的没什么区别——殷慎言解释,工作需要,这个不能满足工作需求,才又买了更新的。
千岱兰和千军在厨房忙着洗白菜、切土豆片、切肉片,殷慎言教周芸怎么用智能手机。他帮俩人也注册了微信号,加上千岱兰微信后,又开始教他们怎么和千岱兰打视频电话。
大白菜梆子微微冻了些,掰开时能看到里面的纹理,最外层像半冻半不冻的冰沙,凉飕飕,冷丝丝,千岱兰熟练地掰开白菜,洗干净后,切几刀,梆子和叶子分开,装进不同的不锈钢小菜盆里。
“打小我就喜欢小树这孩子,学习好,有出息,也知恩图报,勤奋又孝顺,”千军看外面,殷慎言将周芸按下,他主动拿起苕帚扫地上的瓜子壳,千军感慨,“我没看错人。”
“嗯,”千岱兰低头,“是挺孝顺。”
冷不丁,她想起殷慎言父亲过世的前一周。
她忘带家里钥匙,进不了家门,去找殷慎言玩——因为殷慎言家中总有许多许多的书,还有她没写完的数学作业。
那时候殷慎言快要高考,千岱兰也乖,没去打扰他学习,只拿了一本爱好者自发翻译的中文版《白夜行》,埋头看。
对于那时的千岱兰来说,这本书看得有点吃力,全是一堆日本名字,不过,一看进去就入了迷。
她对那天看到的情节记得清楚。
因为故事中的“雪穗”和她一样,也没有带钥匙,回不了家;好在岱兰能向殷慎言求助,而“雪穗”也向公寓管理员求助——
公寓管理员用备用钥匙打开“雪穗”家的房门时,发现了“雪穗”的母亲因为煤气中毒在家中去世。
看到这里时,殷慎言醉醺醺的酒鬼老爹忽然闯进门,笑着问千岱兰要不要去看他养的小金鱼;千岱兰心里好奇,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有股怪味的卧室,四下看,没发现鱼缸,她正好奇,殷慎言就铁青着脸走进来,一拳打了他老爹眼眶,砸得后者哀声干嚎。
千岱兰差点被吓傻了,被殷慎言拽出去;他扯住千岱兰胳膊,问她知不知道别随便跟男人走、别随便就进人卧室?
她嗫嚅着说,可那是你爸爸,是郭叔叔呀。
殷慎言忽然一下子沉默了,他弯腰,发抖的手先摸摸她额头,又去牵她的手,说出去找个地方看书,家里太闷热了。
俩人最后去了附近一个小公园,殷慎言点燃了晒干、拧在一起的艾草团,一边驱赶蚊子,一边背英文范文,千岱兰捧着那本《白夜行》,怎么都看不下去,只记得公寓管理员听到的、从雪穗书包里传来的叮当作响铃声。
殷慎言的高中同学发现了他们,问殷慎言高考后要不要去钓鱼;起初,殷慎言不假思索地拒绝,低头看到拳头上砸爹砸出的擦伤后,突然又叫住他,点头说好,到时候提前一天给他打电话。
他们钓鱼的那天晚上,殷慎言的爹因为误食了头孢和酒死在家里;而千岱兰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是呕吐。
往后好几个晚上,她总能梦到《白夜行》那本书的画面,梦见“雪穗”背着书包跟在男人后面后,书包里叮叮咚咚,是一串钥匙来回碰撞的声响。
“红红?红红?”
千岱兰回过神,看到千军:“爸。”
“你和爸说,”千军弯下腰,低声,“和小树吵架了?”
“没,”千岱兰闷闷地说,“他说话我不喜欢,是我不愿意理他。”
“唉……他摊上那样一个拉屎不擦腚的爸,他妈也不愿意要他;这孩子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心倒是不坏,”千军看千岱兰,“有时候我看这小子天天往咱家跑,也觉得吧,也不是不行。咱这家属院,小孩里面,就数着你和他长得好看……”
千岱兰说:“爸爸。”
“我知道,”千军乐呵呵,“成不成,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爸不管,就是觉得小树挺好的,除了年纪比你大太多外,没别的毛病。”
千岱兰咚一下把菜刀末端的尖尖砍进了木头菜墩子里。
这一声好吓,吓得客厅里周芸和殷慎言也抬头看。
“别说这个了,”千岱兰认真地对千军说,“我现在大好年纪,得先忙着赚钱——其他都往后放,不着急,赚钱才是正经事。”
热辣的一顿涮肉火锅,疼爱女儿的千军果然没再提这回事。千岱兰啃啃啃,只觉还是这里的白菜好吃,黑土地里种出来的白菜,温差大,霜打后都是甜的,哪怕用清水煮也香,光吃白菜,她就能吃饱。
殷慎言不是空手上门,除了水果礼物之外,还带了几样涮菜,牛肉片,小羊羔肉,大连产的鱼肉丸子。千军喝酒,他不碰,细心地给千岱兰夹了几次肉片,烫得不老不生,刚刚好——俩人在北京吃了那么多次烤肉火锅,他已经知道把肉片煮多久最好吃。
涮肉吃完再下饺子,看春晚,热热闹闹中,千岱兰在客厅守岁,发现沙发已经被殷慎言占据了。
她也没赶人。
殷慎言在这边已经没有家了,他那旧屋子,没人住了,也没交暖气费,孤零零的,被褥也不晒,哪里还能住人呢?赶他出去,不是要他冻死在外头么?
千岱兰只专心守着电视看春晚,听完周杰伦和林志玲的《兰亭序》后就熬不住了,不客气地挤了挤沙发上的殷慎言,把他赶去另一边,自己窝在沙发上,订了23点55分的闹钟,决定小眯一会。
这一觉眯得舒舒服服,只是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俯身,变态一样地嗅她的头发,悄么声地摸她马尾。
刺耳的闹钟叫醒了她。
千岱兰一骨碌坐起,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妈妈给殷慎言的被子。
后者坐在离她挺远的沙发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电视。
千岱兰吃了块他带来的糖,含在嘴里,耐心地等着时间,当春晚上的人倒计时结束、窗外接二连三地爆起烟花声,她也挨个儿给一些加了微信的客人发去新年快乐的祝福短信。
不是群发,称谓都是对方的姓氏+先生/小姐,祝福短信也不是模板,是她一早想好、针对性地编辑不同文本,写在备忘录里的,现在只需要粘贴复制。
然后再是那些回购三次以上的客人,没有加微信的就发短信,一条条,忙完后,千岱兰一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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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想给叶洗砚发新年祝福短信,却发现,他其实早就已经发来了。
显示是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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