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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红(多梨)


千岱兰说:“后来呢?”
左右看看,她又压低声音:“你咋知道这么多?”
“还不是怕你这个猪,稀里糊涂地掉进狼窝了也不知道,我不帮你多打听点,难道还能指望你一个恋爱脑自己突然觉醒?”殷慎言冷笑,“不用这么低声说话,叶洗砚不会出现在这儿,他根本不会来这儿吃饭。”
木炭燃烧的味道带点呛人的灰味,五花肉烤焦后是滋滋啦啦的油香,啤酒泡沫微苦,滴下的油脂落在木炭上,爆发出吱吱声响。
这边的连锁快餐店多一些,除了最基本的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西式快餐店,还有不少的中式快餐,小炒菜,基本十几块钱就能解决一顿。
千岱兰若有所思:“有钱人是不是都会自己盖一个厨房?我看小说和电视剧都是这么干的。”
“没那么夸张,”殷慎言说,“叶洗砚主要是对花生过敏,这边餐厅做的大部分东西基本都不行;也不单单是花生做的东西,就连花生油炒过的菜,他也不能吃。过敏可不是闹着玩的,稍微吃一点,都会呼吸困难。”
千岱兰可惜:“那好多东西都吃不了了,好惨。”
“听说,叶洗砚初中时候就差点因为花生过敏死了,”殷慎言说,“叶女士一路杀回北京,找叶平西——也是叶熙京他爸重新协商抚养权。在那之前,叶洗砚一直和叶熙京那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因为这个,叶洗砚和叶熙京这两兄弟相处时间挺久的,两个人关系还不错。”
“照你这么说,叶熙京他爸这个赘入得挺值啊,”千岱兰说,“四舍五入,孩子和他一个姓。”
“他以前叫赵平西,”殷慎言说,“没想到吧?红红,当初为了能成功入赘,把自己高嫁给叶女士,他还改成随妻姓。”
想到现在窥见的一地鸡毛,千岱兰感觉很讽刺:“真会演,肯定又是赌咒发誓那一套。我麦姐说了,男人发誓就像放屁,又响又臭,屁用没有。”
殷慎言笑出声音,抽了口烟,看着千岱兰:“你当初就是被叶熙京说的好听话给骗了,吃软不吃硬——”
话没说完,千岱兰电话响了。
这边太吵,她接起电话,往外面走出一点点:“喂?喂喂?爸啊,能听清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走到绿化带附近了,风有点冷,少了广告牌遮挡,冷风冻得她一哆嗦。
“爸爸,这么晚了咋还没睡呢?早知道不给你发消息了,吵着你了吧?”千岱兰说,“我干啥?还能干啥,吃烤肉呗。猜猜我现在和谁在一块儿呢?你绝对猜不到——嘿嘿,是小树哥,我今天晚上和小树哥一块吃饭呢,他请我的!”
爸爸现在上了年纪,身体不是很好,干的也基本是日结的工作。像今天一样,去工地干了三天,晚上腰疼得实在受不了,吃止疼药也不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看到千岱兰发的信息,才打来电话问问。
他想女儿了。
“小树哥说等会儿打出租车送我回去,公司给报销,”千岱兰擦了擦眼睛,一听到爸爸说话,眼睛就痛,她想,可能是被炭火熏到了,“挺好的,我在这儿挺好的,对,一点都不累,同事挺好的——没有,没有,您净听人瞎说,没人为难,我一点都不累。”
脚后跟刺刺木木地痛,她出了汗,创可贴移了位置,和鞋后跟一磨,痛得更明显。
千岱兰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一边看自己被磨伤的脚后跟,一边继续和爸爸打电话:“我上班挺轻松的,也不要大声喊,你听我嗓子都好多了——北京多好啊,大城市机会多,我今天还开了个超大的大单,你绝对想不到,好几万呢,我厉害吧?你女儿厉害着呢!”
听完爸爸的夸奖,千岱兰感觉眼睛又痛了,她立刻低头,若无其事地问:“……妈妈还好吗?这两天还咳嗽不?你没事的时候多给她熬点梨,她那个病,就是得养着。嗯,嗯,我知道。”
手机快没电了,千岱兰和爸爸又聊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结束通话。
其实她挺想回家。
北京不那么好,同事之间冷冰冰的,有钱的客人更难伺候,对服务态度要求更高,叶熙京的表现也糟糕。
千岱兰本来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到这里差点被打击惨了;后来想通,全国各地的天才都来北京。这东西它也通货膨胀啊,多了就不值钱,在沈阳需要花五千块招的天才,在这里,说不定三千块就搞定了。
或许,北京的蠢货比天才还要稀缺。
也就想想。
千岱兰吸了一口气,好似又闻到那股若有似无、淡淡的微苦乌木气息。
她抬头。
黑裤子灰色休闲衬衫的叶洗砚站在她面前。
“你在做什么?”他垂眼,“晚上不回家,在这里扮演迷路的小蘑菇吗?”
千岱兰被吓了一跳,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哥?”
叶洗砚被她的称呼逗笑了。
皱眉时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笑起来时还是很温柔和煦。
千岱兰感觉他这时候的笑,和初见时那种礼貌的笑不一样了。
具体什么不同,她也说不清。
“我可不想认一个迷路的小蘑菇当小弟,”他说,“继续叫’哥哥’,或者’哥’,’洗砚哥’,都行。”
酒精有点上头。
千岱兰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哥哥呢?晚上不回家,在这里专门抓迷路的小蘑菇吗?”
她彻底发现,自己没办法继续在叶洗砚面前大大方方。
这么长时间的回避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千岱兰不可能坦然地忘掉那天晚上。
叶洗砚究竟是见过多少大世面,才能继续这样冷静地和她交谈呢?
他看起来已经彻底忘掉了。
只有她一个人还耿耿于怀的话,她就要成小丑了。
这下好了,千岱兰不仅要羡慕叶洗砚英俊的相貌、出色的身材、优渥的家世、聪明的脑袋、过硬的能力和做春,梦的运气了,还要羡慕他厚厚的脸皮。
她必须在心中默念好久“这是哥哥这是哥哥这是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才能把那个意外魔性地覆盖掉。
“下班路过,看到你在和朋友……吃饭,”叶洗砚垂眼,看到她的脚,“刚好,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千岱兰问:“什么?”
“明天晚上八点钟,为了庆祝熙京即将赴英读研,家里人订了餐厅,”叶洗砚说,“毕竟是熙京的人生大事,我想,你应该想要参加。”
千岱兰知道。
叶熙京没有邀请她。
“不用了,”千岱兰摇头,她说,“谢谢哥,不过还是算了吧。”
叶洗砚只是沉静地看她。
虽然失落,千岱兰还是很快调整好心态,笑着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辛德瑞拉。”
说到这里,久久不见人回来的殷慎言,也发现了叶洗砚。
他径直走来,千岱兰若无其事地介绍两人。
“叶洗砚,我男朋友的哥哥,”千岱兰说,“这个是殷慎言,我发小。”
刚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时髦了不少,发小耶,发小!
这个词确实挺洋气,听起来比“邻居家玩到大的狗”洋气多了。
殷慎言礼貌地和叶洗砚握手,做更详细的自我介绍:“叶总监,我在《烽火台》数据库B组。”
“殷慎言,”叶洗砚微笑,“我记得你,去年’创造图灵杯’的冠军,你做的那个交互插件,我非常感兴趣。”
说到这里,叶洗砚又善意提醒:“等会儿打车回家,记得找司机要发票,可以报销;今晚的烤肉也可以留发票,公司能报餐补。”
他又问千岱兰:“你等会儿打算怎么回家?”
这种情况下,千岱兰完全不能坦然地讲“蹭你们公司的报销”。
她担心这样对殷慎言不太好。
毕竟四舍五入也算是薅他们公司的羊毛。
千岱兰保持微笑:“我也打车。”
“不如我送你,”叶洗砚说,“刚好,我还想和你聊聊关于熙京的事。”
殷慎言说:“不用麻烦总监了,我送红红回去——”
“不麻烦,顺路,”叶洗砚温和,“你们都喝了酒,我不放心。”
千岱兰不知道他有啥不放心的。
喝了点酒而已,又没喝多。
再说了,现在不至于有出租车司机会半路抢劫酒鬼吧?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有车坐总比走路好,千岱兰和殷慎言挥挥手告别,跟着叶洗砚离开。
她起初想坐副驾驶,和叶洗砚保持距离,但杨全先一步打开后面的车门。
千岱兰只好谨慎地上车,坐下。
殷慎言不太放心,目送着他们。
冷不丁,他注意到,上车前,叶洗砚不经意地取出纸巾,仔细擦拭着刚才和他握过的手指,然后叠成一小块,顺手递给跟过来的杨全。
殷慎言笑容敛了敛。
他缓缓抬起手,嗅到自己手掌上,因为抽烟和烤肉,有一股烟火碳烤的气味。
“糟了,不该让红红上他车……”殷慎言想,“这样的洁癖最难相处了,一定很多事。”
事实上,还没等叶洗砚上车,千岱兰就已经先睡着了。
她实在太累了,太累了。
今天是晚班,从下午两点半一直站到晚上九点半,还被林怡故意“折磨”到十点多,两条小腿早就充了血,又红又肿又胀,酸酸涩涩地痛。一直走路还没觉出怎样,现在坐在舒舒服服的真皮座椅上,酸胀感铺天盖地席卷,再加上酒精微醺,还有这残留的温厚乌木气息——
她几乎是瞬间入睡。
杨全一看就乐了:“果然还是小孩,年纪小,睡眠质量就是好。”
叶洗砚说:“小声,别惊醒她。”
挺可怜的。
一个女孩,才多大,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养成现在的性格。
委屈了也不向家里人哭,明明都掉眼泪了,还若无其事地和爸爸笑着说什么都好。
杨全压低声音,慢声细语,说出最后一句真心话。
是由衷地恭维叶洗砚。
“洗砚哥,您对自己弟弟真好,”杨全说,“对自己弟妹也这么关照。”
像这样主动替弟妹断绝潜在桃花、将醉酒弟妹送回家的,杨全还是第一次见。
叶洗砚说:“专心开车,少说话。”
杨全开车很稳,直到彻底停下,千岱兰才醒来。
意识到已经到租住小区后,她连声道谢,捂住脑袋,飞快开车门。
千岱兰真担心自己说了什么梦话!!!
真是昏了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叶洗砚身上那股微苦微涩的香水味,这一路的小睡,千岱兰居然也能梦到他。
真像叶洗砚说的那样,明明她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始终将他当作大哥来尊敬。
可千岱兰还是在车上做了奇怪的猛开大车梦。梦里顺着叶洗砚那天未完成的事情继续,在那个微冷月光的房间里,叶洗砚掐着她的后脖颈,彻底地喂跪、伏的她艰难地吃下了东西;梦里他还是笑着叫她兰小妹,继续挑西瓜似地轻拍,拍出一汪又一汪的甜西瓜水;后面还乱七八糟的,不知怎么,她还脐橙在叶洗砚月退上,不仅主动地上下求索还用力牵着他的领带去亲他的唇。
真是太糟糕了。
醒来看到叶洗砚那古井无波的双眼时,千岱兰还是潮热的。
踉跄着下车时,叶洗砚说了什么,她甚至都没听,狼狈跑路。
一口气飞奔回小区,水果店的阿姨已经睡觉关灯,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一楼和二楼的感应灯还没修好,三楼的又坏了,千岱兰在黑暗中摸着楼梯扶手熟练往上跑,忽然听到身后沉闷的呼吸声。
是男人!
在厂里打工时被男人跟踪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
千岱兰顿时头皮发麻,立刻把钥匙插在手指间,握成拳,准备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他说话了:“兰小妹。”
是叶熙京。
心下一松,千岱兰松开钥匙,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
“哥下午就给我打电话,让我邀请你明天去升学宴;我本想着等你下班后来找你,但妈突然让我开车陪她去拿衣服——我一开始不知道珂姐也在,纯粹是偶遇,”叶熙京轻声,“还剩下最后几天了,别再躲着我了,好吗?”
千岱兰说:“我就没躲着你,是你先放弃了找我。”
她不想打扰合租的女孩子休息,选择站在楼道里和他聊天。
黑暗里,两个人都看不清彼此,对方沉重的呼吸声愈发清晰。
“我没放弃,只是,”叶熙京苍白无力地说,“我担心会给你带来麻烦——”
“可我今天还是遇到了,”千岱兰直接了当地说,“你根本就没有能力阻止,不是吗?”
叶熙京一时沉默不言。
许久后,他有些难堪,声音沙哑:“我不是哥,我没办法……”
“我知道,”千岱兰平静地说,“我知道你肯定为难,当然,我也可以设身处地地替你着想,就像之前那样,一次次地体谅你,理解你。”
黑暗中,千岱兰往前走出一步,她问:“因为你的妈妈会为难我,因为你的爸爸大概率也会为难我。所以你一开始瞒着家里人,不敢让他们知道你和我谈恋爱,现在也瞒着我升学宴的事情,不敢让我们见面——你担心他们会让我出糗,对不对?”
她当然可以这么想。
可她现在不想这么想了。
叶熙京说:“兰小妹。”
他伸手,抓住千岱兰的手臂,这一次,她用力挣扎,叶熙京却怎么都不肯放开了。
被拳打脚踢,叶熙京一动不动。
“凭什么?”千岱兰压低声音,质问叶熙京,“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委屈求全,凭什么我就要善解人意?凭什么必须要牺牲我的意愿来成全你的爱情?凭什么一定要我放弃这么多、这么难受、才能和你在一起?凭什么两个人谈恋爱,只有我遭受这么多的不公平对待?凭什么我要将这种东西当作理所应当、当作合理化——凭什么?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凭什么就因为你也有苦衷,我就得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难过?”
凭什么她就要忍让呢?
凭什么她就要迁就呢?
凭什么她谈恋爱就一定要顾忌他的情绪呢?
凭什么她连自己男朋友的升学宴都不可以参加呢?
这样公平吗?
她只是谈个恋爱,又不是把自己当牲口卖。
千岱兰觉得自己可能哭了,也可能没有,她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叶熙京也在抖。他没有再道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脸颊贴到千岱兰脸颊上,轻轻地蹭了蹭。
千岱兰睁大眼睛,感受到叶熙京温热的脸上,连串的、冰凉的泪。
他始终在无声哭泣。
或者说,他一个人坐在这黑漆漆的楼道里,坐在这掉了水泥灰、缺了角的台阶上,不知道等待了她多久,一直在安静地流眼泪。
“兰小妹,对不起,对不起,”叶熙京声音发抖,“我知道,都是我没有用,是我无能,是我……太天真,太幼稚,以为一切都能处理好……我……我太自以为是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兰小妹……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他哽咽,剩下的话说不出口,强制性地压上千岱兰的唇。
“等我,”叶熙京含糊不清地说,乞求,“再等我两年,我就可以了……”
千岱兰推他,没推开,用力挠了叶熙京的脖颈,但这样的行为只会令叶熙京更用力,最终,叶熙京的嘴唇被千岱兰咬破,他松了口,还没说什么,千岱兰恨恨地按住他后脑勺,亲了回来。
那些无声的软弱,说不出的话和抱歉,少男少女之间无言的苦恼、挣扎的忧愁,都被淹没在这个混杂着两人眼泪的吻中。
——为千岱兰送她遗落在车上小手机的叶洗砚,在黑暗中不适应地走到二楼时,清楚地听到这些模糊不清的声音。
他脚步一停,意识到。
那是弟弟和千岱兰的接吻声。
成年人眼中稍微幼稚的小苦恼,未丰的羽翼无法保护同样瘦弱的爱人,对异性好友的不成熟处理,即将到来的长时间跨国域别离,彼此鲜明个性无法妥协的怨气。
他们就像枝头的酸橙,摘下来咬一口,酸酸甜甜,还留有苦意,但青春逼人,饱满鲜明。
这是独属于少男少女之间那黏黏糊糊、青青涩涩、别别扭扭的酸涩初恋。
年长的兄长不过是误入的局外之人。

千岱兰狠狠咬了叶熙京的唇,然后用力推开他。
叶熙京闻起来像把一枝刚开放的玫瑰碾碎,混杂着绿叶子搅和成汁,这就是他的味道。
生涩的青草,初开的玫瑰花,清清爽爽的微苦,运动后闻起来像刚洗过澡、晒太阳的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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